第47章 米介

第47章 第47章 米介

昨夜未有下雨,琅祖與江宜一路向西,直到能聽見隐隐的雷聲,這時才有枯焦的雷擊木出現在林深處。

擡望眼,西方雷雲陣陣,散發霞光似的紫氣。

那原來是江宜留意過的地方,且蘭府的人稱為将軍渡,日夜雷擊不辍。狄飛白開玩笑似的說,是有人得罪了靈晔将軍。

“那裏是雷墓,”琅祖壓低眉眼說,“雷電埋葬之所。不要靠近,否則會受到遷怒。”

“這是你部族中的傳說麽?雷電埋葬了什麽?”江宜問。

琅祖搖頭:“雷電埋葬了什麽,或是上天埋葬了雷電,我不知道。”

陰陽相薄,感而為雷。天地大絯,于是有霆。

無論是且蘭府百姓,還是墊江古民,都将雷電視作上天的怒火,對那片雷霆籠罩的土地避而不談。

二人面前這棵枯焦的古木,足有合抱之圍,樹冠業已燃燒成利爪的模樣。米介挎着弓刀在不遠處守候,一邊餘光監視着,一邊用磨刀石擦拭箭頭。

琅祖這時已知道江宜是從中原游方而來的修道者,頗通占蔔術數,只是與山中傳統不同,二人的雷占各有特點。琅祖乃是從死去的樹根下撿拾枯枝與飛鳥屍體,根據樹枝的數量與飛鳥腹中內容物,占蔔年節豐歉與晴雨。

鳥腹無谷,來年五谷賤,枯枝數九,人多疾病。琅祖臉色憂愁。

江宜知道他的族人,生病的有很多。生活在潮濕陰暗之地,為瘴毒所侵害,食物又并不總是充足,容易生病,病了且不容易痊愈。米介的父母與琅祖的父親,就是得病早逝。

“你們中原人的占蔔,能得到什麽結果呢?”琅祖懷着一絲希望,問江宜。

江宜于是給他算了一卦,雷在兌宮,困卦,國邑銅鐵貴。

“這是什麽意思?”琅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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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人的占蔔就是這樣,”江宜說,“卦辭應驗以前,你不會準确地知道其中含義。”

“我希望能從占蔔中找到幫助族人的辦法,”琅祖一陣嘆氣,額發垂下來蓋住他光潔的額頭,“但我學到的東西太少了,無法看懂更多內容。教我占蔔的老師,是族中長老,十分博學多聞,連你們中原的術數也難不倒他。只是他不肯教我。”

“他現在在哪裏呢?”江宜問。

琅祖道:“老師跟着我姐姐一起去了。他們……他們在做的事,是為了整個部族的存續。也許老師早就從雷霆的指示中洞察了未來轉機。”

米介已等得不耐煩,向二人走過來,手掌落在琅祖頭發上一通蹂躏:“智者,你的事做完了麽?我們離開太遠,該回去了。”

琅祖先時還因占蔔結果不佳而心情郁結,被米介稱呼奚落一通,大為光火,卻不敢反抗,鼓起兩邊臉頰像只玲珑的團雀。

二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從背影看倒像兩兄弟。江宜已看出米介的敵對,非是出于對自己有什麽意見,只是格外擔心琅祖罷了。

十六歲的少年,單純又熱心,對誰都沒有防備,連僅是萍水相逢的江宜都不禁生出了回護之心,遑論看着他長大的米介。

墊江古民的習俗與漢人決然不同。對于條件艱難的墊江人而言,夫妻養育幼子長大需要付出的精力遠超尋常,因此他們把族中的新生兒集中在一起,當作大家的孩子共同撫養。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因此族人之間感情十分深厚,即便沒有血緣關系,相互之間也以兄弟姐妹稱呼。

漢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本是精神上的追求,卻在這深山荒嶺裏因窮困艱苦而誕生,不免令人唏噓。

返程的路上,與打獵歸來的墊江衆青年相遇。

琅祖告訴他,雞鹿寨中有兩個姓氏——古侯與曲涅,打獵的青年出身曲涅部,是部族的戰士,其中亦有手挽硬弓身材精實的女性。

古侯部則擔任智者的角色,通過占蔔與醫術帶領族人,部族的主人常常就在古侯氏中産生。

“米介與沖介都是曲涅部的戰士,”琅祖說,“他們有很多人都和我姐姐一樣,現在去了且蘭府,家裏剩下的青壯年很少。要獵取足夠的食物,曲涅部剩下的青年得付出比以往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曲涅部的少年提着脖頸中箭的野兔,擠到二人身邊,忽然遞給江宜一串玫紅的野果子。江宜茫然,意識到自己此時仍是沖介,卻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少年臉頰帶着爽朗的紅暈,回到同伴中間,一群人觑着江宜發笑。

米介面無表情,道:“若要提親,上西山頭打一頭白額虎來。”

衆人遂笑得愈發大聲。

江宜正不知所以然,聽得米介說提親,忽然大悟,原來墊江人的風氣如此之開放。

琅祖臉色漲得通紅,緊攥着江宜的手,拉着他快步走在前面。

到得天坑附近,有人正等着一行人回來,拉住琅祖匆匆交代幾句便要帶人走。江宜隐約聽得“患病”、“危重”的字眼,料想是族人中出事了,跟着琅祖快步走下棧道。

墊江人的壽命較短,患病多是痰氣風痫疬瘍,古侯部中有通曉草藥的醫者,為雞鹿寨上萬人口治病,地位非凡。江宜逐漸認識到琅祖并非是他自己口中,沒有分量的小角色,相反墊江族人對他相當倚重。

一段時間前,雞鹿寨中爆發了大規模的疫病,非但老人與小孩,便連青壯年也因病卧床或去世。琅祖盡管擔心卻束手無策,常将希望寄托在占蔔上,但總得不到好結果。

地下湖邊搭建了單獨的棚屋,江宜随琅祖一同入裏,數人并排躺卧在草席上,領頭那人手中一束浸了松油的艾草,點燃扔進篝火中照明。數張蠟黃的病容随即映入眼簾。

“病倒的人越來越多,”那人道,“再找不到辦法,只能放棄這片被詛咒的土地,另尋出路了。”

米介一路跟着進來,曲涅部其他年輕人去不被允許靠近棚屋。

“少主人已經在想辦法了,”米介肅然道,“我們會離開這裏的,但不是被迫放棄,而是奪回原本就屬于我們的東西。”

琅祖只不理睬他們,蹲身查看病患的情況,江宜在他身邊,聽得琅祖輕聲說:“一人病倒,就會牽連一家,生病的人高熱不退、米水不進,只有消瘦而死,我卻束手無策。米介的父母也是因這種病過世,我的父親……去世後,母親悲恸欲絕,她獨自一人渡過麗水,去了且蘭府。”

江宜一手按着琅祖肩膀,權當安慰。

琅祖的母親去了且蘭府,想為族人另謀生路,然而沒能活着回來。

“那以後我姐姐就變了,”琅祖難過地說,“她說服了很多年輕人,離開雞廬山,去大山以外尋找新的家園。可她不讓我去,有一天我偷偷跟着沖介找到他們,看到姐姐在殺人……”

江宜想起初到儉浪鎮時,鎮民所說的話——有人家住在東邊,次日卻被發現倒在西邊的河溝,有人只是平常出門卻就此一去不複返,有的人白天還見過面,實則屍體卻早已埋在自家後院。

只怕這些人都像半君一樣撞見了墊江人密謀,被這些使用彎刀,切割人頭如秋風掃葉的獵人解決掉了。

琅祖又擁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技巧,想要僞裝成一個人,掩人耳目,再容易不過。

興許半君夜裏誤入的莊園根本就是墊江獵人殺人奪財來的,只是假扮作了主人的樣子。

雞廬山的墊江人看上去溫和無害,過着與世無争的穴居生活。離開深山的墊江人卻如擦亮的刀鋒,不見血不歸鞘。

這處陰冷森然的洞穴,就如天然的磨刀石,屋外那些青年獵人縱使此時仍在談笑嬉鬧、摘果贈人,卻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苦難的打磨。最終離開雞廬山,就是一柄刺向且蘭府的利刃。

江宜驀地察覺到有人在看他,擡眼卻是一個倚靠梁柱的老人,臉色灰敗,亦是病重,看了江宜一眼,開口卻是對琅祖說話:“你的姐姐從來沒有變過。”

“巴俄仲……”琅祖茫然。

巴俄仲說:“你姐姐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大家都能在山洞裏生活她不能,大家都可以不見陽光她不能,大家都能忍受呼吸濕冷的空氣做永不露頭的鼹鼠她不能。所以我反對選擇你姐姐接任部族的主人。琅祖,你才是合适的主人,你可以帶領大家繼續忍耐、偷生、茍且,而這些都是你姐姐厭惡的。我知道有一天,她會将所有人都帶上那個戰場。”

“戰争就在那裏,躲不掉的,這是從我們的先祖躲進雞廬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們只有去贏下它。”米介語氣平靜。一老一少隔着滞重的空氣,隔着散發艾草氣味的火光,默然對視。

過得片刻,精神不佳的巴俄仲先認輸了,他垂下頭顱,呼吸輕得像已經停止:“年輕人擁有一切,卻迫不及待去放棄。”

這時江宜發現,棚屋裏病倒的幾乎都是垂暮老人,而屋外等待米介的年輕獵人們談話聲斷續傳來,他們精力充沛、熱情洋溢,與屋裏死氣沉沉的氛圍全然相反,猶如兩個世界,而米介就站在這兩個世界的交界處。

“最後你會發現,”巴俄仲低聲說,“被你輕易放棄的東西才是你在追求的。”

米介的表情紋絲不動:“不會的,巴俄仲老爹。如果不丢掉手裏現在的東西,就無法去把握更大的未來。我們會贏下這場戰争,帶你們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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