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依則

第50章 第50章 依則

神像在中空的樹幹中深刻地埋藏着。這尊黃金雕鑿的靈晔,活靈活現,幾乎眉梢眼角俱是那位将軍的風采,冰淩,冷冽。謝書玉将香箸插入香樽中,傳來官兵巡邏有節奏的行進聲。燃盡的香灰掉落,碎成斷續的形狀。

謝書玉垂目凝視片刻。

雲愈發厚重,有下雨的征兆,沉悶的雷聲藏在更深的雲幕中,空氣變得潮濕。

進行這種儀式的時候,沒有人會來打擾他,一切安靜又神秘,有時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這究竟是出于敬畏,抑或別有用心。

打了鐵釘的皮靴行走地面,發出嗑、嗑、嗑的回響,來到院落的滴雨檐下。

謝書玉拜了三拜,回身,看見狄飛白倚靠廊柱,一手拄劍,正盯着嘉榮樹神龛。

“我要離開總管府,來請謝大人你的許可。”

謝書玉道:“千戶帶來的人還有抓捕刺客的任務,也許抓出刺客,就能問出江先生二人的下落。”

“我知道,”狄飛白道,“我不要多的,給我二十人就夠了。你們抓刺客,我必須去找人了。再晚一刻,我都忍不了。”

謝書玉同情他的心情,遂點頭:“你要借千戶的人,只要他同意即可。”

房檐盡頭,謝白乾轉過走廊,聽見此話,向狄飛白略一颔首,轉身吩咐部下。狄飛白感激地抱拳,心中因謝白乾的爽快而對其人多少改觀,跟着那部下點人去了。

剩下謝白乾獨自走入後院。

細雨飄然降落,在嘉榮樹茂密的冠葉上擊打出一連串音節。謝書玉擡手撇去肩頭雨點,受傷的手臂在潮濕裏隐隐作痛。他本是讀書人,與武将不同,身嬌肉貴的,受了傷卻也并不顯得苦惱忍耐,仿佛那只是件雨天打傘、晴天曬書一般再普通不過的事。

“一切拜托你了。”謝書玉鄭重對謝白乾說。

謝白乾只是一張嚴肅的面孔:“不負大人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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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雨夜。

“半君”在雨中狼狽奔走。夜晚千家萬戶寂靜無聲,唯有閃電如天裂的巨眼,電光始終籠罩着這道微茫的人影。

“半君”的衣裳在雨中濕透,臉皮溶化,眉毛消解,她一邊奔跑着一邊從口中取出棉團,兩頰頓時凹陷下去,顯示出過分的瘦弱。雷雨猶如将骨肉從她身體中生生剔除,只剩下一副嶙峋骨架。

她跑過山林,風聲在耳旁吹響進軍的號角,身後仿佛有千軍萬馬追趕。兩岸山棱如摩天之柱,黑雲翻滾。

直到前方路旁出現一道籬笆,直到前方路邊出現一圍籬栅。繞得院門前,門環上系着紅巾,被濡濕成漆黑顏色。

她摘下紅巾,松了口氣,推門入內。小樓在風雨裏發出不堪重荷的呻吟,赫然是菁口驿。

官兵撤走後,驿館遂已落寞,無人光顧,只消短短數日便一切荒敗。

門板微啓,雨水穿過縫隙,堂屋中半邊濕透。她熟門熟路到得櫃臺後一處角門,內裏有一條向下延伸的小徑,矮身鑽進去,便一路通往地下窨窖。

她手中沒有提燈,摸黑前行,出現在窨窖中冷不丁吓了衆人一跳。

“誰?!”

“是我。”她說,握着紅巾,滿身雨水疲憊,向聚會中心走去。

這裏的人都認識她,為她讓開道路。

當中是一個衣衫半披的女人,盤坐在地上,裸露肋骨以下的部位,肋緣處一只紫青可怖的印記。她的呼吸猶如破漏的篩子,嘶啞而痛苦,臉孔則如熱化的蠟油,一半凝固成青年模樣,另一半緩緩流淌,在下巴尖彙聚成滴狀。

“蘇慈……”

蘇慈半跪在她身前,擦掉她臉上的油膏:“小族長。”

那女人因內傷的痛楚而表情忍耐。

“我以為你們被困在總管府中,”蘇慈說,“只有我自己一人逃出來。在驿館門口看見紅巾,才知道你們已經安全。這一行實在太危險了。”

旁邊一人道:“族長挨了那劍客的一腳,受傷不輕,險些被抓住。我趕到策應,方才兩人一同逃了出來。”

蘇慈擡頭,看見那人亦是渾身狼狽,身材颀長,臉龐尖削似猴,肩胛猶如兩片突出的甲胄。乃是随同族長一道潛入總管府,在府兵中易裝埋伏下來,伺機出手的古侯沙吉。

“府兵反應速度很快,澡堂外小族長暗示我先走,我方才趕在阖府包圍前逃過一劫,”蘇慈問,“你們是怎麽擺脫府兵的?”

沙吉看看族長。

所有人都在相互傳遞眼色。

蘇慈從這氛圍裏體會出了什麽,說:“是那些內應?”

墊江族人心靈手巧,尤善易容,僞裝成某人混入對方營中乃是信手拈來。若是圍府的官兵中有族人假扮的,放走一兩個人自然不成問題。

只是蘇慈這時說的,卻是真正的內應——對方中異心之人。

她深知小族長的秉性,雖是幹柴熱油,沒有火星卻也燃燒不起來。春天裏送走母親後,小族長見到了麗水對岸過來的那些人,于是她的眼睛越過雞廬山逼仄的天線,投向了仿佛誘人而劇毒的菌菇似的且蘭府。

蘇慈是小族長最忠心的追随者之一,不過有些時候,她也對族長信任的人持懷疑态度。

“謝書玉在大範圍搜捕我們,沒有內應襄助我們根本無法行動!”沖介說。

族長擡起一手制止争論。

蘇慈環顧左右:“畢合澤呢?當初是他把那些人帶來雞廬山,我們行事若要靠那些人幫助,怎能不讓他出面?”

“我已讓老爹先行返回雞廬山了。”族長說。

蘇慈沉默地看着她。

“米介護送小琅回家,卻遲遲未歸。想是族中亦有許多事務,讓老爹回去幫襯也好……咳咳。”

蘇慈心中五味雜陳,眼見這事業猶如無底洞,迅速消耗着小族長的生命力,卻無力阻止,更無立場反對。

族長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給予了她一個淩厲而堅韌的微笑。

“我姐姐叫依則。”琅祖說。

他與江宜兩人穿越叢林,漫無目的地找尋昨夜裏的雷擊木。更像散步似的漫游。琅祖說起他姐姐的事。

姐弟二人的母親是上一任族長。墊江人選擇女性,似乎正是為了避免自負與威權,而期待一個具備柔善本性,與無私付出之精神的人成為部族領頭。唯有母親哺育她的子女時才是這樣的聖人

只是依則與她的母親不同。她是一個戰士,當面臨生死選擇時,唯一的出路是殺光敵人,而不是自我犧牲。

“族人感染疫病,母親想去且蘭府求官府。”琅祖說。

“官府?”

“她想讓族人可以在城鎮中保有一席之地,求官府收留。畢合澤老爹與巴俄仲老爹都盡力阻止她,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們之所以失去土地,流落到天坑地縫中求存,就是因為外面那些人。怎麽可能如今又将土地還給我們。”

“但她還是去了?”

“去了,”琅祖說,他語氣盡量平靜,眼神卻很悲傷,“很久沒有回來。畢合澤老爹帶人去找她,只看見一具漆黑的焦屍挂在且蘭府城的外牆上。布告上說,屍體是偷竊總管府金像的盜賊。”

“?”

江宜總算明白了,訝然:“你母親去找的人,是且蘭府總管謝書玉?怎麽會又成了盜賊?”

他忽然感到一陣寒意,如果墊江人認定是謝書玉殺了前任族長,雙方之間豈非是舊恨又添新仇了?依則僞裝成自己的外表,若有得機會接近總管大人,真不知道會做出怎樣的事。

二人未走多遠,過得一會兒米介追上來。叢林中他敏捷得像只猴子,身負長弓,數個縱躍趕到二人跟前,神情中半是緊張半是興奮:“畢合澤老爹回來了!”

畢合澤是古侯部的學者,琅祖的老師。也是所有人的老師。他懂得很多,如何過濾幹淨的水源,尋找治病的草藥,如何換取生鐵,打造刀箭兵器,聽取雷聲撿拾樹木石礫,就能得到預言。

江宜早已知道有這樣一個神奇的人。畢合澤與巴俄仲幾乎是同輩,得到的尊重卻多得多,巴俄仲已成了病恹恹的老頭,說真心話都會被反駁,畢合澤卻仍然待在族長身邊,給出九鼎片言的建議。

跟随米介回到雞鹿寨,一到湖邊便見到對岸人影聳動,聲浪鼎沸,一反往日人人自危一派寂寞蕭索的景象。

“畢合澤老爹!”琅祖難得振奮精神,朝人群跑過去。

江宜沒有忘記自己仍頂着沖介的臉,悄悄走開,沒入山壁的陰影中,走上棧道。米介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放他去了。

站在懸空的棧道上,下方人群中被簇擁的老者同每一個人交談,遠看不能見得他的面容,只有腦後挂着的稀疏發辮仿佛是衰老的宣告。

江宜回到琅祖的小屋。牆上艾草幹枯得一觸即碎,地上稀稀拉拉掉着幾粒葉片,碎葉散落的形狀像一把刀,也像一條截斷的流水。

向晚琅祖終于回來——洞穴中計時的方式,乃是根據地下湖中映像,若是日落月出,湖面銀光粼粼,則可以熄燈入睡了。

“江宜!”琅祖一張臉興奮得發紅,“你說過我擔心的事很快會迎來轉機!如今畢合澤老爹回來了,是不是我姐姐也快回來了?這就是轉機麽?”

他像一只循味的小狗,轉來轉去,一刻也坐不住。

江宜不得不道:“是畢合澤帶回來了什麽消息麽?”

琅祖在他身邊坐了一會兒,又馬上站起來:“是的江宜,我得帶你去見畢合澤老爹。他恐怕已經知道我将你藏在寨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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