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車頌
第58章 第58章 車頌
“原本,我并沒有注意到異常,”狄飛白吃飽喝足,撂了碗筷說,“可那天我一時意起去泡澡,那家夥居然說要與我同去。我一想,江宜那是什麽人?他就不是人!水沾不得,飯吃不得,風吹不得日曬不得……我正覺得奇怪,那人到得澡堂裏衣服一脫,果然是一副肉體凡胎!”
江宜不由得摸摸肚子,心想,原來肚皮上打了個補丁,便不算肉體凡胎了。
“那人原是不曉得其中關竅,才說與我泡澡,”狄飛白又說,“可你們知道最奇怪的是什麽嗎?”
半君好奇道:“請講。”
“最奇怪的,那人是個女人!她明明是個女人居然說要與我泡澡!可惡,莫非是看上了我的皮囊……”
默默啜飲湯水的琅祖這時擡頭:“你說的,是我姐姐。”
狄飛白:“……”
琅祖想了想,說:“也有可能是蘇慈。看你是想取你性命。”
一陣沉默。
狄飛白幹笑兩聲:“你這小弟又是什麽人?江宜,你們這些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青天白日街外逐漸喧嚣,關上門,江宜将幾日來見聞長話短說。
講話的雖是江宜,狄飛白卻聽得口幹舌燥,頻頻喝茶,只覺得自己這幾日待在總管府全然是浪費了。得知琅祖原本被吩咐處理掉江宜,最後卻救了江宜性命,忍不住嘲笑道:“這個人卻是殺不死的,我只擔心你們把他分屍八塊,屆時我找起來多費些功夫罷了。說到這個,墊江人易容之術出神入化,連我亦未能察覺異樣,半君你是怎麽看穿的?”
江宜也好奇此事,說到底自己與半君只是萍水相逢,與狄飛白卻是一路相伴,怎麽卻是半君先将那易容之人識破。看半君那模樣,隐有一絲得色:“這個,卻不是看穿,真要說起來,應當是氣質一類的東西罷。”
狄飛白斜視之。
半君撓頭道:“非是我不願說,這實在是無以言表,總之那人給我的感覺,就不是江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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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侯部的易容一絕,”琅祖小聲說,“只有真正熟悉彼此言行舉止、性格氣度的人,才能分辨。我雖将你畫作沖介的樣子,米介卻能一眼識破,正因二人是親兄弟。”
一時無人說話。
半君低頭,江宜卻直覺他在笑。驀地一股熟悉感升上心頭,卻是說不清楚什麽感覺,與半君那句“無以言表”差相仿佛。
二人對視一眼,會意一笑。狄飛白冷眼旁觀,也是一陣冷笑:“好罷,你兩個是親兄弟,我是什麽?小厮?”
江宜道:“你是我徒弟呀。好了,旁的事先不要提。當下最要緊的,是接下來要怎麽做,既然知道了墊江人與且蘭府的恩怨,之後必有争鬥一觸即發,我看咱們還是——”
“阻止雙方發動無謂的戰争。”
“通知官府預防山民作亂。”
“我看咱們還是先走吧。”
三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想到各有想法,莫衷一是。江宜一貫奉行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這多少與他娘當年一見無法與丈夫抗争,便将幼子從家中送走,跟随師傅雲游四方有關。
尤其出門在外,少沾惹是非。當初在金山下,發覺可汗家族糾紛難解,江宜便想着要離開是非之地,現今也是如此。一旦雙方交戰,城池閉鎖,他一行游方閑人,就會陷入泥沼中不得脫身了。
半君訝然,道:“難道眼見墊江人去送死,且蘭府的無辜百姓橫遭不幸,也可以置之不理?如今你我是唯一知道将要發生什麽的人,若是什麽也不做,任由局面走向毀滅,将來良心能安?”
狄飛白道:“所以,把你們知道的都告訴官府,剩下的交給朝廷的人去做就好了。與咱們無關。江宜說的對,兵家之地不可久留。”
半君一臉不認同,卻也沒争辯。
江宜道:“我只怕你說的官府,對墊江人的行跡已是心知肚明。不知謝白乾與謝書玉,誰才是畢合澤的接頭人。”
狄飛白凝神細聽外間動靜,謝白乾派給他的那十來個人,這些天跟着他找人亦都沒有歇過,此時各自去休息,房間外鴉雀無聲。
“這還用猜?”狄飛白低聲湊近道,“你們還記得,菁口驿我說過有一事很奇怪麽?保塞所的官兵,在自己地盤上抓一夥匪徒,竟還讓人走丢了。便是在總管府內抓兩個刺客,都能失手。我想謝書玉若非那等拿自己身家性命開玩笑的人,貓膩必然就出在謝白乾身上!”
他語氣篤定,二人一聽也覺得有理。
況且謝書玉與謝公同名同姓,非是瞻仰謝公為人,不會為子孫取這等光風霁月的名字。
“把這事告訴謝書玉,他自會知道如何處理。你我都是外人,不比他一方大員更懂得治理之道。”狄飛白說。
江宜與半君點頭,三人似乎達成一致。正放心下來,忽然想起房中還有第四個人。
琅祖一言不發,只是聽他們說話,這孩子本就是一臉苦相,這時安靜下來,竟似有幾分凄然神色。
江宜:“……”
琅祖道:“你們要去通知且蘭府,把我族人一網打盡?”
江宜一愣。那群唱着歌從深林中走來的年輕獵人忽然浮現在眼前。
濤濤麗水、漫漫林海,唯有崇山峻嶺間百年修得的棧道證明人的存在,地裂天坑,風雨侵蝕的痕跡就是墊江人的史書。這些早已被歲月掩埋的遺民,還在掙紮發出最後的聲音。而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将這聲音當作紛争的號角,力圖掐滅在襁褓中。
“忘了你還在,”狄飛白禮貌而冷硬地道,“非是把你的族人一網打盡,而是把你的族人連同且蘭府官場裏的奸細一網打盡。六百年,早已改天換日,如今這塊土地上居住的是我朝百姓。衆黎安居樂業,海晏河清,敢有為禍一方者,視同亂臣賊子誅殺無赦。”
琅祖直愣愣盯着狄飛白。江宜冷不丁覺得他眼神變了。
琅祖不像他的姐姐,他的內心沒有太多仇恨,比起拿性命做賭注換一個生活在平野陽光下的未來,即使一輩子蝸居洞穴,只要身邊人都在就是美好的。
這只總是翻出肚皮的獾,此刻重新蜷縮起來,豎起背上堅硬的毛刺面對外界。
“當然你們還有另一個選擇,”狄飛白說,“接受招撫,歸順朝廷成為臣民,自然就可以在且蘭府居住。”
琅祖默默不說話。
狄飛白道:“對你們而言這是最好的選擇。”又問江宜與半君:“你們有什麽意見?”
江宜慢吞吞道:“我猜,這對墊江人來說不是一個容易接受的選擇。”
狄飛白聳肩,以示愛莫能助。
“他們想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塊容身之地,”江宜道,“更重要的是存在的證明。人之一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一便是活着的人的記憶。你讓墊江人作為化外之民接受招安,且不說他們是否願意,那位謝大人究竟想做什麽也令我不安。墊江人究竟有什麽值得他圖謀?”
“那你想怎麽辦?”狄飛白蹙眉。
江宜略一思索:“依我看,不如這樣……”
四人湊攏,一陣交頭接耳。江宜将自己的想法一說,數人皆若有所悟。
半晌,狄飛白點頭道:“不錯,是個好辦法。不過你漏了一點。”
江宜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态。
“正如你所說,不知道即不存在,”狄飛白說,“道路不通,消息閉塞,即使鬧得天翻地覆,想要掩蓋掉事情的真相也并非做不到。這事只有我能做到,罷了,我替你走一遭。咱們兵分兩路……”
過午,火傘高張,江宜、半君與狄飛白三人随行十餘名護衛官兵,預備返回白崖鎮總管府。衛隊長街邊倚馬,見只有三人,便問與江宜半君一道的那小孩兒哪去了。
江宜只說是獵戶家的兒子,兩人遇難時恰逢他搭救,此時已回家去了。便按下不提。
返回官邸途中,一路氣氛與去時已然不同,白崖所城防軍列隊巡邏,盤查往來的行人與貨車。城中軍務調動頻繁,不時耳聞傳令兵馬蹄急促,城頭鼙鼓東西呼應,瞭樓上亦有無數雙鷹眼逡巡徘徊。
城中百姓皆謹言慎行,道路上不見閑人。
到得府邸,謝總管正與押官、長史等人堂前議事,三人于是被安排進先回的客院,只待謝書玉得閑了傳見。
進屋後,半君先将門外窗下檢查了一遍,神經兮兮地道:“唔,附近都沒有人。”
狄飛白一屁股坐在杌凳上,兩股戰戰。
江宜只不忍看,安慰道:“莫要害怕,一害怕,就不像他了。”
狄飛白臉色變來變去,道:“我我、我知道這人武功很高,就是裝得再像,動起手來不也暴露了……”
一把嗓子又清又亮,卻是琅祖的聲音。
半君呵呵笑道:“不動手,只動嘴也暴露了。”
琅祖垂頭喪氣:“蘇慈有一門功夫,在脖子上刺穴位,可以改變音色,只是姐姐不願我學。”
江宜便說:“狄飛白說你姐姐扮作我時,只裝作傷風嗓子啞,并不多說話。官府裏也不會有人随意動手動腳。只這幾日,撐到狄飛白回來便罷,不會那麽倒黴的。”
狄飛白臨時要脫身,行程不便叫人知曉,就托琅祖佯裝他模樣混過一場。只是想不到狄少俠氣焰三丈高,人卻不見得出條,琅祖鞋底墊一層齒屐也就蒙混過關了,倒叫狄飛白莫名其妙有些生悶氣。
看得江宜心裏直笑,他自己也不算得高個子,三人中只有半君身高八尺、肩寬臂長,只不知當初扮作半君的是個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