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只有你知道
第65章 第 65 章 只有你知道
這是林秀然第一次來區革委會
區革委會在5年前根本不叫這個名, 這邊原預定的是建立一個新的市政府,那樓修的好好的,哪知道建成就趕上趟了, 搖身一變, 就成了新的區革委會, 和以前的市政府對着
正常來說, 革委會就是個名頭,實質就是政府, 但是這新官上任三把火, 韓主任舉着火踩着前領導上位, 直接給兩邊燒了一條火河出來, 兩邊幹脆就分成了新舊兩個區
這兩年都還好一些了,往前推幾年, 那是好的壞的、做了貢獻沒做貢獻的被打下去的多了去了,那一樁樁底下多的是血和淚
林秀然一直都不喜歡革委會, 更不喜歡祝追玉好好的工作不幹, 不老老實實坐辦公室看文寫報, 非要摻合進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一點小姑娘的樣子都沒有, 還把自己弄得一手髒
所以這麽些年,她一次都沒來過這邊,現在乍一過來還有些恍惚
這來來往往的人,一個個帶着笑精精神神, 就是帶着紅袖章出任務的, 臉上帶着興奮卻也不似前些年的瘋狂,甚至對比省城的,看着都要順眼一些
林秀然皺着眉, 有些厭煩,又有些迷惑,帶着複雜的心情走近革委會,碰上了剛準備出門的韓主任
他坐在車上,陰陽怪氣地看着林秀然:“喲,這不是林局長嘛,這是過來找小祝的?你可是生了個好女兒啊,真是讓人羨慕啊”
林秀然眼中閃過厭惡,她幾十年的好朋友就是被韓主任給打下去,現在在東北農場改造,她對這人可沒什麽好臉色
她冷笑:“那你可羨慕不來,就你這個個頭,只能生半個她”
韓主任變了臉色,狠狠瞪了瞪林秀然,關上車窗走人
幾家上頭都有不少人,錯綜複雜的,屬于只要沒有抓到重大把柄,他們現在就處于誰也奈何不了誰的狀态
把人氣跑了,林秀然心情這才好了一點,尋着門牌往裏面走,看了一會兒,也有些摸不着頭腦,她就不知道人在哪個辦公室
一個個找過去可太傻了
她走了兩步,剛好那邊有人出來,她順嘴一問:“同志,祝追玉在哪個辦公室?”
抱着大堆資料的裴天庚轉身,他皮膚白淨,五官清俊,個頭身形也好,可真是一個标标準準的小白臉,就是眼下青黑過于明顯,讓他看着有些憔悴
看到來人,裴天庚神色有些驚異,伸手指了指3樓的辦公室,盡量平靜道:“……她在三樓,三零一”
林秀然沒看出什麽不同,只是覺得這年輕人長得還挺好的,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沖着人點了點頭,就朝着樓上走去
一句謝謝也沒說
還挺高傲的,裴天庚撇了撇嘴,心道,就她表現,祝追玉有今天的成就,主觀能動性還是挺強的
母女倆可一點都不像
也是,畢竟都不是親生的,想着,裴天庚就有些牙疼,機靈如他,也沒想好該怎麽和人相處,這兩天都是能躲就躲,能不說話就閉嘴
兩人維持在一種很微妙的處境
應該說大家都是這樣的,只有裴天纭那沒腦殼的二愣子和人繼續處得挺好,一口一聲小玉親親密密
裴天庚是聽着都頭疼,只覺得自己上輩子欠了她們,這往左往右,家裏就他一個倒黴鬼在這裏卡着。
他搖了搖頭,看着手裏這幾天堆積的大堆資料,有些惆悵的同時也松了口氣,他就一會兒再送過去吧
而林秀然可沒想這麽多,雖然上次祝追玉把事情坦白了,甚至習慣性的做了文件出來,詳細寫了兩家的情況
但是,那也就是文字
她哪裏認得出人哦,頂多是覺得有點眼熟,但是長得好看的人,多多少少還是有點相似的,也就沒想那麽多
她沒一會兒就到了祝追玉的辦公室,人還是那個人,就這麽坐在椅子上,在這個遍地‘紅’的辦公室裏,讓林秀然多少又覺得有些陌生
對于她的到來,祝追玉并沒有特別意外,昨晚上闵川一回來就巴拉巴拉把碰上林秀然的事說了,她就猜到人今天多半會來找她
只是沒想到會找到革委會來
“媽”祝追玉放下了手裏的筆看向她,“你怎麽來了?”
林秀然:“我不能過來看看你個白眼狼?怎麽,上次那麽一說,你就不姓祝,就不認我們這些家裏人了?”
祝追玉:“我沒這個意思”
林秀然冷笑:“沒這個意思,那你這幾天不回去?”
祝追玉冷靜地看着她:“我以前也不回去,也沒見你問過”
從她進了革委會開始,她基本就從家裏搬了出來,偶爾回去回去看看祝老爺子,住上兩天,那時候她也才十六七歲
林秀然臉色不自然:“你是在怪我們?明明是你自己主意大,給你找的好好的工作不幹,讓你和我們一起走也不走,非要進這烏煙瘴氣的革委會,攔都攔不住,現在怪我們了?”
他們夫妻倆也就是那幾年調到省城去的,帶着年紀最小的祝追實,本來也說帶上祝追玉的,她那會兒年紀也小,但是她不幹,一門心思鑽營着烏煙瘴氣的地
林秀然以前一直想不明白這孩子怎麽會是這種性子
從小就心狠手辣,做事也不留情面,小小年紀就會和哥哥姐姐對着幹
現在她知道了,這就不是她家的人,肯定是不一樣的
祝追玉啞然:“我沒怪你們”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在以前都沒怪,現在就更不會了
林秀然心裏舒坦了些,也說到了今天的目的,略微有點不自在,但是又習慣性的指示着:“那你晚上記得回去吃飯,對了,記得把那個誰也叫上”
祝追玉停頓:“哪個誰?”
“還能是哪個誰?裴家那個,你們關系還挺好啊,闵川都讓人帶着”說着,想到昨天受到的冷遇,林秀然心裏就一通不舒服,說着也陰陽怪氣了起來
“你們年輕人主意大,我們這當長輩的也管不了,反正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抱錯就抱錯呗,都那麽大了,我們還能說什麽?就當是幫別人家養了兩個,反正祝家那麽多人,養得下,也養得好”
祝追玉擡眸:“什麽意思?你覺得是香姐她們故意咧?”
林秀然冷笑:“不然呢?香姐香姐,叫的倒是親熱。真有那麽巧,一個地方生娃兒,還就抱錯了娃兒,然後你們後頭還關系那麽好啊?”
“我怎麽不知道你是這麽樂于助人的,又給人安排工作,又是給娃兒安排學校,闵川都讓人一起帶。反正好賴都是你安排的,到底怎麽樣只有你知道”
祝追玉氣笑了,幹脆站了起來,以絕對的高個頭俯視着她媽:“你的意思是,我串通裴家挖祝家牆角是吧?這就是你跟爸這兩天商議出來的結論?”
林秀然輕嗤:“有些話也不用說那麽明白,你是撒子人我們也曉得”
祝追玉笑不盡眼底:“我是撒子人?冷心冷肺沒有良心?做事不擇手段,做人沒有人性?我就是這種人對吧?”
林秀然沒有說話,俨然是默認了
祝追玉沉默良久,倏的笑了:“所以,其實你就是嫉恨我當初沒有幫錢三孃他們是吧?”
林秀然臉上閃過怒:“撒子叫嫉恨?我就是看不慣你這沒良心的樣,你錢三孃對你不好?他們一個個哪個不是老革命,哪個不是為國為民做了奉獻了?現在一個個在外面吃苦,你還覺得你是對的?”
祝追玉以往只會說,不是她也有別人,但是這話說得太多了,她自己也有些煩了
她承認,她比起一般人确實不那麽看重感情,面對一些決策也更下得去決心,做事也經常不留情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确實是沒良心
但是
“所以老革命就可以草菅人命?老革命犯了錯就可以不受懲罰了?”
就在母女倆對峙的時候,一道弱弱的聲音傳了進來,裴天庚那張小白臉挂在門邊,弱弱沖着他們比了比手,才走進門內,順便把房門給關了
“我不是故意聽的,我就是想提醒你們記得關門”裴天庚又把手頭的大堆資料放桌面上,然後輕咳一聲,态度謙卑地,遞過去幾頁紙
“林,嬢嬢是吧?我叫裴天庚,家裏頭排行老三,這是我一些,簡單的情況,嬢嬢你可以了解一下。”
林秀然覺得有些莫名,還是低頭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哪一年哪一月哪個報紙的文章,還有各種工作經歷,好些崗位林秀然聽都沒聽過
在他低頭的時候,裴天庚下意識看了看祝追玉,沒看出什麽不樂意的情緒,他放下心來,繼續
“就像嬢嬢你說的,我進革委會确實是走了祝主任的關系,但是我也肯定,就這裏面,應該沒得幾個比我的經歷更豐富的,我勉強也算得上是配得上這個工作,不是吃白飯吧?”
“而且當時我進來,主要還是川川那個憨包,哦,也就是裴天纭,你們屋頭親的那個給韓家的人開了腦花,我們簡單合作一下,也算是事出有因?”
“當然,說這麽多,除了想誇我自己一下,也是想說我們屋頭沒得你想到那麽差,我大哥是木匠,二哥是軍人,他退役那會兒是營長,要是沒傷到腳,現在應該是副團長了?二十五六的副團,應該也算可以?”
“至于你說的我媽故意抱錯娃兒,或者說祝,小玉提前曉得安排這些,我只能說你不止當官不合格,當媽更不合格”
裴天庚和和氣氣說了一大片之後,人突然就嚴肅鄭重了起來:“當官,你護到你朋友不講理,明明是他們害了人犯了錯,你怪別人怪政策。你就是對不起人人平等,對不起工農兵一家人這句話”
“當媽,你自己娃兒不護到還懷疑,也就是小玉了脾氣好,換了川川,不對,你但凡換你其他随便哪兒娃兒,都給你把屋子掀了,你就是逮到她脾氣好好欺負”
但凡往前幾天,裴天庚自己都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說出這種話
林秀然也加大聲音:“她脾氣好?”
就連祝追玉驚異地看向他
祝追玉脾氣好?
那些被她抓過、被她送去改造、吃過她虧的人第一個反駁,這就是個眼裏進不得沙子的人
但是面對祝家人,她的脾氣确實好得過分,又是下鄉給‘受驚’的大嫂找新鮮水果安撫,又是照顧弟弟,又是教着侄子侄女,有什麽好吃的也給他們送……
“她對你們脾氣不好?”裴天庚只是反問:“不想辦法給你們走關系就是沒良心?秉公執法就是心狠?你不能一邊想讓她清清白白一邊又想喊她給你們找關系啊
啷個,革委會是她開咧?撒子都她說了算?”
別說她就是個副的,就算是正的,韓主任不還是被她給挾持着嗎?
因為什麽?因為她制定了嚴謹的規章,因為她自己按着上面走,讓人抓不到把柄,其他人也只能跟着來
要是她也朝令夕改,随心所欲,那規章就真只是字了
裴天庚是真的為祝追玉道不公,不說她是親妹子,就按之前的朋友關系,他也得給人說個話
他咬着牙:“看撒子看?我說錯了?要我說,你們還是改造不徹底,革命不徹底,才有這種高人一等的想法”
革命有問題嗎?有
革命又真的只有問題嗎?肯定不是
那還是有好處的,雖然中間走偏了,成了別人手裏的刀,但是最起碼,好些人确實需要改造改造,一整個舊社會就封建的思想
什麽工人農民都一樣,他呸
他們鄉下那麽多人吃都吃不飽,衣服都沒得穿,進城還要被歧視,這哪兒一樣了?
既然都一樣,怎麽到鄉下勞作就是改造?怎麽知青下鄉就是受苦?
說到底,苦的還是普通人,苦的還是農民,偏偏,這些個過着好日子的人還委屈了
面對裴天庚的質問,林秀然氣得腦袋都要冒煙了,只覺得鄉下來的就是不講理,這說的是一回事嗎?
她怒:“老子為國家搞革命的時候你還在玩泥巴”
裴天庚:“其他老革命地裏埋的時候你還睡得香!”
不是只有活下來的才是做了貢獻的,那麽多數不清姓名埋在地底的也是老革命,他們也一輩子吃苦,他們也有很多子孫後代,他們也一輩子走不出去
林秀然氣得發抖:“好好好,你行,你可以,有本事你把我也拉去批鬥,把我拿去改造!”
裴天庚呵呵:“說不過就開始扯皮了?你跟我們說這話幹嘛?這是你閨女,是悄悄話,有本事你找韓主任說去?”
林秀然前夫是烈士,現任丈夫是高官,背靠兩個大家族,子女都有工作有出息。這麽多年以來還真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罵,還是被這麽個小輩,還是當着她最不喜歡的小女兒的面
人氣得發抖,說不出話
祝追玉沉默地站在一邊,看看惱羞的林秀然,再看看吵贏了略微得意的裴天庚,心情那叫一個複雜,好一會兒才開了口
“……好了,一人少說一句,別吵了”
林秀然憋着的氣瞬間爆了:“你撒子意思?我說什麽了嗎?全程都是他在說,他說的時候你怎麽不打斷?你也覺得他說的對,是不是?是我不講理,是我以公謀私,是我不配,是我對不起你?”
“對對對,都是我的錯,說到底我都不是你親媽,我有撒子資格教你?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你該抓抓,該打打,最好把我們這些都抓起走”
說完,她氣沖沖打開門,然後重重摔門離開,一看就氣得不輕
裴天庚心虛了起來:“我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
他其實也不是否認他們的奉獻,但是人也不能不講理啊,功過哪裏能相抵?人家因為過受的傷怎麽辦?
裴天庚進革委會這段時間把前些年的卷宗重新整理了一邊,不說記得所有的案情,但是一些重點特殊的還是記了的
就比如林秀然的口中的好朋友錢惠,她本人确實是沒什麽問題,但是她兒子問題可大了,仗着身份欺辱了不少人,就差人命了。可是有家裏撐着,這麽多年人一點事沒有,前些年才被拉出去
不應該嗎?他們作為家長的包庇罪犯,替他傷人,被拉去改造有毛病嗎?
可能是站的角度不一樣吧,反正裴天庚覺得沒有任何問題,畢竟,帶入任何一個受害人,他都覺得這些人受的懲罰還輕了
而這種案例,不是一個兩個
從某種意義上看,要不是革委會動手,這些人就真的毫發無損了。但是再換個角度,因為革委會無辜遭罪的人也多了去了
見祝追玉沒說話,裴天庚更心虛了:“要不,我追出去跟她道個歉?其實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就是一時上頭”
祝追玉看着搖搖欲墜的大門,搖了搖頭:“不用,她就是那個脾氣,過段時間就好了”
裴天庚:“真的?”
祝追玉淡淡:“反正好不好都這個樣了”
裴天庚:……
行吧,他剛才果然沖動了
“好像給你添麻煩了”裴天庚有些尴尬地抓了抓頭發,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哪哪都不自在
這以後怎麽稱呼人啊,叫祝主任怪怪的,叫大名奇奇怪怪,叫小名又太親昵了,他越想越腦殼疼
祝追玉看出他的不自在,平靜地轉移着話題:“沒事,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些東西,就整理好了?晚上沒怎麽睡吧?”
她瞥了瞥裴天庚眼下明顯的青黑
裴天庚讪讪:“也還好,早點搞完早點休息嘛”
祝追玉點頭,又道:“聽說大哥要相親了?都準備好了?”
裴天庚:“差不多了,就看他們眼緣了”
祝追玉輕笑:“挺好的,兩個人也有個伴,那到時候要擺酒嗎?”
裴天庚:“要,必須大擺”
他跟他媽是一個想法,必須大擺,比上次好比上次風光,氣死那女人
不過,對着祝追玉平靜的眼,裴天庚腦中電光火石,迅速反應過來,發出邀請:“要是相親成功,應該就是下個月的事,到時候你跟闵川他們也過來噻,感受一下我們鄉壩的婚禮”
祝追玉擡眸,只是輕輕一笑:“也行,把莊路文也帶一起,你應該不介意吧?”
裴天庚面色一僵,咬着牙:“當然”
祝追玉笑容輕快了不少:“那就先提前恭喜了”
裴天庚:“同喜同喜,說起來你們都領了證了,後面還辦婚禮不?”
祝追玉沉吟:“也不好說,還要再看”
……
兩人就着聊了起來,就像往常一樣,好像沒什麽不同,但是仔細看又都不一樣了。
裴天庚又問了問她最近的情況,都得到了正面的回答,一直懸着的心落了地,放下心來,沒那麽焦慮了
他道:“那你繼續忙,我先回去了”
祝追玉點了點頭,低頭拿了份文件看着,直到他走到門口,突然道
“她前頭丈夫是在戰場上犧牲的,她媽老漢是為了送急救屋子犧牲咧,就連她大哥,也是為了抓特務犧牲。她以前,在洪水中救人差點沒命,到了現在,冬天都渾身不舒服”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裴天庚頓了一下:“我曉得了,我後面會找時間和嬢嬢賠禮”
祝追玉搖頭:“我的意思是,沒有人會保證自己不變,與其責備他們,不如自己上。而在其位,就要謀其職負其責,你會去負這個責嗎?”
大道理說得再多,不做出來都是空話
裴天庚愣住,想說什麽,卻見她已經坐回位置上處理東西了,好像剛才就是随口一說
他抿了抿嘴,小心掩上門,朝着樓下走去,路上碰上很多人,比他職位高的,比他職位低的,都會不約而同和他打着招呼
因為他是祝追玉的‘心腹’
二十三歲的他,到底走出了和十八歲理想截然相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