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曉日破雲,金色晨光鋪灑院落,将一夜未散的暑氣推得更盛。
多日來的酷暑蒸得院中老樹繁茂的枝葉都有些卷邊,就連鳥鳴聲也顯得無精打采。
程岩此時正坐在爐邊,等着鍋裏的白粥煮開,他手握書卷,似乎讀得很認真,但從他直愣愣的眼神來看,多半在神游。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開門聲,程岩手一緊,不自覺坐得更直。
“你,還有心情熬粥?”
背後,莊思宜的語氣冷得瘆人。
程岩定了定神,慢慢回過頭,“昨晚真是對不……”
可當他看清莊思宜俊臉上一塊烏青時,沒控制住咧開嘴,笑出了聲。
莊思宜臉色更黑,昨夜他擔心程岩被魇住,才想要叫醒對方,哪知好心沒好報,居然白挨一拳。
盡管程岩清醒後立刻跟他賠罪,他也知道對方并非故意,但心裏還是很不爽。
尤其是一早起來,程岩不說小心翼翼地賠罪讨好,竟還跟沒事一樣在那兒煮粥?
……還敢笑??
“咳,”程岩勉強忍住笑意,一改昨日惜字如金,“我真是無心的,昨晚我也解釋了,正夢見一匹惡狼湊過來,莊兄就叫醒我了,我那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要不,我待會兒托人去縣裏給你買點藥?”
莊思宜“哼”了一聲,繞過程岩去洗漱。
不多時,小院的門被推開,進來個手裏提着籃子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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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生得一副機靈相,可在看見莊思宜後,表情只剩下呆滞。
莊思宜心裏一股邪火,寒聲道:“愣着作甚?還不快來伺候!”
少年趕緊低頭,将籃子裏裝的各色早點擺上石桌。動作輕且娴熟,沒有半點聲音,可見訓練有素。
程岩這才知道,莊思宜還帶了小厮來社學。
不過社學中也有其他富家學子這麽做,社學并不禁止,甚至還為這些下人們單獨建了個院子,裏頭都是大通鋪。
如此,程岩終于知道昨日的西瓜和冰盆都是從哪兒來的了。
他見小厮手捧小碗遞給莊思宜,後者喝了一口,小厮又立刻拿過空碗,等莊思宜把口裏含的吐出來……
程岩收回視線,回想着昨天的夢。
其實由莊思宜主持修建的晉堰水庫,在往後兩三百年中都有很大争議。
一來,水庫建設的二十多年間,不知耗費了多少民力,死傷不計其數;二來,水庫蓄水期間曾發生過一次潰堤,又造數萬冤魂;三來,水庫對當地環境影響非常大,許多物種從此消失。
但時間越久,晉堰水庫的優勢就越明顯。一千多年後,也就是宅男所生活的時代,晉堰水庫依舊發揮着無可取代的重要作用,且已是舉世聞名的水利工程,被無數人贊譽、敬仰。
但程岩仍不覺得自己錯了,因為他當年反對修建晉堰水庫的種種理由,基本都變成了真實的悲劇。
如果不是莊思宜權傾朝野,說一不二,即便潰堤也要堅持下去,換了誰來,晉堰水庫都只會是一場災難。
可歷史,沒有如果。
鍋裏的白粥“咕嚕咕嚕”冒泡,淡淡的清香散開。
程岩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先盛了一碗,還沒等他喝上一口,碗就被不知何時過來的莊思宜奪走。
面對程岩疑惑的眼神,莊思宜振振有詞,“你昨天打我一拳,我喝你碗粥還不行?”
程岩轉頭看了眼石桌上擺滿的碗碟,默默取出另一只碗,他舀粥時聽莊思宜問道:“君子遠庖廚,你怎麽還自己煮飯?”
這話出自于《孟子》,其本意并非指君子不可沾廚藝,但久而久之,讀書人也很少做飯了。
程岩頭也不擡,“家裏窮。”只好自己動手。
莊思宜瞅了他一眼,沒再吭聲。
程岩見莊思宜不像要找麻煩的樣子,便只當對方不在,催眠自己不可再受影響,如此一邊喝粥,一邊讀書,心裏漸漸平靜。
他并不知道自己這番做派讓莊思宜很佩服,後者腦中劃過諸如“映雪囊螢”、“懸梁刺股”、“負薪挂角”等等刻苦學習的典故,頓覺程岩的形象高大起來。
莊思宜喝了程岩煮的粥,挨揍的怨氣也散了些,心想對方有如此心性,又怎會膚淺的“仇富”呢?昨日錢忠寶不是說了,程岩只是性子比較慢熱。
或許程岩并非讨厭他,而是與他不熟?
莊思宜決定再試探一回,等程岩喝完粥要走,他趕緊跟上去。
一路上他幾次與程岩聊天,程岩的回答基本不超過三字,明顯的敷衍和冷待也讓莊小少爺面子挂不住,終于肯閉嘴了。
當日上課,海夫子臉色不太好,堂上便點了程岩要考教。
以往海夫子心情不好時也常常搞突襲,學生們總害怕自己被點中。
如今程岩中招,不少人松口氣的同時,都有些幸災樂禍。特別是昨天被程岩氣吐血的王皓軒,還轉過頭挑釁一笑,唯有錢忠寶憂心忡忡。
程岩鎮定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請夫子指教。”
海夫子見他态度大方端正,一改往日浮躁,心裏有些驚訝,想了想道:“其身正,不令而行,何解?”
程岩一聽便知此句來自《論語》,直接道:“聖人之意,乃是上位者自身持正,無需命令,百姓自會遵循。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若為官者都能以身作則,立民之準範,必能受人敬重,教化于天下。”
海夫子微微點頭,“那你認為,‘身正’中的‘正’又指什麽呢?”
這個問題就不是死記硬背能夠回答的,還要看程岩自己的理解。可他不清楚原主水平到底在哪兒,謹慎起見,選擇了保守又死板地回答:“‘正’當指身心品格道德正直,對于為官者,‘正’也指清廉,只有以清廉正直來立世,才能正己正人,讓清明世道得以長久。”
海夫子并未對此作出評價,而是又問了幾道題,程岩都答得中規中矩,甚至偶爾還刻意加上幾句幼稚的見解。
到了後來,海夫子素來板着的臉上終于露出一分笑意,“不錯,看來你近日不曾懈怠。”
程岩心頭一松,道:“多謝夫子。”
他一落座,就見錢忠寶投來崇拜的視線,“阿岩你簡直太厲害了,對着海夫子還能這麽輕松,我就不行,我一見海夫子就腦袋空空,說話都結巴。”
程岩一笑,前生他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
錢忠寶只當程岩不信,“真的,大家都這樣,那個王皓軒上回都快被問哭……阿岩,他在瞪你!”
程岩一轉頭就撞上王皓軒嫉恨的眼神,于是笑容又燦爛幾分。
随即就見王皓軒喉頭一滾,匆匆用手捂住嘴。
程岩:“……”
不會又要吐血吧?
程岩心虛地回頭,發現莊思宜正在看他,那一瞬間他下意識冷了臉,變得面無表情。
莊思宜一怔,微微皺了下眉,轉過身去。
當天回到寝舍,程岩還有些擔心莊思宜又要來找他說話,但事實是他想多了,莊思宜從頭到尾都沒理他。
一連幾日,他們的寝舍裏只有沉默,如此倒随了程岩的心意,他希望能和莊思宜保持距離,如果注定為敵,又何必交好?
等到莊思宜臉上的烏青漸漸消失,社學裏傳出了一則消息,說是今年旱情緊張,有鄰省的難民已逃荒到了武寧縣城外,卻被縣令堵在門口。
程岩一聽,頓時明白這段時間夫子們為何個個愁容滿面,他猛地想起前生的确有過這麽一件事。
那時他一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道最後聚在武寧城外的難民太多,縣令堅持不開城門不放糧,差點兒引發民變。
後來京城派人來調查,武寧縣令當場烏紗不保。
當時的程岩認為縣令活該,在天災之上還試圖釀造人禍。但很多年以後,他最敬重的座師卻幾次提到這位縣令,而且很為對方惋惜。
起初程岩并不懂,直到他也成為一方父母官,才明白事情根本不是表面上那樣簡單。
若當年武寧縣令直接開門放糧,只會造成更大的悲劇。
因為一縣的糧根本支撐不了多久,一旦開了放糧的口子,等到糧食告罄,又如何安撫數萬湧入縣城的難民?如何保護縣中百姓的安危?
人禍的确有,但并非縣令,而是朝堂上那些負責籌措運送救濟糧的人。
“那些難民真可憐,前日休沐我回家,聽爹說好些人都餓得只剩皮包骨,他們逃荒來的路上還有人易子而食。”錢忠寶做了個反胃的動作,“你說,縣尊大人為何不放糧?”
程岩:“糧倉的糧食不夠,再說武寧縣也受到幹旱影響,不過我們身在水鄉,才不至于像那些難民一樣。但今年收成必然不佳,縣尊大人首先要保證本縣百姓用糧,還要在糧價擡高時放糧抑價。”
錢忠寶聽得似懂非懂,“阿岩,你懂得可真多。”他想了想又問:“那糧倉的糧食不能動,縣尊大人可以讓縣中富戶捐一些啊,至少先救救城外的難民,我爹都準備捐的。”
程岩笑了笑,曾經他也有這樣的天真,認為富人天生就該救濟窮人,但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救人是情義,不是義務。
因為難民的事,程岩心情頗為壓抑,那些即将到來的悲劇讓他坐立難安。
程岩思量了整整一夜,認為自己必須做點兒什麽,消極地等待悲劇降臨,從來都不是他的風格。
于是,他将意識中關于後世赈災的種種舉措梳理出來,再結合現狀重新整理,每日忙裏忙外,連念書都擱置了。
這天,程岩一進講堂,就對上王皓軒不善的目光,“某人膽小怕事,自私自利,絕對不敢參與我們的計劃。”
“某人若是指我,那我的确不敢參與。”程岩意有所指地看向王皓軒,“我不知你們計劃為何?但古人有訓,寧以狼為敵,不與豬為友。”
作者有話要說: 岩岩有前生、雷劇、後世三重金手指加持,正宗爽文。
我覺得很多功過是非,真的只能留給後人去評說。比如說某些政策讓當代苦,後代興,那對于當代的人來說,是對還是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