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那天晚上, 莊思宜最後還是去住了李氏安排好的屋子。
房間不大, 但收拾得很幹淨。
李氏有些局促地請莊思宜将就一晚, 莊思宜笑着道謝,又狀似随意地跟李氏閑聊了一會兒。等他見李氏漸漸放松,才送對方出門。
莊思宜口中誇好,可再好也是農家土屋,和他家沒得比。加上突然換了地方,莊思宜終究沒睡好。
半夢半醒間,莊思宜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陌生的院子。院中有棵老梅樹,許多學生打扮的人聚在樹下,正怒視着角落裏的青年。
他心中好奇,往前走了幾步, 待看清青年的樣貌時卻驚道:“阿岩?”
青年比他認識的程岩大了兩三歲, 但生得一模一樣, 夢裏的莊思宜很肯定,那人就是程岩。
“你怎麽回事?”
他見程岩面白如紙, 發髻淩亂, 嘴角還有一點淤青。
“誰欺負你了?”莊思宜強壓胸中怒火, 環視周圍,“是他們嗎?”
程岩沒說話,只冷漠地看着他,讓他心裏莫名一堵。
有人上前來, 氣憤道:“莊兄,程岩偷了我的銀子還不承認!”
“上回我新作的文章被毀, 當時寝舍裏就程岩一人。”另一學生也氣道:“一定是他幹的!”
“如此行為敗壞,我們要讓山長把他逐出書院!”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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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聲讨伐,但青年始終神色淡淡,好像那些人所指的并不是他。
莊思宜忍不住呵斥道:“夠了!阿岩人品貴重,豈容你們污蔑?”
程岩的表情終于有了些波動,看他的眼神意外中帶着一絲感激。
莊思宜心頭一軟,走到程岩身前,“以後你就和我住一塊兒,我看誰敢讓你走!”
程岩順從地點頭。
莊思宜見他居然如此好說話,乘勝追擊,“告訴我,誰惹你了?”
哪知程岩突然變得悲傷又委屈,“不就是你欺負我嗎?”
莊思宜:“……”很想否認三連。
于是,莊思宜醒了。
次日一早,莊思宜推開房門就看見夢中人在院裏洗臉,對方聽見動靜還扭頭道:“昨晚睡得好嗎?”
莊思宜:“……”總感覺被諷刺。
他故作平靜:“挺好的,待會兒我們做什麽?”
程岩放下帕子,“你想做什麽?”
……我想讓你說清楚,我到底哪兒欺負你了?
但滿腹怨氣的莊小少爺還未病入膏肓,當然不敢提,只道:“去你們村子裏轉轉?”
程岩回憶着昨日如同“祥瑞”般的經歷,猶豫片刻,“好……”
吃過早飯,恰好今天休沐的程松一聽程岩要出門,整個人便挂在了哥哥腿上。
無奈,程岩只得帶着他一塊兒。
早晨的空氣格外清新,混合着草木清香,讓人心情也跟着惬意起來。
路邊不知名的野花競相綻放,田間的晚稻已經抽穗,有風吹來,穗浪起伏,好似滔滔碧波,一直蔓延向天際。
程岩牽着三郎,步子很慢,随口問莊思宜:“你昨日就來找我,豈不是還沒來得及看榜?”
南江府距離武寧縣走水路足要一天多,換陸路除非乘快馬,否則只會更久。
莊思宜握住程松試圖拽他的小手,低頭沖小豆丁笑笑,“不必看,中了。”
程岩頓時輕笑出聲。
莊思宜:“你不信?不然我們來打賭?輸的人——”
“不賭。”
“……”
等走了一段路,程岩突然覺得沒對——他們一路上怎麽沒見幾個村人?此時天色已不算早,村人們都上哪兒了?
正想着,就見前方圍着一群人,程岩心中一緊,試圖悄悄繞道。
還不等他付諸行動,就聽三郎招呼:“鄭大娘周大叔王奶奶……”
依舊不帶喘氣,語速快到程岩都來不及堵他的嘴。
場面一靜。
下一瞬,人群已烏泱泱圍攏過來。
由于擔心三郎被擠着,程岩只好将他抱起來,耐着性子聽村民你一言我一語重複昨天的恭維。
“我早看出秀才公不是一般人,咱家以前養了條不愛叫的狗,但只要秀才公一經過它就會狂吠不止。都說小孩和動物的眼睛最靈,能夠觀氣,我估計,那條狗正是從秀才公身上看見了文曲星下凡的紫氣。”
程岩:“……”
村人們就跟被洗腦一般,絞盡腦汁從記憶中翻找出程岩與衆不同的事跡,又經過美化潤色,将程岩塑造成了一位偉光正的神童。
他們還嫌不夠,甚至有人當起了媒婆。
“秀才公啊,我娘家弟弟發小的嫂子,她親大哥有一女,年芳十五,花容月貌,家裏有一千畝地……”
程岩只能報以尴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舉業未成,暫不說親。”
出師未捷的鄭大娘一嘆,擡眼注意到了程岩身旁一張陌生的面孔,“這位是……”
程岩:“是我社學裏的同窗。”
鄭大娘笑容親切,沖莊思宜道:“你也考秀才了嗎?”
莊思宜微一點頭。
“你中了嗎?”
“中了。”
“你是案首嗎?”
“不是。”
“哦……”
鄭大娘頓時喪失興趣,心想對方看着富貴,但終究不如程家大郎本事。
此時日頭已高,田壩上沒有樹蔭遮擋,程岩白皙的臉已被曬出薄紅,額上也浸出細汗。
“我來抱三郎吧。”莊思宜見村民一時沒有想放程岩離開的意思,體貼地伸手。
程岩胳膊确實有些酸,正想答應,三郎卻緊緊摟着他,眼含敵意地瞪着莊思宜。
莊思宜:“你哥哥累了。”
三郎嘟着嘴,發現哥哥确實出汗了,乖巧地用袖子幫他擦了擦,才不甘不願地轉投莊思宜懷中。
“我想騎馬馬。”三郎見莊思宜個兒高,摟着對方脖子奶聲奶氣地說。
莊思宜:“什麽?”
“騎馬馬!”
程岩分神聽了一耳朵,低聲訓道:“三郎,別胡鬧。”
哪知莊思宜很自然地将三郎舉上自己肩頭,好像根本不介意被爬到頭上。
程岩見三郎高興得直拍手,微一抿唇,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莊思宜就是這樣,若想對你好,你便感覺處處春風暖陽;若要對你不好,你便時時如墜寒水深淵。
而現在,春風也比不上莊思宜的妥帖。
周圍都是人,他終究不好說什麽,只默默收回視線。
又過了半晌,村民們終于心滿意足地散了,程岩長舒了口氣,趕緊讓莊思宜把程松放下來。
莊思宜不予理會,“沒事,你弟弟就是我弟弟。”
程岩神色難辨地看着他,正欲說話,又聽散開的村民中有人道:“那吳家也太慘了,不過他們做了那麽多壞事,活該!”
程岩猛地回頭。
原來一夜之間,富雄一方的吳家倒了。
吳為民家産被抄,又失去功名,他那位剛剛考中秀才的兒子也受其牽連,從此舉業無望。
程岩偷聽到村民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也頗為感嘆,他真沒想過日理萬機的皇上會親下聖旨。
但那又如何呢?吳家欺他,那些惡事也都實實在在,他沒有冤枉對方,怪只怪吳為民品性不佳,非要來招惹他。
程岩心頭一松,稍稍低下頭,掩去唇邊的冷笑。
莊思宜敏感地察覺程岩似乎有些高興,困惑地問:“想到什麽好事了?”
程岩卻答非所問,“你以後可千萬別惹我。”
莊思宜一驚,莫名想起昨晚的夢,看程岩的眼神都不對了。
那日回家,程岩說了自己要去鶴山書院的消息,程家人得知此事全靠莊思宜幫忙,恨不得将他供起來。
林氏見莊思宜有這般能耐,對他比對親兒子還熱情。
但莊思宜終歸不是她兒子,次日,他在林氏特別不舍的目光中離開了,臨走前與程岩約定,中秋後南江府見。
程岩此去鶴山書院,一連數月不便歸家,當然有很多事要辦。
他先與同窗們聚了幾次,又到六水村見了海夫子,慎重地将程松托付給對方,最後,還去了武寧縣拜見趙縣令。
這位縣尊大人助他良多,雖說也有互利互惠的因素,但人情重在往來,對方是恩師的學生,他自然想交好。
趙縣令态度熱情,細細提點了他一番,最後,又贈他一張名帖,告訴他若日後有什麽麻煩事,随時都能來找自己。
八月十二,程岩過了自己十七歲生辰,這是他重生以來的第一個生日,也是他新生的見證。
程岩對着漫天星鬥許願,希望家人安康,希望此去書院能夠得償所願。
等到又一場秋雨落下,天氣突然轉寒。
程岩在細雨綿綿中揮別家人,由程柱陪同着搭上牛車,前往武寧縣。
到了縣城碼頭,程柱将行李遞給程岩,簡單地交代了幾句,父子倆便陷入沉默。
程柱是心中不舍但不懂表達,而程岩則是注意到了碼頭邊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僅僅數日不見,他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了。
那坐在地上編草鞋的老人,不是吳為民是誰?
程岩早已聽家人說過,吳家祖上就是賣草鞋的,如今吳家沒錢沒勢,吳為民卻還要養家,可不就出來重操舊業了嗎?
或許是程岩的視線停留太久,讓吳為民有所察覺,他慢慢擡起頭。當他看清程岩那張臉時,瞬間扯斷了手中的草莖。
短短數日,東風已徹底壓倒西風,程岩成為了高高在上前途無量的案首,而自己則是身無長物人人可欺的白身……
可直到此時此刻,吳為民也想不通自己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然而程岩并不想告訴吳為民真相,他将視線轉向天水相接處,輕聲道:“爹,船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莊:sei欺負你了?
岩岩:你
小莊: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