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這位老板, 還不幫忙解石?”

在程岩一聲催促下, 攤主如夢初醒, 小心翼翼地将銀票收好,便上前抱起那塊原石,放在棚中一張水櫈上。

那水櫈由平臺、麻繩、轉軸、木桶、側板以及砣具構成,只要一人用雙足反複踩踏蹬板,便可切割玉石。

但老板卻只是取出一把鐵刷,沿着原石上一點綠色的邊緣擦磨。

伴随着刺耳的擦刮聲,原石的碎屑仿若塵霧,霧後,漸漸露出了更多的綠。

“哎呀,出綠了, 是不是賭漲了?”

商人們很快接受了這個詞, 一個個都興奮起來, 沒有什麽能比“賭博”更能刺激人心了。

錢忠寶死死瞪着那塊原石,只見綠色越來越多, 很快便有五六寸長。

這時, 程岩卻道:“停一下。”

攤主應聲停了手上的動作, 其餘人方回過神,都不解地看着程岩。

程岩:“忠寶,這塊原石你想賣嗎?”

錢忠寶呆了呆,“賣?”

程岩:“你這塊原石賭漲了, 你便能以更高的價位轉賣他人,自然是穩賺不賠了, 當然,你也可以繼續賭下去。”

衆人這才明白,原來賭石還有這種玩法,心說中途轉賣也不錯,自己有賺不說,還能将風險轉嫁給別人。

但他們此時都頗為謹慎,默默估算着原石中存玉的大小,猶豫着要不要接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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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忠寶卻一點機會也不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不,我不賣,我要繼續賭。”

此話一出,攤主再度埋頭苦幹。

原石在鐵刷下露出了越來越多的綠色,衆人的眼睛卻越來越紅。

“那個……錢少爺啊,你看這塊原石,我出四千兩,你賣給我如何?”先頭那位王商人後悔得不行,眼見綠色都快有巴掌大小了,只要別是只有表面一層,錢忠寶怎樣都不虧啊!

錢忠寶理都不理他,撸了撸袖子道:“繼續擦!”

衆人眼睜睜看着原石綠面越來越大,又不知過了多久,攤主突然停手,“咦?”

接着,他将原石放進水桶裏清洗一番,再抱出來時,就見綠色邊緣出現了淺淡的紅霧。所謂“霧”,是指石頭外層與玉之間的物質,簡而言之,玉是肉,霧就是皮。若解石解出了霧,一般意味着石裏有玉;而從有玉的一面反擦出霧來,則大概率說明已觸到了“皮”,再往後就沒“肉”了。

商人們雖對賭石沒研究,可對玉有研究啊,紅霧一現,他們都懷疑剩下的一半不會有玉了。

那攤主頗為不安地看了錢忠寶一眼,“還、還擦嗎?”

錢忠寶想了想,“不擦了,你直接切開吧。”

攤主立刻遞過來一支筆,讓錢忠寶沾了朱墨在原石上劃了道線,而後,攤主便順着這條線将原石切成了兩半。

“唉,真沒了!”

衆人見一面切口霧中透着綠,另一面卻什麽都沒有,可見原石存玉的确只有一半大小。

但錢忠寶不信邪,又讓攤主将沒綠的那半原石切成了幾塊,可惜依舊不見綠。他惋惜地嘆了口氣,指着帶綠的一半道:“那就幫我把這塊擦完吧。”

最終,解出來的玉足有兩個成年男子拳頭大小,水頭較次,也确實是豆青地,價值約莫有一萬兩。

不管怎麽說,錢忠寶這一出是賺了,而且賺了本金的五倍。

如此暴利,可比直接賣玉賺多了。

下一刻,就見王商人猛撲向與剛才的原石編號最近的一塊,“我賭!”

整個市場頓時熱鬧起來,明明商人不多,偏偏營造出一種沸騰的錯覺。他們分散于各個攤子挑選原石,到處都能聽見讨價還價的聲音。

一名周姓商人見攤子上有些原石一點綠都沒,表層也不見松花蟒紋,跟普通石頭無異,便好奇地詢問程岩。

程岩:“賭石分全賭和半賭,剛才忠寶解的那塊石頭便是半賭,像你手上這種完全不見綠的,則為全賭。全賭的原石沒有半賭的貴,但風險也更大,就看你敢不敢冒險了。”

周商人眼睛一轉,問攤主道:“我這塊原石怎麽賣?”

攤主的定價原本并不高,此時坐地喊價道:“五百兩一塊。”

周商人皺了皺眉,又想着不過五百兩,何必斤斤計較,不若在縣尊大人面前表現得大方點兒混個臉熟,沒準兒今後自己還要常來呢?

于是他從攤子上選了又兩塊全賭的原石,“我買三塊。”

周商人對自己的解石技巧很有信心,便表示要自己解。

可惜他運氣卻不怎樣,一連解了兩塊都令人遺憾,其中一塊甚至切出點黃霧,可惜整塊原石切碎了還是不見半點綠。

他心塞地拿起第三塊拳頭大小的玉石,自嘲道:“十賭九輸啊……”

就在這時,忽聽場中一人大吼:“漲了!賭漲了!”

周商人順勢一瞧,就見乙區圍着幾個人,人群中一個黑臉男子正在解石。對方姓姜,跟他同是南江府的玉商,一向不太對付。

周商人頓覺心酸,他剛才聽姜商人要去乙區賭石,心說那邊都是大型原石,賠死對方才好呢。結果一轉眼,人家就賭漲了。

望着黑臉男子面前足有半人高的原石,周商人心中抽痛,也不知姓姜的這回能賺多少?想想又不甘心,于是默默詛咒:最好出的都是最次的爛玉,讓姓姜的本金都贏不回來!

受了刺激的周商人收回視線,腳一蹬板,只見第三塊原石就要切開,又聽隔壁一聲吼:“哎呀,切垮了!”

垮你妹啊!周商人心中憤憤,狠狠瞪了乙區一眼,但很快反應過來——垮了!姓姜的是不是賠了,哈哈哈哈……

他搖頭晃腦地回過頭,還沉浸在得意的餘韻中,卻突然發現第三塊原石已在剛剛的驚呼中被切成了兩半,而中間……

周商人擦擦眼睛,定睛一看,瑩潤的碧綠色像冰晶一般清透,切面足足有雞蛋大小……

這是……冰、冰種?

周商人吞了口唾沫,掐指算了算,冰種、正陽綠……他只用五百兩就買到了冰種翡翠?

下一刻,周商人白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這天,首次來到原石市場的蘇省商人們皆賭紅了眼,大多人飯都沒吃一口,卻根本不覺得餓。他們有人脫下了外衫,有人甚至打着赤膊,其實雲岚縣的夏天并不熱,可商人們早已被“賭”之一字刺激得頭腦發昏,心如火焚。

到了子時,程岩見衆人還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便對手下一人做了個手勢。

片刻後,就聽一陣急促的鑼鼓聲,商人們愣愣轉頭,見一兵丁道:“子時收市,巳時開市。諸位老爺可以将未解的原石帶走,也可寄存在此,明日再取。”

“都子時了?”王商人擡頭望了眼烏漆嘛黑的天,夜風一吹,他冷不丁打了個寒顫,這才漸漸找回理智。

一算賬,自己一個白天就花出去七八萬兩,可切除來的玉還未超過三萬兩的價值。

他這是……血虧?

王商人手捂着嘴,将湧出喉嚨的鮮血又給吞了回去,正心驚膽顫之際,又見到了一臉喜氣的周商人,腳步虛浮地從他身邊飄過。

對了,這個人,五百兩銀子賭中了雞蛋大小的冰種翡翠,縱然是五百兩黃金也買不來啊!王商人擦了擦嘴,眼神再度堅定——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待我明日再戰!

一部分人抱着和王商人同樣的心思,打算明日再來撈本,還有些人則漸漸冷靜下來,看向程岩的眼神十分複雜。

賭石,也是賭博的一種,而且披上了一層官府的皮。

而“賭”,不論在何朝何代,不論對王公貴族或是平頭百姓,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雲岚縣掀起的這股賭石之風,只要能正常做下去,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席卷整個大安

那麽除了賭,其中是否有別的商機?

程岩面對幾人的打量只作不知,他在心裏默默算了筆賬。若是按照尋常方式賣玉,今日解出來的玉石總價僅僅是實際盈利的七成,也就是說,同樣分量和質地的玉石,通過“賭石”便可多賺取三四成的利潤,這還是在有人解出冰種的前提下。

如此結果,比程岩預想得更好一些,但或許是新事物帶來的新奇感,商人們的瘋狂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程岩雖想從商人們身上撈錢,但也不願原石市場變成地下賭坊一般,動不動就讓人賠穿底褲,他希望人人都能在雲岚縣賺到錢,實現雙贏。

程岩微微眯眼,看來一些規則還需要完善。

當天夜裏,程岩一晚上沒睡,一直在研究關于“賭石”的種種細則。

等到巳時,他揉了揉疲憊的眉心,乘着馬車前往原石市場。

一入其中,就見昨天的商人們一個不落,正分散在甲、乙區轉悠。但錢忠寶卻和另兩個商人等在門口,見他來了,錢忠寶道:“阿岩!我們今天想去丙區看看,昨日你還沒介紹丙區的情況呢。”

程岩笑了笑,“真精神,昨日不是輸得快哭鼻子了嗎?”

錢忠寶立即羞愧起來,他昨天除了第一塊原石賭漲了,後頭的無一例外全賠,最終算下來虧了将近兩萬兩。對他來說這點兒錢雖算不上什麽,可一直輸心情會變得特別喪……

不過一覺醒來,錢忠寶已經滿血複活,他回想起昨天,感覺自己像被下了蠱毒一般,太過失去理智了。

程岩一見錢忠寶的精神狀态,便明白對方醒過神了,心中暗自點了點頭。有些事外人提點是沒用的,只能靠自己醒悟。

他揚了揚下巴,“走吧。”

昨天一衆人賭得興起,誰都沒想到來丙區轉一轉,今日一見,丙區和甲乙區完全不同。整個丙區內沒有棚子,只有一間木屋,屋外還站着不少把守的兵丁。

一看這陣勢,錢忠寶和另外兩位商人都不禁鄭重了幾分,心裏也多了些期待。

屋中很開闊,十幾張木桌分散陳放,其中一張木桌上還擺着塊兩尺高的原石。

錢忠寶等人一入內便倒吸一口冷氣,蓋因那塊原石表層露着近六寸長的綠色,顏色極正,也頗為通透,看得出水頭上佳,必然價值不菲。

“這塊原石很貴吧?”錢忠寶走上前,發現原石旁邊豎在個小木牌,上面寫着“十萬兩”的售價,頓時瞪大了眼。

不過想想,以這塊原石目前的資質來看,确實也值這個價。

“大人,這裏只有一塊原石嗎?”一位商人問道:“為何也不見老板?”

程岩指了指自己,“本縣就是老板。”

商人:“啊?”

程岩:“這塊原石,是我的。”

原來丙區只賣品級最高的原石,價格自然高昂,百姓們承擔不起,程岩不也敢将這些原石無償貸給他們。

今日擺在衆人的面前的原石,不過是程岩給出的餌,他希望終有一天,這些富商們能用最高質量的原石将整個丙區填得滿滿當當。

于是,他将情由一說,又別有深意地看了兩位商人一眼,那兩商人當即反應過來,對啊!他們不但能賭石,還可以賣石啊!

就拿昨日衆人瘋狂的架勢來看,賭石是“十賭九賠”,可賣石卻是“穩賺不賠”!

程岩暗自觀察着兩人神色,心下滿意,笑問道:“這塊原石,你們想賭嗎?”

兩名商人都有些猶豫,十萬兩雖不算負擔不起,但也不是小數目,萬一輸了……

不過就表層露出的綠色而言,玉質非常好,而且範圍也很大,周圍還不見霧。一旦賭漲,別說十萬兩,二十萬兩甚至三五十萬兩都有可能……

他們思忖的當口,錢忠寶已繞着原石轉了一圈,他細細觀察着原石外殼,從皮殼的均勻細致、顏色以及紋路等等來分辨,心中漸漸有了底,便道:“阿岩,我想賭。”

那倆商人一聽,頓時急了,凡事最怕人搶,他們也沒時間琢磨了,尤其見到錢忠寶已經從懷裏取出銀票,忙表示他們也想賭。

“諸位稍安。”程岩并未直接收下銀票,而是道:“十萬兩只是底價,至于它的價格……”他暧昧地拍了拍原石,“由你們來定。”

錢忠寶:“何意?”

程岩手指向原石一旁放着的木箱,“丙區,競争的是暗标。所謂暗标,是指購石者對原石估價,将你們能夠接受的最高價位投入木箱中,其中出價最高者得。當然,出價不能低于原石底價。”

對于購石者而言,暗标的風險又多了一重。第一重風險,來自于玉的價值是否符合他們的出價;第二重風險,則是他們的出價能否勝過旁人。

但相應的,丙區的原石也必然是質量最上乘的,賭漲的幾率遠勝甲乙區,想要贏取暴利的人定然會追捧。

商人們恍然大悟,這種模式和某些商行的操作一樣,他們多少也有耳聞。

幾人交換了個眼神,都有意一試。

經過幾番勾心鬥角,虛僞試探,最終,還是錢忠寶贏得了這塊原石——不靠心計,就靠砸錢多!

程岩:“你親自來解?還是我讓叫人來幫你解?”

錢忠寶昨天賭了一天,也親手解過一兩塊原石,便道:“我親自來。”

“也好。”程岩便招來人将原石擡上水櫈。

錢忠寶拿着朱筆,遲遲下不了決定該從哪兒畫線,就聽程岩道:“賭石一定要有主見,解石要幹脆果決,不可猶豫。”

錢忠寶鄭重地點了下頭,提筆從正中劃了條線,而後操縱水櫈用力切下!

沙石飛濺,塵霧四散,然等原石斷成兩塊,從切面來看卻不見一點綠色。

錢忠寶心中一緊,就連程岩也微微皺了皺眉。

不該啊,這塊原石表現很好,他也是請專人分析過才擺來丙區的,為的就是想讨個好彩頭。

“哎呀,垮了,一刀就垮了。”

不少商人此時都得了消息趕來丙區,此時正圍在一處議論,說惋惜也好,說幸災樂禍也罷,總歸說出來的話很紮心。

錢忠寶嘴一撇,可憐巴巴地看了程岩一眼。

程岩拍拍他的肩,再次強調:“忠寶,要有主見。”

錢忠寶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讓人将切過的一半原石再次放上水櫈,繼續解石。

沒有。

還是沒有。

一直沒有……

水櫈旁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碎石,錢忠寶早已累得渾身大汗。

如今,就連表層有綠的那部分他也擦過了,可得到的翡翠價值不超過四五萬兩,而他購買原石的出價則是十五萬兩!

只剩下碗口大的一小塊原石沒有解,錢忠寶沉默地拿了過來,他擡眼看了看四周,原本熱鬧的景象已變得冷清,大多圍觀者都失望地散開了。

錢忠寶揉了揉被汗水迷花的眼,雙手也因為一直解石開始顫抖,但或許是有程岩陪着他,他并沒有灰心喪氣,他想要相信一回自己的眼力。

随即,錢忠寶一刀切下——

綠色,微微泛着一點蘭的綠鑲嵌在切面上,均勻地融化在玉中,通透的沒有一絲雜質。

那一點綠,仿若被冰凍了萬年,僅僅是看上一眼都能感覺到徹骨的寒意。

“出綠了!”程岩大喜,卻見錢忠寶跟被點了穴似的定在當場,他奇道:“忠寶,繼續啊。”

良久,錢忠寶緩緩擡頭,肉嘟嘟的臉似有些扭曲,一雙眼睛寫着茫然。

“忠寶?”程岩又催促了一聲。

“阿岩……”錢忠寶聲音飄忽,幾乎帶着氣聲,“這好像是龍、龍……”

“龍石種!”一名堅守着等切石的商人吼道:“怎、怎麽可能呢?”

“什麽!”對玉石相當外行的程岩愣了愣,他雖辨認不出此玉的種水,但龍石種他還是聽說過的。相傳這種玉生長在岩洞裏,終日不見陽光,唯與嚴寒為伴,可以雲岚縣玉礦的環境怎會生出龍石種?

他懷疑道:“你确定嗎?”

那商人也遲疑地搖搖頭,“光滑細潤,幽寒陰冷,看起來倒像書中所描述的,可此玉極其罕見,我也沒見過真的啊。”

程岩心神急轉,短短時間已想到一枚龍石種的玉會為雲岚縣帶來什麽,以至于渾身發汗。他定了定神,“忠寶,你再擦擦,不要來,慢慢急……”

錢忠寶:“……”

聽着程岩發顫的聲音和颠三倒四的話,錢忠寶手抖得更厲害了,“阿岩,我害怕……”

“別怕。”程岩按住錢忠寶的肩,一臉雲淡風輕道:“你看我害怕了嗎?”

錢忠寶:“……”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

41:思考人生,無心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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