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關外冬風依舊 流光飒沓三千景,難解思……

第4章 關外冬風依舊 流光飒沓三千景,難解思……

這天傍晚,雨越下越大,窗外風雨滂沱,電閃雷鳴,處處泛着潮氣。

華瑤邀請杜蘭澤留宿。她柔聲道:“杜小姐,雨太大了,你一個人回家也不方便,這幾天,你不妨住在縣衙,我會派人好好照顧你。”

“多謝殿下美意,”杜蘭澤端起一盞茶,“明日午時,這場雨就停了。”

華瑤半信半疑:“是嗎?”

杜蘭澤道:“是與不是,明日便知。”

華瑤點頭:“既然你這麽說了,我當然相信你,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

杜蘭澤含笑道:“您謬贊了,我居無定所,四處漂泊,跟着镖局在全國各地買賣古董字畫,賺點銀子養活自己。”

華瑤與她對視:“杜小姐……”

杜蘭澤道:“殿下若不嫌棄,可以喚我蘭澤。”

華瑤從善如流:“蘭澤,我見你性情端方豁達,舉止溫文爾雅,如同芝蘭玉樹一般。柳平春向我舉薦你,說你能勸降賊寇。可是,如果我派你去監獄,讓你和囚犯打交道,就像是把一塊美玉扔進污泥裏,我實在是不放心。”

杜蘭澤又對她笑了:“與其把我當作美玉,不如把我當作鏡子。殿下以禮待我,我回之以禮,禮尚往來,效仿其形,性情端方豁達的人,正是殿下,而非蘭澤。”

“你講話真好聽,”華瑤感慨道,“你在涼州、滄州等地游歷的時候,又有什麽見聞呢?”

杜蘭澤反問:“您是想聽我的見聞,還是想了解涼州、滄州的情況?”

華瑤隐晦地暗示道:“我的官職是涼州監軍。”

杜蘭澤便說:“我曾經在涼州住過一年,那年初冬,敵國大軍壓境,關外戰事頻繁,涼州不得不出兵應戰。盜匪流竄于涼州、滄州、岱州各省交界,滄州與岱州互相推诿,不肯通力合作、追剿盜匪,終究釀成大患。今時今日,盜匪勢力猖獗,已經蔓延到了岱江沿岸,若不盡快鏟除,後果不堪設想。”

華瑤仰頭喝完了半杯茶水,然後才問:“我想殺光盜匪,安定民心,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杜蘭澤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只說:“您應該扼守關隘、選用人才,對賊寇使用離間計、招安計,最終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各項分派,缺一不可,若是沒有兵權,這一切都很難做到。”

華瑤不假思索道:“你比柳平春坦誠許多。”

杜蘭澤依然謙遜:“您過于擡舉我了。”

華瑤格外直率:“那我這麽說吧,柳平春謹言慎行,而你随機應變。你看,蘭澤,我心裏有什麽話,對你都是直說的,我自覺與你投緣,就不想拐彎抹角地試探你。”

窗邊挂着一道竹簾,遮擋了絲絲縷縷的水霧,雨聲淅淅瀝瀝,綿綿無絕。

華瑤挑起竹簾,觀望夜雨。她依照大雨扣窗的節拍,輕輕地敲了幾下窗戶,頗有少年人的天真爛漫。

少年人?

杜蘭澤恍然記起,華瑤今年也才十七歲,比自己小了整整十歲。

華瑤放下竹簾,坐到了杜蘭澤身邊。

她們二人同坐一把長椅,杜蘭澤忽然開口:“取巧一時,柳平春不如我,俯仰一世,我不如他。”

華瑤往旁邊挪動,距離杜蘭澤更近:“何出此言?俯仰一世,又作何解?”

杜蘭澤嗓音極輕:“我沒有考取功名,前途未蔔,正如池塘裏的浮萍,随波逐流……”

“不,”華瑤斷定道,“在我看來,柳平春對你十分敬佩,可見你的學識在他之上。柳平春二十歲中舉,算是個聰明人,你比他更聰明,卻沒參加過科舉。”

華瑤扶着長椅的靠背,側身斜坐,把杜蘭澤逼退到了角落裏。

華瑤還問:“為什麽呢,蘭澤?你不參加科舉,是因為你不想做官嗎?”

杜蘭澤正要回答,華瑤搭上她的袖子:“先別開口,等你想說真話的時候,你再告訴我吧。”

她們二人的衣袖堆疊在一處,袖口花紋兩相輝映,恰好是淺紅配青綠,牡丹映翠柳。

杜蘭澤倚靠着一方軟枕,從容地問:“常言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您如何辨別我說出口的話,是真是假?”

華瑤扯了扯她的衣帶:“我們私下相處時,你不必對我用敬稱,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已經把你當做朋友了。”

杜蘭澤低頭看着自己束腰的錦帶,那條錦帶的另一頭正被華瑤牽在手心裏把玩。

大梁朝有一個典故,名為“錦帶之交”,特指開國女帝和女相之間的君臣恩情。據說,女帝征伐四方時,遭遇伏兵,身處險境,女相又負傷在身,岌岌可危。女帝就把女相抱到自己的馬上,用一條錦帶系住她,與她同生共死。

思及此,杜蘭澤半低着頭,飲下一口茶。

華瑤輕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你講了假話,我又信了你,那只能怪我自己愚蠢,我愧對自己的職位,就別做什麽涼州監軍了,幹脆去鐵匠鋪裏打鐵算了……哈哈,不瞞你說,我習武多年,力氣不小,打鐵的本領比得過赤膊上陣的壯漢。”

杜蘭澤被茶水嗆到,悶聲咳嗽。

此時此刻,瓢潑大雨砸在木窗上,噼啪作響,杜蘭澤對上華瑤的目光:“無論如何,我總有……”

華瑤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杜蘭澤。

杜蘭澤沒用敬稱:“我總有賺錢的辦法,不至于窮困潦倒,你也不用去鐵匠鋪裏打鐵謀生。”

華瑤笑而不語。

*

次日一早,天光晦暗,雨霧彌漫,杜蘭澤從華瑤的房間裏走出來,恰好撞上了柳平春。

杜蘭澤年輕貌美,體态纖瘦,身穿一件青布長裙,腰系一條碧綠絲帶,宛如弱柳新竹一般。

柳平春也是一介文弱書生。他體格單薄,手無縛雞之力,看起來就很像杜蘭澤的師弟。

他沖着杜蘭澤喊道:“師姐,師姐!”

杜蘭澤應聲道:“柳大人。”

“師姐,怎的跟我這般生份?”柳平春一路小跑趕過來,“師姐,我吩咐下人,專門給你準備了早膳……”

杜蘭澤環視四周,方才低聲道:“我正打算去找你。”

柳平春忙問:“師姐有何計策?”

杜蘭澤只說:“你給我指派四名捕快,随我去大牢探視囚犯。今日雨停之前,我會把岱江地圖、犯人供詞整理妥當,呈給公主。”

柳平春一聽這話,就知道杜蘭澤心裏有了主意。

杜蘭澤很聰明,也很有手段,她代替柳平春辦事,柳平春覺得十分穩妥。

陰雨連綿,

石子路上遍布積水,杜蘭澤撐傘獨行,柳平春跟在她身後,随口一問:“師姐,這場雨什麽時候停?”

“快了。”杜蘭澤言簡意赅。

杜蘭澤和柳平春師出同門,他們二人的才學相差甚遠。

杜蘭澤不僅精通策論,也擅長制圖、繪卷、算經、議法。她是不折不扣的賢士,從不渴求功名利祿。相比之下,柳平春顯得有些黯然失色。

舉薦賢才,原本是一樁好事,然而,柳平春的心裏有些顧慮。

他害怕杜蘭澤不懂侍奉、得罪公主,又害怕杜蘭澤不懂收斂,樹大招風。

柳平春一邊走路,一邊擔憂,還沒走到大牢門口,忽然聽見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今天早晨,鎮國将軍的小兒子抵達豐湯縣了。

大梁朝只有一位鎮國将軍,鎮守涼州多年,禦賜丹書鐵券,可謂聲名煊赫。這位将軍的膝下共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兒子年僅十七歲,名叫謝雲潇。

去年冬天,謝雲潇跟随父親上戰場,率領騎兵突襲敵軍,以少勝多,連獲大捷,救出了被俘虜的牧民。

謝雲潇在涼州軍營任職,他的官職是七品副尉,芝麻大的小官,不值一提。

不過,涼州本地人欽佩他少年英勇,總要尊稱他一聲“小謝将軍”。

今年初春,涼州喜迎新年,沿河一帶游人如織,花燈如簇。謝雲潇帶着一隊騎兵在河岸巡邏,竟然有一大群少男少女一路追随他的身影,只為遠遠看他一眼。

當時還有文人墨客為他寫了一首詩,詩曰:“畫舫傳燈暮色明,鴛鴦逐影水風清。潇潇灑灑真才俊,策馬揮鞭岸上行。遙似雲仙游碧海,皎如玉樹落華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難解思量寄此情。”

這首七言律詩,押的是“仄入平出”的韻腳,詩中暗藏“雲潇”二字,又借用“雲仙”、“玉樹”、“三千景”、“寄此情”傳情達意,由此可見,謝雲潇的儀容風度很不一般。

柳平春怎敢失禮?他特意等來華瑤,與華瑤一同前往衙門。

衙門正門之外,站着幾個儀表堂堂的年輕男人。在他們之中,竟有一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最為出衆。他站在那裏,周圍一切景象淪為他的陪襯。

翼角屋檐之下,清風寒雨,水煙漫漫,他穿着一襲黑衣,俊極美極,潇灑飄逸,遠勝塵世間人。

柳平春呆住了,過了一會兒,終于回過神來,彎腰向他行禮。

華瑤也笑了一聲,向他打招呼:“謝雲潇,兩年不見,你近來可好?”

柳平春十分詫異:“原來,公主和小謝将軍是……”

“舊相識。”謝雲潇接話道。

謝雲潇平靜地看着華瑤,片刻之後,他說:“殿下,別來無恙。”

華瑤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他身量高大挺拔,肩寬腿長,腰間配着一把鋒利長劍。那劍鞘也是涼州精鐵鍛造的,泛着森森寒光。

華瑤輕聲回答:“別來無恙,謝雲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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