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主臣之道此中求 願效犬馬之勞,結草銜……
第7章 主臣之道此中求 願效犬馬之勞,結草銜……
昭寧二十二年秋天,華瑤與謝雲潇一同劃過船,逛過燈。
現如今,正是昭寧二十四年秋天,整整兩年過去了,華瑤也長大了兩歲。時過境遷,華瑤覺得自己和謝雲潇算不上摯友知己,卻也有些交情。
屋外還在下雨,牆角滲着潮氣,華瑤打趣道:“真巧啊,小謝将軍,我每次和你見面,不是在湖邊河邊,就是在風裏雨裏。”
柳平春插話道:“如此說來,公主殿下和小謝将軍見過許多次嗎?”
“那倒沒有,”華瑤一本正經地說,“萍水相逢,聚散随緣,想必今日,小謝将軍也是為了公事而來。”
謝雲潇看了她一眼,才道:“誠如殿下所言,我為公事而來,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殿下能否安排一個去處?”
華瑤點頭:“那就去議事廳吧,柳大人意下如何?”
謝雲潇卻說:“我和殿下的談話,必然涉及涼州軍機,柳大人若是在場,恐怕會有些不方便。”
柳平春連忙說:“下官忽然想起來,縣衙還有一些瑣事,需要下官處理,下官告退了。”
華瑤道:“你退下吧。”
柳平春抱拳行禮,轉身跑遠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涼州戰場何等兇險?涼州軍機又是何等重要?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偷聽華瑤和謝雲潇談話。
雨水在風中散開,又在地上流淌,華瑤撐起一把油紙傘,施施然走在前方,她穿着一條雪緞長裙,衣袖沾到了雨水,微微泛潮。她的發飾十分簡單,就像當年一樣,僅有一支精巧的琥珀釵。
謝雲潇記起來了,華瑤曾經說過,她喜歡琥珀的顏色。
謝雲潇走在華瑤的身後,與華瑤約有一尺距離。
華瑤轉過身,看着他的雙眼,她擡起手,傘柄向他靠攏:“小謝将軍,這兩年來,你過得怎麽樣?”
謝雲潇道:“這兩年過得還好,多謝殿下關心。”
華瑤道:“你說話怎麽這麽客氣?這裏又沒有外人,你我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說?”
謝雲潇的語氣依舊平靜:“對你而言,我不算外人嗎?萍水相逢,聚散随緣,你方才說過這句話,我以為,你我之間,只有公事,沒有私事。”
華瑤輕輕地笑了一聲:“我說什麽,你就演什麽?那我說你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你現在就演給我看啊。”
早在兩年前,謝雲潇已經領教過華瑤的随機應變。
謝雲潇低聲道:“兩年不見,你還是和從前一樣。”
謝雲潇長久地凝視着她,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好像要對她說很多話,她随口道:“兩年前,我只有十五歲,現在我十七歲了。”
謝雲潇道:“聽說殿下擊退了強盜,解救了人質,還制定了剿匪的計劃,各方面的進展十分順利。殿下果然是少年老成,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謝雲潇這樣誇贊華瑤,華瑤的心裏十分受用,她特別喜歡“少年老成”這個詞,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哪一個不是少年老成?她雖然年輕,做事卻很老練,終有一天,她也會做成大事。
華瑤點了點頭:“嗯嗯,當然。”
謝雲潇依然看着華瑤,他的唇角似有笑意。華瑤也對他笑了一下,她暗暗心想,太好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近了幾分,不像是方才那般生疏了。
謝雲潇今日并非獨行,他帶來了不少涼州士兵。
這些士兵都在涼州軍營任職,也曾上過戰場,經歷過大風大浪。他們距離謝雲潇約有十丈遠。雖然他們聽不見謝雲潇與華瑤說了什麽,但是,他們親眼看見謝雲潇對華瑤笑了,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見過謝雲潇與哪個姑娘
如此親近,偏偏這位姑娘還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華瑤察覺到衆人的視線,她輕聲問:“他們都是涼州士兵嗎?”
謝雲潇道:“他們也會聽從你的吩咐。”
華瑤道:“很好。”
華瑤走進了議事廳,衆人跟随她的腳步,她搬來一張木桌,招呼衆人圍在桌邊。
謝雲潇取出一張地圖,緩慢地鋪展在桌面上。
這幅地圖繪制在一方不洇水的熟絹上,涵蓋涼州、滄州、岱州及其境內所有江河支流、山脈森林,甚至包括岱江沿岸的水站和碼頭。各個地域之間又以不同顏色的絲線劃分,标注簡明,細致入微。
“我奉父親之命,”謝雲潇以公事公辦的态度說,“将地圖獻給殿下。”
華瑤拿起一張宣紙,蒙住了這張地圖,映出清晰的輪廓。
她用一支朱砂筆在紙上圈出四個位置,從岱江的支流劃到了延河,延河正是涼州漕運的關鍵水道。
華瑤道:“這幾個據點,必須盡快鏟除,防止賊寇互相支援,劫持水路,竊取涼州軍營的糧草。”
謝雲潇按住宣紙:“本月上旬,岱州運來一批粟米,數量有誤,少了兩千石。”
華瑤按價報數:“一石粟米,重達兩百斤,價值兩百文銅錢,你們少了兩千石粟米,虧損了四百枚銀元。”
謝雲潇身後的一位随從接話道:“啓禀殿下,我們上報了此事,涼州的巡漕禦史也來查過了。殿下有所不知,軍糧運輸,經常以十萬石來計數,這兩千石粟米,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那不正好,”華瑤敲了敲地圖,“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既能讓賊人吃個飽,又不至于被判成重案,召來官兵的圍剿。”
那個随從忍不住問:“您有什麽打算?”
華瑤稍加思索,答道:“鎮國将軍派你們給我送地圖,想必是讀過我的信了,三虎寨的賊寇已經蔓延到了岱州。無論如何,岱州的麻煩,必須在岱州解決。”
她嚴肅道:“絞殺盜匪,平定叛亂,原本就是巡檢司的職責,距離岱江最近的鞏城巡檢司,常駐精兵五千人,此外,岱州共有十二個衛所,每一個衛所都有官兵五千六百人,這樣算下來,鞏城衛所和巡檢司至少能出兵七千人。”
謝雲潇直接問道:“如何說服他們出兵?”
華瑤雙手扶着桌子,掃視衆人:“我作為涼州監軍,必定與你們同心協力,我對你們不會有任何隐瞞。”
議事廳格外安靜,華瑤認真道:“我拜訪過鞏城巡檢司通判,他謹小慎微,不敢出兵,害怕自己會打敗仗。如果我上報朝廷,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倒不如借由岱州漕運一案、豐湯縣驿館一案,聯合巡江禦史、巡漕禦史、巡驿禦史,拟定罪名‘玩忽職守、怠惰誤事、包庇賊寇、縱容逆黨’,彈劾巡檢司的通判大人。”
謝雲潇的随從連連稱是,謝雲潇卻問:“彈劾他,還是威脅他?那位通判的妻子,是當今皇後的表妹。”
華瑤盯着他不放:“好巧,我跟你想到一塊去了。”
謝雲潇略微側過臉,避開她的凝視:“我猜你會以禦史的名義,威脅通判盡快出兵。”
華瑤點頭:“如果他們出兵了,你會跟我一起掃蕩賊窩嗎?”
謝雲潇沒有一絲猶豫:“自然,理當如此。”聲音又低了些:“殿下是涼州監軍,可以管轄全省官兵,我聽候差遣。”
真不錯啊,華瑤心想,謝雲潇明辨事理,沉穩幹練,文武雙全,做的遠比說的多,幾乎是完美無缺的武将。他的場面話也是一套一套的,不愧是深得民心的小謝将軍。
*
晌午時分,雨過天晴。
杜蘭澤抱着一沓卷宗,在燕雨和齊風的帶領下,與他們一同走向議事廳。
杜蘭澤穿着一件竹青色長裙,更有一種溫和寧靜的氣質。
燕雨偷看她一眼,又問齊風:“公主從哪兒招來了這個姑娘?”
齊風随意地糊弄他:“關你什麽事。”
燕雨眯起眼睛:“呵呵,你究竟是不知道,還是不想告訴我?行啊你,記仇了是吧。”
齊風冷如冰霜:“兄長,自從你出了京城,你的言行越來越放肆。”
燕雨環顧四周,發現四周無人。他才敢說:“沒錯,出了京城,我敢講話了!我不怕死了!”
“兄長,”齊風甩給他一句話,“好自為之。”
燕雨被他氣笑了:“齊風,你知不知道,好自為之,這四個字,怎麽寫啊?”
齊風不知道。
華瑤曾經教過他如何寫“燕雨齊風”,他學會了,也只會那四個字。侍衛不需要識文斷字,他的身家性命,只系在腰間的這把劍上。
齊風想得出神,燕雨又說:“快到了,你發什麽呆?”
齊風握住了劍柄,繼續冷言冷語:“與你無關。”
他們走向議事廳的外堂,燕雨不再和齊風吵架,仿佛換了個人,變得既穩重,又謹慎:“啓禀殿下,杜小姐來了……”
議事廳的木門打開了,華瑤道:“蘭澤,終于等到你了,你快過來吧。”
臺階上積了一灘雨水,杜蘭澤站得不穩,華瑤扶了她一把,忽有一陣冷風吹過來,杜蘭澤倒入她的懷裏,蘭花般的清香沾滿衣襟,華瑤恍惚了一瞬,不小心碰到杜蘭澤的腰側。
杜蘭澤的衣裙面料是苎麻織成的榮昌夏布,輕柔如絹紗,緊貼她的腰線。
華瑤的手指擦過那一塊衣料,隐約摸到了凹凸不平的蝴蝶狀疤痕……這是賤籍女子的烙印殘疤。華瑤記得賤籍疤痕的形狀,她曾在自己生母的身上不止一次地見過,她當然不會忘記。
杜蘭澤,出身賤籍嗎?
華瑤又驚又震,更不想讓旁人察覺她的心思。她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還對杜蘭澤說:“小心。”
杜蘭澤依舊恭謹:“多謝殿下。”
她屈膝行禮,姿态從容又端莊,真乃大家風範。
華瑤鎮定如常:“免禮,請起。”她從杜蘭澤手裏接過卷宗,仔細翻閱。
今天上午,杜蘭澤審訊囚犯,記下了犯人的供詞,據此畫出一張地圖。她還寫了一篇內容詳實的長文,針對岱州的地形地勢、風貌民俗,論述了許多殲滅盜匪的計策,比如扼守關隘、防布哨道等等。
杜蘭澤的字體工整,頗有顏筋柳骨,文采斐然,深谙法令官規。整篇文章提綱挈領,分門別類,可謂是一目了然,井井有條。
倘若今年的科舉題目為“岱州剿匪之策”,杜蘭澤必定能金榜題名,她的才學遠遠勝過岱州本地的官員。
華瑤不敢相信杜蘭澤出身賤籍。
幾年前,華瑤曾經教過齊風寫字。齊風進宮之前,從沒摸過筆杆,他錯失了童子功,再也不可能練出杜蘭澤慣用的這種字體。
華瑤心中百轉千回,語調仍然四平八穩:“各位請入座吧。”
議事廳的偏廳裏有一張大圓桌,華瑤坐在主位,衆人圍坐于桌邊。華瑤輕輕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通過側門走進來,在每位賓客的面前擺出了一份葷素皆備的食盒。
雖然華瑤不得聖寵,但她畢竟是公主,從小到大,她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她從京城帶來了廚師,那些廚師在豐湯縣取材,做出了今天這頓午膳,包括清炖肥鴨、四喜餃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宮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蘭澤正要謝恩,華瑤制止道:“無須多禮,我原先就想設宴款待諸位。”
華瑤提起筷子,衆人也開始用膳。
杜蘭澤坐在華瑤的右側,謝雲潇坐在華瑤的左側,這一文一武兩位賢才都有極好的儀态和風度。他們用膳的時候,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坐姿端正,舉止從容,顯然遵循了嚴苛的家風。
謝雲潇的父親是鎮國将軍,他的母親來自簪纓世族,永州謝氏,又稱“大梁第一世家”。他的舅父是大理寺少卿,姨母是文選清吏司,外祖父負責修治歷朝歷代的文史,兼任內閣高官,深受當今聖上的器重。
謝雲潇家世顯赫,父族母族皆是達官顯貴。杜蘭澤的言行舉止并不遜色于謝雲潇,那麽,杜蘭澤的身世又是怎樣的呢?
華瑤心不在焉地吃飯,有意無意地偷看杜蘭澤。
杜蘭澤好像知道華瑤正在偷看自己,她的眉眼間流露出清淺的笑意。
恰在此時,謝雲潇忽然說:“殿下。”
華瑤轉
頭看他:“怎麽了?”
謝雲潇道:“無事,請您慢用。”
華瑤悄聲問:“既然沒事,你為什麽叫我?”
謝雲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飯之恩。”
華瑤對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涼州,我送你幾個廚師,他們都是我從京城帶來的人,擅長各種烹調方法。”
然後,華瑤又扭過頭,關懷起了杜蘭澤:“蘭澤,你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不僅審查了犯人,還記錄了卷宗,你的辛苦,我全都看在眼裏。”
杜蘭澤也很會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為殿下分憂,便是不勝榮幸之至。”
華瑤早就料到杜蘭澤會這樣回答。她趁機說:“午飯過後,你随我去議事廳,我們從長計議。”
杜蘭澤道:“謹遵殿下谕示。”
言罷,杜蘭澤握着筷子吃飯,細嚼慢咽,無聲無息。餐盤裏的種種美食,對她而言,似乎沒有一絲半點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
華瑤暗忖,難怪杜蘭澤如此瘦弱,她全身上下幾乎沒長肉,原是因為她有些厭食。
昨天夜裏,華瑤搭着杜蘭澤的手腕,摸到了她的脈象。她脈息不暢,浮緩艱澀,大概是體虛氣損之兆,必須仔仔細細地調理才行。
華瑤恰巧也和柳平春一起吃過飯。柳平春與杜蘭澤師出同門,正是一對師姐和師弟,然而,柳平春啃饅頭都能啃得津津有味,遠比杜蘭澤好養得多。
華瑤思考了一會兒,又去偷看謝雲潇。他不挑食,把飯菜都吃完了。
涼州軍規共有四十二條,其中第一條是“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謝雲潇作為鎮國将軍的兒子,自然謹守職分,遵循法規。他的那些同僚也都是勤儉節約的人,這張桌子上,只有杜蘭澤的食盒裏剩了一大半食物。
杜蘭澤過意不去。她委婉地表明,華瑤賞賜了她一日之食,聽她那意思,像是要把這份午飯留到明天中午繼續吃。
華瑤牽住她的衣袖,溫聲道:“蘭澤,你身子弱,應該吃些新鮮的食物。從今往後,我會吩咐廚師,按照你的喜好,單獨準備你的膳飲。此外,你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每日辰時,我教你練武調息,強身健體。我略懂醫術,身邊也有太醫院的大夫,必定能将你調養妥當。”
謝雲潇手勁一松,筷子掉在了桌上。
杜蘭澤恍然回神:“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華瑤低聲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華瑤經常對杜蘭澤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視蘭澤為良友。
杜蘭澤靠着椅背,手往上擡,按住自己腰部的那一道殘疤。前塵往事仿佛一場洪水,挾裹着屈辱的記憶,向她奔湧而來,她難以忍耐,卻也忍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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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華瑤把謝雲潇等人留在了議事廳。她給了謝雲潇一堆卷宗、幾張地圖,供他詳細審閱。她自己帶着杜蘭澤去了內宅。
還沒走進內室,杜蘭澤開口道:“我原本打算,三日之後,向您請辭。”
“我猜到了,”華瑤平靜地說,“我甚至懷疑,你故意讓我碰到了你的那塊疤。”
華瑤坐在一張軟榻上,親手煮茶。
京城的王公貴族多半精通茶道,“煮茶”被稱為“烹茗”,也被視為風雅之事。華瑤煮茶的器具都是金玉打造的,底部刻有“高陽”二字,僅供皇族專用。
風爐燒開了一壺水,華瑤一邊沏茶,一邊感慨:“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蘭澤,你為什麽會對我說,你不如柳平春。”
杜蘭澤不緊不慢地回應道:“依照大梁律法,一日為賤籍,終身即賤民,我是無家可歸的賤民……”
“別這麽說,”華瑤遞給她一杯茶,“這裏沒有別人,你不必再用謙辭和敬稱。”
杜蘭澤卻道:“殿下心懷仁義之道,我感激不盡。”
華瑤有樣學樣:“杜小姐身負治國之才,我欽佩不已。”
杜蘭澤茶杯一晃,濺出幾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杜蘭澤還沒開口,華瑤就說:“我心裏很難受,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麽,只能依稀想象你的處境,對你唯有憐惜和敬重……不瞞你說,我娘親就是賤籍,娘親吃了許多苦,我都記在心裏,多年來不敢忘懷。無論如何,蘭澤,你我本是同道中人。”
燈火明亮,杜蘭澤捧着茶杯,瞥見了茶葉的虛影,恰如無根的浮萍。
杜蘭澤柔聲細語道:“昭寧十二年,秦州大旱,終年無雨,莊稼顆粒無收。相鄰的岱州、康州、容州先後撥派糧食,赈濟秦州……糧食還沒送到,秦州又鬧起蝗災,那一年秦州稅金減半,聖上大怒。”
華瑤聞言一驚,杜蘭澤又說:“聖上裁定,秦州知州赈災不力,昏聩無能。為了平息民怨,聖上判處秦州知州革職流放,舉家充入賤籍。”
華瑤一下子結巴了:“秦州的那位知州大人,他是你的,是你的……”
“父親。”杜蘭澤答道。
華瑤脫口而出:“我記得他……擅作主張,減免了秦州稅金,皇帝勃然大怒。”
杜蘭澤道:“是。”
華瑤又說:“我還記得,他是琅琊王氏的人?”
杜蘭澤承認道:“琅琊王氏那一輩的長房長子。”
琅琊王氏,乃是久負盛名的清貴世家,與永州謝氏并稱為“北謝南王”,很受天下讀書人的推崇。
昭寧十二年,秦州知州被貶為賤籍,在流放的路上自殺,愧對王家的祖訓。
華瑤小心翼翼地問:“令尊他……”
杜蘭澤放下茶杯:“不可自戕,是我家的家訓。”
她以平淡的口吻敘述道:“昭寧十二年,家姐在流放路上受辱,家父想救她,被衛兵亂棍打死,家母郁郁而終,家兄也被斬首了。舉家上下,只有我活了下來,只有我一個人,含冤蒙屈,茍延殘喘。”
杜蘭澤一貫從容,此刻卻把指甲扣進手心,渾似沒了痛感。
華瑤震驚之餘,忍不住問:“就算你父親被貶,淪為賤籍,總有琅琊王氏的照應,究竟是誰,非要對你們趕盡殺絕?那個人……”
杜蘭澤如實相告:“是您的兄長,高陽東無。”
華瑤猛灌自己一口茶水:“那就不奇怪了,高陽東無,是個瘋子。”
她甩開茶杯,執起杜蘭澤的手腕:“既然如此,你想不想報仇?”
杜蘭澤的笑容如春風般和煦:“您敢不敢弑兄?”
“為什麽不敢?”華瑤喃喃自語,“如果皇兄知道我想登基,皇兄會立刻殺了我。”
杜蘭澤看着華瑤,卻沒有回應她。
華瑤緩緩道:“你教會了我剿匪之道,我還想問你一句,值此內憂外患之際,賦役繁重,豪強兼并,民何以強,國何以立?”
杜蘭澤道:“平定外憂,肅清內患,改革法制,惠及民生……您若要施展抱負,必須把朝政大權握在手裏。”
紫砂爐中的火苗早已熄滅,華瑤心中的野火燒得正烈。她與杜蘭澤四目相對,極為懇切道:“蘭澤,我說過,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今日又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底,你還在猶豫什麽?你的才學當世無雙,難道你甘願從此埋沒嗎?等我日後上位,我必定會廢除賤籍,發落高陽東無,還你清白門楣,為你全家沉冤昭雪。”
隐秘的內室裏,華瑤一字一頓道:“蘭澤,你要信我。”
杜蘭澤屈膝下跪,向華瑤行了大禮:“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殿下以誠心待我,我必誠心侍奉殿下,願效犬馬之勞,結草銜環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