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殘夢還鄉安返 涼州的鷹,涼州的馬……

第32章 殘夢還鄉安返 涼州的鷹,涼州的馬……

大雨一連下了幾天,黎明破曉的時候,烏雲散開了,雨停了,羯人再次派出精兵強将,全力攻打雍城。

這一次攻城,羯人防備周密,行軍布陣也是加倍慎重,不求快,只求穩,他們把雍城包圍起來,日複一日地消耗雍城的兵力。通往雍城的水路和陸路都被切斷了,雍城的糧食和藥材越來越少,羯人的士氣越來越強。

雍城官兵拼命抵抗,雙方激戰四天四夜,官兵精疲力盡,羯人還能增派援兵。官兵傷亡慘重,羯人占盡上風。

雍城的戰況已經到了十萬火急的關頭,官兵每日陣亡人數都在一千以上,照這樣下去,雍城會在一個月內淪陷。

城外的厮殺聲和炮火聲晝夜不休,炮彈炸出了一個又一個深坑,坑裏積滿了血水,水面上浮屍飄蕩,屍體泡得發腫、發脹,總是散發着濃烈的臭味。屍體身上的衣衫也腐爛了,從外觀看,看不出誰是羯人,誰是梁人,總之都是死人。

夜色昏黑,冷風刺骨。

距離雍城三十裏之外的一座樹林裏,華瑤和她的侍衛已經埋伏了四天。四天前,雨還沒停,華瑤率領衆人冒雨出城,潛入樹林裏。他們的行蹤十分隐蔽,從始至終不曾點亮一盞燈火。

在此之前,華瑤曾經受過重傷。她的外傷愈合了,內傷還沒好全,她的心髒隐隐作痛,左手也有輕微的麻痹感。她甚至不能深呼吸,每一次深呼吸都會引起心肺部位的鈍痛,內傷又會加重。像她這樣的病人,不該跑到敵軍的地盤上自尋死路,她也知道自己冒着極大的風險。

她必須經歷這個風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雍城的精兵良将已經折損了一半,羯人的攻勢猛烈之極,她要盡快炸毀河壩,挽救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雍城的守城将領全部負傷了,每一位将領的傷勢都比華瑤更嚴重,因此,華瑤主動擔當大任。她率兵出城的那天晚上,杜蘭澤為她送行,只對她說了六個字,杜蘭澤說:“殿下,萬事順利。”

華瑤很潇灑地回答:“一定一定。”

其實華瑤的心裏有些害怕,羯人的武功遠在她之上,她生平第一次偷襲羯人,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她暗暗地為自己打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她的腳步悄無聲息,她跑到了敵軍的大本營後方。衆人跟在她的身後,謝雲潇與她距離最近。

華瑤和謝雲潇的武功僅僅恢複了五成。如果敵軍發現了他們,就有一百種方法把他們捉來虐殺,他們死後,衆人的辛苦也會付之東流。

羯人向來遵循一個規矩:“守軍抵抗,必屠城”,羯人一旦攻破雍城,雍城的九十萬百姓都要死光了。

朝廷的援兵遲遲不來,今夜的炸壩之計,關系到九十多萬人的生死,成之則活,敗之則死,容不得任何意外。

敵軍的人數約有二十八萬,其中二十萬人正在圍攻雍城,剩餘八萬人駐守河畔大本營。

時值深夜,敵軍的營地裏燈火通明,軍紀森嚴,哨兵正在來來回回地巡邏。這些哨兵體格健壯,聲音宏亮,腳步又輕又快,應該也是經驗豐富的老兵。

從樹林到河壩有一條曲折蜿蜒的長路,道路兩旁樹蔭濃密,華瑤、謝雲潇、齊風、燕雨以及一衆侍衛都能運用輕功,神不知鬼不覺地飛過去,跟随他們的官兵卻沒有這般厲害的輕功。官兵從路上走過的時候,肯定會被敵軍察覺。

華瑤思索片刻,決定派出齊風焚燒敵人的營帳,吸引敵人的注意,趁此機會,華瑤可以率領衆人跑到水壩上。

齊風武功高強,反應迅速,在他們這支隊伍裏,也只有齊風暫未受傷,除了齊風之外,華瑤想不出第二個人選。

他這一去,兇多吉少,生死難料,可他竟然毫無怨言。他站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之下,輕聲回應道:“屬下領命。”

華瑤道:“快去快回,不要戀戰。”

齊風道:“是。”

今夜天冷風寒,烏雲擋住了月亮,月色昏暗,樹林裏寂靜無聲,齊風靜靜地看着華瑤,他的目光融入樹影之中,穿過了低垂交錯的樹枝。他應該對她說一句話,也許今夜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如果他死了,她也死了,他們死後,會不會一起走上黃泉路?他恍惚片刻,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華瑤。

華瑤擡起一只手,齊風看見她手上拿着火折子。他怔住了,忽然想起來,他和華瑤曾經拉過一次勾,當時他們站在一條長廊上,廊道兩側竹影搖曳。從那之後,他總是夢見華瑤,他的夢境再也逃不開那一天的竹影,還有她纏着他的那根小拇指。

齊風原本以為自己無畏生死,卻沒想到,死到臨頭,惹來了不幹不淨的念頭。他慌忙轉過身,再也不敢看一眼華瑤。

華瑤把油紙和火折子遞給齊風,又挑選了三個武功高手,作為齊風的随從。

齊風抱拳行禮,轉瞬之間,他飛快地沖出了樹林。

片刻之後,軍營裏火光四起,喊聲連天,哨兵用羯語大吼道:“着火了!敵人來偷襲了!!”

華瑤當機立斷:“快走!”

華瑤率領一群官兵,先後抵達大壩的各處位置。

華瑤眼疾手快。她迅速點燃了一包火藥,又幫助了幾個手慢的官兵,火光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火藥炸響,爆發雷霆般的轟鳴聲,大壩的側壁上裂開了十幾條縫隙。

火藥越炸越多,大壩的裂口越來越深,碎石迸濺,散落在四面八方。

華瑤來不及逃跑,碎石割破了她的腳踝,

鮮血從傷口向外湧,她的鞋面上也是一片鮮紅色。

華瑤轉過頭,頓時心驚肉跳。她清楚地看見,羯人的弓兵和弩兵全部趕過來了,弓箭和弩箭一齊瞄準大壩,成百上千的羯人高手帶着殺氣,向着大壩狂奔,而她已經無路可逃,無處可退。

此時此刻,華瑤這一方還有幾個人沒有點燃火藥,燕雨正是其中之一,燕雨急得滿頭大汗。他手裏拿着三支火折子,全被汗水打濕了,全都燒不起來。他驚慌失措,大腿上又中了一箭,鮮血浸透了他的褲管,他渾身顫抖,差一點就昏過去了。

火藥爆炸的每一處位置都是杜蘭澤反複驗算過的,每一處位置都很重要,不能多也不能少,燕雨跟随華瑤在雍城演練了無數遍,為什麽他會在此時失手!為什麽?!

他快瘋了!

千鈞一發的關頭,他忽然想到,臨行前,杜蘭澤送給他一只錦囊。他把錦囊從口袋裏掏出來,打開一看,正是一支火折子!他驚嘆杜蘭澤料事如神,連忙把火折子遞到自己嘴邊,使勁吹了一口氣,火苗一下就竄出來了,他點燃了火藥,拖着殘腿飛離大壩。

燕雨拼盡全力,揮動長劍,斬斷了刺向他的流箭。他看見大壩上至少有四十多具屍體,那是大梁官兵的屍體。官兵來不及躲避流箭,只能放棄自己的性命,引爆火藥。

大壩的裂口延伸了幾十丈,忽然冒出一股濃煙。火藥尚未燃盡,火焰噼裏啪啦地噴射,石壁上的爆炸聲震耳欲聾,驚起一陣又一陣滔天巨浪。

水浪澎湃激蕩,反複拍打着河壩,震得地動山搖,只在一瞬間,河壩坍塌了。洪水噴發,河水瞬間暴漲,浪潮挾着碎石泥沙,沖出了河道,向着四面八方傾瀉,如同千軍萬馬踏蹄而至。洪水掃蕩之處,樹木折斷,軍帳倒塌,羯人已被卷入奔湧的洪流之中。

羯國氣候幹燥,大半的土地都是沙漠,常年天旱少雨,羯人多半不會游泳,也沒練過水上漂的功夫。他們突然見到洪水,驚訝之餘,心裏更是恐懼。而且他們身上還穿着棉甲,這種棉甲吸水之後,尤其沉重,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拖住了他們的肢體。他們想在水中施展輕功,腳底已經失去了支撐,無法以力借力,只能越陷越深。

湍急的洪水一路暢通無阻,水浪洶湧澎湃,好似蛟龍倒海,疾速湧入雍城的城牆之下,沖垮了羯人的炮臺。

火炮沉入水浪之中,洪水奔騰不休,吞沒了數不清的羯人。

戰場上的羯人已有十分之九溺斃了,只剩十分之一存活。這些人不願投降,還要死戰到底,他們把雲梯挂在城牆上,氣勢洶洶地沖向雍城。他們原本以為,羯國一定能攻占雍城,然而,一場洪水扭轉了戰局,羯人死傷慘重,放眼望去,羯人的屍首漂在水面上,漂得密密麻麻。

雍城的城牆密不透風,洪水已被城牆擋住,雍城官民并未受害,羯人的死傷人數卻超過了十五萬,僅有一兩萬人從洪水裏掙脫,勉強活下來了。

羯人将軍怒吼道:“進是死,退也是死,繼續攻城,攻城!!”

古語有雲,“哀兵必勝”,這個道理,适用于此時的羯人。生死關頭,羯人抛開一切顧慮,拼命殺向雍城守軍。

雍城守軍只剩一萬兩千人,衆人都站在城牆上,死守不退。戚歸禾指揮衆人迎敵,他高喊道:“守城,保家,護國!!”

戚歸禾重傷未愈,勉強算是半個武功高手。他的右手能紮出飛镖,左手還能揮劍砍刀,殺敵的氣勢絲毫不弱。他把炮兵、弓兵、弩兵排成一隊,命令他們射出一片箭雨火海,殺得羯人接連後退。

羯人還有四個将軍,這四人武藝高強,攻勢十分猛烈,戚歸禾不能與他們正面交鋒,戚歸禾的右手無法使刀,武功遠在他們之下。

羯人已經察覺到了戚歸禾的弱點。那四個将軍竟然聚集在一起,同時撲向戚歸禾。他們殺氣騰騰,刀下挾着一股疾風,直劈戚歸禾的命門。

羯人的風俗是很奇怪的,戚歸禾曾經也聽說過,羯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不能當衆流淚,誰要是當衆流了一滴淚,誰就是懦弱無能的鼠輩。

在羯國,懦弱是最極致的侮辱,兄弟姐妹之間,可以互相取笑,卻不可以罵對方“懦弱”,在羯人看來,“懦弱”是一個人最大的缺陷。

如今,那些羯人将軍也是視死如歸,在他們之中,竟有一人雙眼泛紅,熱淚奪眶而出,他在心裏悼念死去的同胞,他身影一閃,手上縱刀如狂。

他是羯國第一高手餘索的長子,名叫餘度,他的年紀與戚歸禾差不多,武功與戚歸禾也差不多。可惜,如今的戚歸禾負傷在身,遠不是餘度的對手。

衆多士兵為了保護戚歸禾,前赴後繼地撲向餘度,餘度一刀斬開他們的腰腹,他們的死狀就像左良沛一樣,上下分離,整個人斷成了兩半。這種死法也叫“腰斬”,極其痛苦,是一種酷刑,受刑者不會立刻死亡,只會在長達一兩個時辰的等待中受盡疼痛折磨,緩慢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城牆上的守軍屍體堆積如山,戚歸禾不願在衆人的背後躲藏。他提起長刀,和餘度過了幾招,餘度的刀尖向他戳來,他的眼前刮過一道淩厲劍風,挑開了餘度的刀鋒,他側身閃避,恰好看見了謝雲潇。

謝雲潇身上的衣袍完全濕透了。他的左肩已被弓箭刺穿,露出一個豌豆大小的血窟窿,他仿佛沒有一絲痛感,擡手揮劍一刺,劍光威力極強。

謝雲潇站在城牆上,始終不曾後退一步,他的背後不僅有戚歸禾,還有華瑤。他寧死也要保護他們,劍下的殺招越發淩厲,極盡暴烈,極盡兇狂,甚至用上了不死不休的打法,他飛快地斬殺了兩個羯人将軍。

華瑤看着謝雲潇的背影,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她的雙腿傷勢嚴重,腿上的傷口被洪水浸泡之後,泛紅發腫,她已經站不起來了,她的內力也快耗盡了。她握緊雙拳,把自己的骨頭捏得嘎吱作響,如果敵人打過來了,哪怕是用拳頭,她也要錘碎敵人的頭骨。

華瑤很想沖上前線,把敵人全部殺光。只可惜,她的侍衛已是半死不活,她自己也無法沖鋒陷陣,她只能看着謝雲潇殺敵。

華瑤的情緒有些激動,她的雙腿血流不止,染紅了一塊石磚,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城樓上的守軍紛紛趕來救她。有一名年輕的士兵把她抱起來了,她轉頭望去,羯兵羯将又殺了過來。

戚歸禾率領一群士兵,盡力掩護華瑤撤退。

不知道為什麽,華瑤的心跳越來越快。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個名叫餘度的羯人,真想一拳打爆他的頭骨。

餘度距離華瑤越來越遠,華瑤忽然發現,餘度的身法很詭異,他不惜負傷也要把謝雲潇和戚歸禾引到城牆邊上。

華瑤大驚失色,大喊道:“他要學左良沛!戚歸禾,小心!”

華瑤話音未落,餘度飛身一躍,猛然攻向戚歸禾。

謝雲潇一劍橫斬餘度的脖頸。餘度身法極快,他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鬥,故意承受了謝雲潇這一劍,他的雙腿都被謝雲潇砍斷了。血水噴濺,他張開雙臂,死死抱緊戚歸禾,扭向另一位羯人将軍的刀尖,那刀尖極快地刺破铠甲,刺入戚歸禾的胸膛。

謝雲潇反手一劍,斬斷了羯人将軍的臂膀。

縱然如此,戚歸禾的胸膛也被噴湧的鮮血浸透了。

戚歸禾顧不上自己的傷勢,他還在指揮官兵,追擊羯人。他父親派來的四位大将已經全部折損,雍城的守城将領也被羯人砍成了殘廢。杜蘭澤連日操勞,體力不支,咳血不止,只能躺在床上休養……如果戚歸禾此時撤退,沒人能接替他,謝雲潇也不能。

雍城的将軍們一致認為,洪水爆發之後,官兵就能戰勝羯人,然而,羯人也會拼死一搏,死戰不屈。

兩軍交戰的緊要關頭,戚歸禾高喊:“殺敵!守城!保家!護國!!”

這是涼州軍營的第一條軍規,戚歸禾從小熟讀的軍規

。他強撐着一口氣,浴血奮戰,直到羯人越來越少,官兵占盡上風,他才領着一批傷員,退到了城樓的後方。

雍城,守住了。

戚歸禾笑了一聲。他張開嘴,想和謝雲潇說話,謝雲潇站在他的面前,他卻說不出一個字,他的喉嚨裏泛着鹹腥味,他低頭吐出一大口鮮血。

戚歸禾拆開身上的铠甲,他看見自己的胸膛又浮出了一塊瘀血紫斑。

謝雲潇見狀,二話不說,立刻把戚歸禾背起來,跑向湯沃雪所在的醫館。

其實謝雲潇已經氣衰力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來的力氣,他的輕功竟然比平時更快一些。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霧氣飄蕩,露水沾在松葉上,迎着朝霞,閃閃發光。

謝雲潇背着戚歸禾一路飛馳,撞碎了霧氣霞光,戚歸禾斷斷續續道:“我……答應了父親,鎮守涼州五十年……也許……做不到了……”

謝雲潇打斷了他的話:“大哥一向言出必行。”

戚歸禾聽見謝雲潇喊大哥,又想起了華瑤,呢喃道:“我答應過華瑤……送她涼州的鷹,涼州的馬……我給不了……你代我……代我送……”

“我代不了,”謝雲潇低聲道,“大哥既然答應了她,就應該親手送給她。”

謝雲潇的背後一片潮濕,那是戚歸禾的心頭血。謝雲潇的呼吸停頓了一瞬,他的腳步邁得更快,像是一道殘影,從地上一晃而過。

這一戰,他們戰勝了羯人,勝得如此慘烈。羯人二十萬大軍之中,高手如雲,雍城只能損兵折将,縱然如此,謝雲潇從沒想過戚歸禾可能會死。

戚歸禾怎麽會死?他怎麽能死?!

謝雲潇的語氣越發堅決:“別說話,湯沃雪一定會救你。”

戚歸禾卻說:“我最……對不起她。”

現在不說,就再也沒機會了,戚歸禾喃喃自語:“我最……對不起阿雪……害她……擔心,這輩子……最好的事……與她相識一場……你、你幫我告訴她……我對不起她,她要好好活……”

謝雲潇穿過街道,闖入一座醫館,眨眼之間,他飛奔到了湯沃雪的面前。

湯沃雪正坐在院子裏,分揀藥材,她的身旁擺着一只竹編簸箕,簸箕上鋪着一層草藥。她看見戚歸禾,手腕一抖,簸箕打翻了,草藥也灑在了地上。

湯沃雪臉色慘白,擡手接住戚歸禾,可惜戚歸禾已經認不出她,他的身體太涼了,涼的像冰,他說:“我快死了……別管我……阿雪好好,活下去……好好……活……”

第二卷:青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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