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前塵猶在 “人家輸得底都不剩了

第37章 前塵猶在 “人家輸得底都不剩了。”……

華瑤親手為謝雲潇放下床帳。

輕紗床帳恰似一片寒煙,籠着一輪明月,影影綽綽地将謝雲潇遮擋起來。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衣袍散漫地垂落,猶如水澤之地的月中仙。

正當夜深人靜之時,庭院中花濃春滿,風月無邊,華瑤卻不想放縱自己,更不想忍受心癢難耐的折磨。她甚至沒看一眼謝雲潇,轉身就往屋外走,謝雲潇低聲喚道:“高陽華瑤。”

華瑤頭也沒回:“第幾次了?你直呼我的名諱,這是大不敬之罪。”

謝雲潇一把扯下床帳:“請您過來,治我的罪。嚴加懲罰,以儆效尤。”

華瑤暗暗地心想,如果她手裏有一條紅繩,她一定會用紅繩把謝雲潇綁在床上。

謝雲潇又說:“殿下忘了您的枕頭。”

華瑤離不開她的小鹦鹉枕。她一個猛子撲到床上,謝雲潇竟然把她的枕頭藏進了被子裏。

華瑤找不到自己的小枕頭,不由得怒火中燒:“我一個人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弄醒,親得我喘不上氣,現在又搶走我的東西!我一直沒跟你動手,甚至沒罵你一句,天底下還有哪個公主比我高陽華瑤的品行更好?”

謝雲潇立即說:“請殿下息怒,我方才弄疼你了麽?”

華瑤拽住被角,撒謊道:“好疼,我快被你氣瘋了。”

謝雲潇攬過她的腰:“哪裏疼?”

他觀察她的外貌,與平日裏并無二致,又細想她的言行舉止,推斷她所言非實。

他為她的謊話找了個臺階:“鬧到這般地步,是我太過莽撞,殿下理當降罪于我。”

華瑤惡狠狠地威脅他:“對,我現在就要懲罰你!治一治你的邪心妄念,給你上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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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床上,身子前傾,雙手伸進被子裏摸索枕頭。

謝雲潇非要一探究竟:“在你上刑之前,能否明示,何為邪心妄念?”

華瑤找到了自己的枕頭,也不管他問了什麽,随口道:“我是君,你是臣,你侍奉我,必須注意分寸。”

謝雲潇靜默片刻,只說:“你真的很喜歡枕頭。”

華瑤在皇宮的時候,必須時刻小心身邊的人窺探她的秘密。她的生母養母早已過世,侍衛侍女不能盡信,兄弟姐妹整日勾心鬥角。無數個漫漫長夜裏,陪伴她一夢到天明的,有且僅有這一只枕頭。

她低着頭,自言自語道:“宮裏的日子太苦了,我總得有個寄托……我都對你掏心掏肺了,你還要我怎麽辦?我又能怎麽辦?!”

謝雲潇怔了一怔。過了片刻,他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的枕頭藏起來。”

華瑤已經平複了情緒,正在冷靜地審時度勢。

高陽晉明仍在雍城裏伺機而動。涼州兵馬效忠于鎮國将軍,她不能讓謝雲潇對她心存芥蒂。

魯莽行事,實乃下策。

她有意彌補他們二人之間的嫌隙。

她大度道:“沒關系,畢竟你也不知道,這個枕頭對我有多重要。”

謝雲潇道:“你從前的經歷,能否說給我聽?”

華瑤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有我的心事,你也有你的顧慮,我都明白,你一心為了涼州做打算……立志報國的兵将不能沒有軍饷,戰死沙場的烈士不能沒有撫恤金,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雍城的每一塊土地,都是涼州人的血肉換來的,朝廷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擡起頭,與他對視:“高陽晉明來了雍城,你我都不能從雍城抽稅,朝廷肯定安插了不少探子,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

她極為懇切道:“倘若他們起了殺心,我們防不勝防。”

謝雲潇道:“你要如何?”

華瑤道:“以農養軍,以商供軍。”

謝雲潇把床帳重新挂起來:“朝中權臣,譬如徐閣老,也對涼州暗生猜忌,削奪涼州的兵權,或早或晚而已。你的農商之業,供不起涼州之軍。”

華瑤向後一仰,倒頭躺在了床上:“我在朝中無人,能争一日是一日,能走一步算一步。”

謝雲潇一手給她蓋上被子,另一手又把枕頭放進她懷裏。

她困乏已極,含糊不清道:“羯人羌人并未全軍覆沒。洪水淹死了十多萬人,還有兩三萬死在了雍城,剩下一批人被沖到了冰封的湖上、陡峭的山上。洪水退散之後,他們逃回了羌羯,我沒有派兵追殺。”

被子裏稍微有一點冷,謝雲潇沒有靠近她。他躺在距離她一尺遠的地方。

華瑤毫不介意,自顧自地解釋:“我不追殺他們,一來是防止敵軍有詐,二來是顧忌我軍疲憊不堪,三來是因為……倘若羌羯滅了國,涼州也保不住軍營。我父皇還在修建摘星樓……摘星樓高達百層,每一層都貼着彩雲琉璃窗,涼州自古多礦産,肯定逃不過徭役和礦役,層層盤剝下來,亂民苦,良民更苦……古語有雲,‘苛政猛于虎’,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你累了,先睡吧,”謝雲潇在被子裏捉住她的手腕,“明日再說也不遲。”

今夜下了一場小雨,雨水淅淅瀝瀝,點點滴滴地敲打在窗扉上。華瑤一邊聽着雨聲,一邊昏昏沉沉地入夢。

次日辰時,雨絲朦胧,霧氣氤氲,華瑤懵懂地醒過來,驚訝地發現謝雲潇依然牽着她的手。

房間裏悄無聲息,謝雲潇似乎還沒睡醒,倒是把她抓得很牢。

她掀開被子一角,借着天光一看,只見他手指勻稱修長,不似凡塵之物,宛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骨節之間隐隐蘊含着勁力,輕輕地環繞着她的腕骨,使她既無壓力,又掙脫不開他的束縛。

她有禮有節地念道:“小謝,将軍。”

謝雲潇後知後覺地松開了華瑤。

他半坐起身,衣衫昨晚已被她扯散,将退未退,肩骨袒露了一大半,勁健滑韌的肌理湛湛生光。

華瑤擡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只從指縫裏偷偷地看他。

他輕緩地托起華瑤的手腕,審察他是否留下了痕跡,好在她一切如常。春日的霧雨連綿不絕。她或許是為了取暖,懶散地倚進他的懷裏。

淡淡幽香随風而至,她喃喃道:“天色尚早,你脫了衣服,陪我再睡一會兒吧。”

*

初春天寒,小雨一連下了幾日,綿綿未絕。

自從那一夜,白其姝和華瑤把酒言歡之後,華瑤再也沒有召見過白其姝。

她們二人雖然住得很近,日常往來卻全靠書信。

白其姝自認為她已被華瑤冷落,但奴婢們對待她極為恭敬有禮,還給她的屋子裏添了一座炭爐。

白其姝非常讨厭火燒爐膛的氣味。

奴婢前腳剛把炭爐給她送來,她後腳就一把撲滅了火。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實,總夢見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糟心事。她半夜醒來,心中煩躁,實在等不下去了。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院中響起一片水聲,白其姝推門一看,但見一簾細雨,霧色霏霏。

白其姝撐傘出行,繞路來到華瑤的院子附近。

她武功非凡,耳力過人,隐約聽見侍女們的腳步聲,還有一名侍女說:“殿下要沐浴,水燒好了嗎?”

另一位侍女極小聲地問:“殿下與公子分浴,還是合浴?”

那侍女回答:“分浴,公子照例不讓旁人伺候。”

接下來的對話,白其姝沒有聽清,但她知道華瑤的身邊有一位男子。

這位男子,被侍女們尊稱為“公子”,他獨來獨往,不允許除了華瑤之外的任何人靠近,大清早的,他和華瑤或許還要洗一場鴛鴦浴。

真有閑情逸致啊,白其姝心想。她早知皇族天性風流,個個背負着桃花債。美人奪魄處,英傑銷魂谷,她只希望華瑤不要沉迷美色,耽誤了大事。

白其姝轉過身,正欲離開,眼前忽而橫了一把劍。

她擡高傘柄,瞧見了公主的侍衛燕雨。

燕雨氣勢洶洶

:“你哪位?鬼鬼祟祟地躲在公主的院外。”

白其姝輕勾唇角,笑了笑,才說:“我是滄州來的客商,暫居府上,多有叨擾,還請大人恕罪。”

燕雨轉頭就對另一名侍衛說:“你們去查她的身份,我留在此處看着她!以防她跑了!她武功不弱,你們看不住她!”

那名侍衛走後,白其姝問道:“燕大人,您之所以留在此處,是因為您不放心小人的武功,還是因為您懶得去查驗小人的身份,更懶得在雨中來來回回地跑腿?”

燕雨被她一眼看穿,驚怒之餘,還有一絲赧然:“這位小姐,關你什麽事,我跟你很熟嗎?”

白其姝“嘶”了一聲:“燕大人,小人看您的心性,真不像是在皇宮裏磨練過。這麽多年來,殿下一定對您很好,時時刻刻護着您,小人一介賤商,對您真是羨慕的緊。”

她伶牙俐齒,又陰陽怪氣。

燕雨被她氣得不輕:“肅靜!否則我立刻禀報公主!”

白其姝不再講話。

她把傘柄擱在肩頭,傘沿也擡得更高。

她仔仔細細地打量燕雨。

白其姝的眼神陰冷又森然,猶如一條吐信子的毒蛇,直把燕雨看得渾身發寒。

燕雨在皇宮待了那麽多年,從沒見過這般陰氣森森的女人。

她一定是心如蛇蠍的壞東西!

公主為什麽要把她留在府裏?!她這個樣子,就像是無惡不作的歹徒!

燕雨派出去的侍衛遲遲未歸。他暗恨自己的弟弟齊風不在附近。

前兩天,齊風的傷勢好了不少,大約恢複了七八成的功力。齊風連一點懶都不會偷,仿佛趕着去投胎似的,馬上接下了華瑤安排的任務。他領兵在雍城之內巡邏兩夜,今早辰時才剛回來,這會兒他已經在侍衛的房間裏休息了。

燕雨也想休息。

他才剛開始值班,身子骨就在犯懶。

正所謂“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人生在世,每一個季節都不該忙碌,每一個清晨都不該早起。

燕雨嘆了口氣,目光仍然緊緊追随白其姝。

白其姝輕蔑道:“懶貨。”

燕雨一下子清醒許多:“你罵誰?!”

白其姝笑而不語。

燕雨愈發警覺起來,拇指扣在劍柄之下,随時準備拔劍出鞘。

他沒等來查證的侍衛,只等來了公主的兩位侍女。

侍女們聽見院外的嘈雜之聲,特來一探究竟。

這兩位侍女竟然都認識白其姝。她們尊稱她為“白小姐”,言辭之間,極為客氣。由此可見,公主十分看重這位白小姐。

自從上一次炸毀大壩,燕雨死裏逃生,他就在雍城的醫館裏養傷,每日吃飯、睡覺、與弟弟鬥嘴,其樂無窮。

他曠工曠了許多日,直到今天早晨,他才開始值班,因此他并不認識白其姝,更不清楚白其姝的來歷。

侍女直接為白其姝通報了消息。

少頃,那侍女就回來說:“白小姐,公主有令,您可以進院子裏歇息,奴婢為您備好了早膳。”

白其姝也沒推辭。她撐着傘,跟随侍女踏進正院。

燕雨望着白其姝的背影,擔心華瑤被她蒙蔽。

不遠處又傳來急切的腳步聲——那名侍衛回來了。他對燕雨如實禀報道:“我查過了,錯不了,剛才那位小姐,确實是殿下的貴客。”

“你怎麽才來,”燕雨雙手抱劍,埋怨道,“要是村頭有人生孩子,派你去村尾找産婆,等你回來,人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那侍衛賠笑道:“哥,我叫您一聲哥,您且消消氣,少數落我兩句,把力氣用在正事上吧。”

燕雨越發思念他的同胞兄弟齊風。他暗自盤算着,等他面見華瑤,得向她求個恩典,讓他盡量和齊風一起幹活。

*

雨勢漸小,天色初晴,華瑤剛剛泡完澡,俯卧于浴房的軟榻之上。輕薄的軟巾蓋在她的腿上,兩位侍女正在為她按摩頸肩。

侍女的手指柔若無骨,輕揉慢捏,伺候得盡心盡力,謹遵奴婢對皇族的侍奉之道。

華瑤筋骨舒暢。她小聲問:“白小姐什麽時候來的?”

侍女道:“半個時辰前。”

“久等了,”華瑤道,“讓她待會兒去花廳見我。”

侍女欲言又止。

華瑤追問:“怎麽了?”

侍女禀報道:“白小姐她說,她可以來浴房見您……也可以……為您按摩全身。”

這如何使得?

華瑤自認為是十分随性的人,沒想到白其姝比她還要灑脫不羁。她當即穿好了衣裳,趕去花廳與白其姝相見。

白其姝帶來了一只木匣,其中裝着她的賬簿、地契、商號印章。她不肯告訴華瑤她接近皇族的真正目的,卻無私地拿出了全部家産。

她和華瑤相識不過短短幾天,華瑤覺得她行事怪異,完全不能用常理來推敲。

華瑤問:“白小姐,你這是何意?”

白其姝倒也坦誠:“若非如此,您始終與我有隔閡。”

華瑤又問:“你想要我給你什麽?”

白其姝謹慎地反問:“您願意給我什麽?”

華瑤一手按住了白其姝的商號印章:“我能讓你的父親,成為白家的家主。”

提起“父親”二字,白其姝忍俊不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臉上有笑,目中無笑,那一雙眼睛波光粼粼,盈滿了華瑤的一舉一動。

華瑤忍不住問:“你與你的父親……不合已久?”

白其姝頗為玩味道:“和您差不多吧。”

華瑤嚴肅道:“我向來敬重父皇。”

白其姝擡袖掩唇,含笑道:“我押上了全副家當,您還和我打啞謎。哪有您這麽坐莊的,橫敲一竹竿,人家輸得底都不剩了。”

華瑤打開另一本冊子:“前些天裏,我派人徹查了你在滄州、涼州的行蹤。”

白其姝面無異色。

華瑤合上了冊子。

白其姝為華瑤倒了一杯茶,碧綠的茶梗在杯中沉浮。

華瑤驀地記起,她和杜蘭澤交心的那一日,也是在茶香缭繞之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表明了心跡。

華瑤久久不語,白其姝便問:“您查到了什麽呢,難道我不是好人嗎?”

茶水蒸騰的熱氣飄散在窗格間,泛彩的霞光似乎為她的面龐施了一層薄粉。

她全神貫注地凝望着華瑤,只聽華瑤說:“兩年前,滄州發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我要是直接說出來,你會覺得冒犯嗎?”

白其姝忽然感慨道:“我與杜蘭澤閑聊過兩三回,只覺她博聞強識,心高氣傲。還有那個燕雨,嘴上沒個把門的,只長了一身的懶骨頭……還有您養在府裏的那位公子,必定是一位絕色美人,還是個愛吃幹醋的,讓您一顆心拴在他身上,瞧都不瞧我送您的少年郎。 ”

華瑤差點被茶水嗆住。

向來只有她嗆別人的份,她幾乎從未被別人嗆過。

白其姝繼續說:“可他們似乎都對您忠心耿耿。您待我也禮節周到,關懷備至,既然如此,無論您說什麽,我也不覺冒犯。”

華瑤直說道:“兩年前,你的丈夫和孩子不幸去世了……”

白其姝點了點頭,眉眼間的笑意更濃:“對呀,可憐見的,我是個寡婦。”

華瑤心知她不會坦誠一切,便也休了與她詳談的念頭。

她處處透着古怪,華瑤又查不出來她的經歷,難免要提防着她。

今天一早,華瑤還得去校場檢兵。她站起身,準備送客,白其姝忽然說:“對您而言,我應該比杜蘭澤更有用。”

華瑤笑道:“憑什麽這麽說?”

白其姝輕輕一笑,從容而自信地說:“就憑杜蘭澤下不了手,而我下得了。杜蘭澤做不成你的刀,而我做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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