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綠鬓朱顏難再複 她在宮裏沒活過二十歲……
第55章 綠鬓朱顏難再複 她在宮裏沒活過二十歲……
華瑤戲谑道:“不愧是宮裏出來的人,随口就能發一個毒誓。”
羅绮默然垂首。
華瑤略微彎腰,挑起她的下巴:“你耗光了我的耐心。”
羅绮與華瑤對視少頃,華瑤不禁微笑道:“你騙了我多少回,我懶得細數。今天,我打算把你做成人彘。對了,你的族親一個也跑不掉,他們都住在虞州的長順鎮。我會派兵去虞州,殺光你全家。”
羅绮雙瞳一縮,華瑤的匕首已然出鞘:“你自己想想,我先前待你有多好,我甚至想過要放你走,誰知你竟然是皇後的人?你侍奉淑妃的那些年,對淑妃做過什麽,又對我做過什麽?可憐淑妃純善仁慈,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羅绮淚如泉湧,“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奴婢這輩子都還不完……我不想害淑妃的,我不想害她!”
暗室裏不見天光,擺蕩的燭火映照着石牆,愈顯得朦胧昏暗。
羅绮的眼中浮現淚霧,再也瞧不清華瑤的神情。她越發心慌,匆忙道:“何近朱,何近朱他昨夜擅闖您的住處,定是為了殺我。皇後要我死,您也要我死……”
杜蘭澤忽而開口:“你明白皇後的用意,為何還要替她隐瞞?”
羅绮猛地擡起頭。她不敢直視杜蘭澤,只敢眺望牆上的虛影,杜蘭澤卻離她越來越近:“ 你罔顧自己和親族的性命,執意掩飾皇後的秘密,難道你還有親人在皇後手上?是誰呢,你妹妹,或是你的……孩子?”
杜蘭澤智多近妖,羅绮早有耳聞。她緊閉雙眼,不住地吞咽,以防杜蘭澤穿透她的目光,洞察她的神魂。然而杜蘭澤牽起了她的手,摸到她的掌骨一片冰涼,杜蘭澤就說:“果然如此。”
羅绮尚未睜眼,只覺一把鋒利匕首抵着她的臂膀。那匕首的刀刃割破她的衣衫,差一點就會切開她的肌膚,正當此時,華瑤道:“你确定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仍然活着嗎?就算他們還活着,等你咽了氣,皇後定會殺了他們。我比你更了解皇族的處世之道。”
淚水順着眼角向外流淌,羅绮心如死灰,哭得魂不守舍:“您還想問什麽?凡我能說的,我都說了。”
華瑤坐到了她的對面:“先講講何近朱吧。他和皇後相識多久?”
案幾上擺着一盞香爐,袅袅煙霧一股一股地外溢,羅绮怔怔地盯着爐火,心頭空蕩蕩的像是剛下了一場大雪。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木然地說:“何近朱是鎮撫司副指揮使,兼任八皇子的師傅。他也曾是皇宮侍衛的教頭,教過燕雨和齊風,許是認得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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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那黑衣人确實對燕雨手下留情,且以“小友”稱呼燕雨。思及此,華瑤頗覺諷刺。她把玩着匕首,又聽羅绮說:“何近朱和皇後至少相識十四年,他對皇後言聽計從,倘使皇後命他自裁,他也會立即動手的。”
華瑤淡淡地說:“他比你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
羅绮面頰泛白,唇無血色,仍在自說自話:“何近朱的功夫,是頂好的。可他最擅長的,不是單打獨鬥,當是群攻。他有八個屬下。他們八人合力練出一套刀法,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刀法在鎮撫司傳遍開來。前些年朝廷清剿民間高手,便是派出一批一批的鎮撫司校尉,神不知鬼不曉的,就把民間的高手,殺得只剩三四成了。”
華瑤追問道:“為何沒有殺光?”
羅绮哭了太久,神智昏昏沉沉,氣若游絲道:“皇帝想殺光全天下的武功高手,但是鎮撫司的人手不夠……何近朱同我說過,那八人刀法是不好練的,十年方能小成,還要看每個人的悟性和造化。”
這種詭異的刀法,華瑤有所耳聞。她知道何近朱是謝雲潇的手下敗将,但是,謝雲潇能戰勝何近朱及其七位屬下嗎?結果不得而知。
華瑤想繼續利用羅绮,還得給羅绮一點盼頭。她思索片刻,問起了羅绮的妹妹:“你妹妹的相貌是什麽樣的?”
羅绮鉗口結舌,華瑤嘆息道:“你此時不說,反倒害了她。萬一皇後把她養熟了,又派她去害了宮裏哪位主子,她一定會死得很慘。我本也不想管她,只怕她的戶籍與你相關,到時候,皇帝查到你的頭上,株連十族的大罪,你是否擔當得起?”
“我不曉得,”羅绮悲從中來,頓時泣不成聲,“我不曉得她如今的樣貌,求您放過我,也放過她。”
羅绮的衣襟被淚水沾濕,華瑤卻對她毫無憐惜。
羅绮自覺走到了窮途末路,忽聽華瑤說:“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會酌情救出你的妹妹,甚至你的孩子,放他們遠走高
飛,你意下如何?”
羅绮不知哪來的力氣,腳尖點地,使勁往前挪移。木椅剮蹭地面,磨出“刺啦刺啦”的雜音,她喘了好幾口氣。
華瑤就彎下腰來,看着她的雙目,循循善誘道:“你知道的,我心慈手軟,對屬下向來寬厚,即便我去年就發現你是細作,卻還養了你一整年,把你從涼州帶到京城,與你好商好量,天底下還有哪位皇族比我更仁善?你妹妹來了我這兒,才有活路可走。”
室內熏香的淺淡氣味鑽進羅绮的鼻間,她昏昏然道:“我妹妹的耳側有一塊月牙形胎記,我還有個兒子……他的生辰是昭寧十四年五月八日,他的後背有五顆黑痣,後腦勺也有一塊胎記……”話沒說完,她實在支撐不住,昏過去了。
華瑤熄滅了香爐內的火芯。她和白其姝、杜蘭澤一同走出暗室。
不知何時,屋外下起了小雨,霧氣氤氲,雨絲綿密,浸濕了一扇紗窗。
常言道一場秋雨一場寒,那凄風寒雨泠泠地打在窗前,華瑤撿來一只精致小巧的清銅手爐,遞給杜蘭澤,好讓她取暖。
杜蘭澤含笑道:“多謝殿下。”
白其姝意有所指:“你很怕冷啊。”
杜蘭澤神态自若:“勞您挂心,我自幼體弱多病,懼冷畏寒。”
風雨吹得竹簾鈎響,白其姝的裙帶飄到了杜蘭澤的腕間,略微纏繞一瞬,又散開了。
白其姝手執團扇,站直了身子,埋怨道:“殿下,您待會兒還要出門吧?這場雨來得不及時,您只能冒雨出行了。”
密雲積聚,雷聲轟隆,展眼之際,傾盆大雨瓢潑而下,濺亂深淺不一的水窪。那天色昏暗得不見半點日光,狂風摧折枯樹的枝杈,激得杜蘭澤打了個噴嚏。
白其姝就站在杜蘭澤的身側,竊竊私語道:“杜蘭澤啊杜蘭澤,你可真是嬌滴滴的大小姐呢,我見猶憐。”
杜蘭澤置若罔聞。她道:“殿下,請您即刻啓程,切莫誤了吉時。今日是您與驸馬結親的第四日,依照宮規,您要親自把驸馬的戶籍刻在玉牒上。”
華瑤尚在沉思。片刻之後,她才接話:“好,那我先走了。”
杜蘭澤與白其姝齊聲道:“恭送殿下。”
華瑤撐開一把油紙傘。她走出幾步,又折回來,特意叮囑白其姝:“我知道你行事乖張,但你既然來了京城,必須事事謹慎,切忌在外招搖。皇帝的爪牙遍布京城,皇後與大皇子深不可測,而我們根基薄弱,開罪不起他們。”
白其姝效仿杜蘭澤方才的語調,乖巧地回應道:“勞您挂心,我銘感五內。”
華瑤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又道:“今夏康州大旱,流民逃到了秦州。我聽京城商人說,康州、秦州幾座城鎮的百姓都染了些疫氣,誰也不知那瘟疫會不會傳到京城來,請您務必事事謹慎。”
華瑤點了點頭。
白其姝送她出門,行至玉蘭樹下,迸濺的水珠沾濕了她的裙擺,映着滿地凋殘的玉蘭,她見景生情,忽而道:“我小時候,滄州也下過這樣大的一場雨,我和娘親在雨中跑來跑去,跑得腳底都磨破了,怎麽也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話剛出口,白其姝輕咬唇瓣,驚訝于自己的失言,更怕華瑤會探查她的底細。
華瑤卻沒有追究,只說:“我原先就察覺到了,你似乎很讨厭下雨。你不要怕,從今往後,我會為你遮風擋雨。”
白其姝更是詫異。她側頭去看華瑤,華瑤依舊平靜:“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白其姝屈膝行禮:“殿下慢走。”
*
華瑤的馬車回了一趟興慶宮,接到了謝雲潇。他今日一襲白衣玉帶,從裏到外一塵不染,明淨雅潔,臨風翩翩,見者皆驚為天人。
華瑤也是雙眼一亮,歡歡喜喜地把謝雲潇按倒在馬車上,他竟然反壓住她,單手握緊她兩只手腕。
華瑤立刻蹙眉:“你幹什麽?”
謝雲潇問:“你身上為何有些燙?”
他的手背貼着她的額頭,涼涼的,香香的,令她再舒服不過,感覺像是盛夏三伏天走進了清涼殿,她懶洋洋道:“今早我審問羅绮,點燃了一種西域香料,能讓人心潮起伏。你知道的,我并非魯莽的人,只是你這一身裝扮很好看,我也很喜歡,情動興至,難免亂了禮數。”
謝雲潇抽身而去,坐在離她不遠處:“你的藥效,何時能退?”
“快了,”華瑤抓住他的衣帶把玩,“等我到了皇宮,應該就會冷靜下來了。”
謝雲潇将他的衣帶扯了回來:“你審問羅绮,可曾問出些什麽?”
華瑤湊近他:“昨夜,你砍傷的那個黑衣人,他名叫何近朱,乃是鎮撫司副指揮使,皇後眼前的紅人。他還教過齊風和燕雨的武功,當然也沒教幾天,齊風和燕雨十二歲就跟了我。”
謝雲潇沒來由地問道:“你和齊風一同長大?”
“差不多吧,”華瑤随口說,“我小時候還經常抓他陪我玩游戲。”
謝雲潇忽然把車窗推開一條縫,絲絲冷風接連吹進來,華瑤陡然清醒。她不再談論齊風,只把嗓音壓得更低,接着與謝雲潇講起了公事,直到馬車駛入宮道,他們二人不再交談,一路無話。
雨中的宮殿更顯巍峨莊肅,時值晌午,一陣陣鐘聲傳遍皇城上下,太常寺、鴻胪寺、禮部、內閣以及神宮監、司設監的官宦一齊等候在宗廟臺階前,衆人皆以徐閣老為首,雨霧罩得他整潔的官服凝滿濕氣。他朝着華瑤躬身行禮,接引她和謝雲潇步入宗廟。
公主與驸馬成親之後,驸馬隸屬于皇族,那皇族的玉牒添名乃是一樁大事,需得有高官與內監在旁看明。即便如此,華瑤也沒料到內閣首輔徐信修會在此時露面。
徐信修是兩朝元老,日理萬機。他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也是徐黨的頭領,六部九寺十二監都有他捧上來的人。皇帝至今沒有削過他的權,但他已是多方黨派的眼中釘。
早在去年年初,都察院便上書皇帝,列舉了徐信修的“十大罪”。
皇帝閱過奏折,并未追查“十大罪”的真僞,民間仍有流言說徐信修貪贓枉法,搜刮民脂民膏,乃是當朝貪官一派之首。
華瑤偷偷瞧他一眼,只見他官服內的棉袍早已穿得老舊,邊角磨得粗糙,叫她心中暗暗震驚。她雙手揣袖,緊随他的腳步,走向宗廟的側殿。
殿中自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景觀十分壯麗。
鑲金的牆面上挂着幾副栩栩如生的畫像,其間一位畫中人正是秀美端莊的孝仁皇後。她是三公主高陽方謹的生母,也是內閣首輔徐信修的獨生女兒。她英年早逝,死因成謎。
徐信修路過他女兒的畫像,竟然沒有多望她一眼。
華瑤聽聞,徐信修出身書香門第,與妻子青梅竹馬,恩愛有加。他從不尋歡作樂,視美色如無物,此生僅有孝仁皇後這一個女兒,自然把女兒當做掌上明珠。
孝仁皇後被父母教養得極好。據說她生得綠鬓朱顏,弱骨豐肌,且是一朵才貌雙全的解語花,很得皇帝的喜歡。但她在宮裏沒活過二十歲,當今皇後又撤了她的祠堂,華瑤都不知道她長什麽樣。今日一見畫像,方知她名不虛傳。
那一廂的徐信修與禮部官員先後下跪,點蠟燒香,通讀聖旨,這叫“請禮”。皇城的太監多半不識字,“請禮”一事向來由高官操辦。
神宮監的太監連問三聲華瑤的口谕,方才打開一道金門。
華瑤親手取出她的玉板,拿起一只雕筆,直到此時,她才驚覺這支筆,輕如鴻毛,根本無法在玉板上刻字。
華瑤略作遲疑,那太監微微欠身。他垂眸斂眉,神态恭敬,毫不顯山露水。他背後的主子要麽是皇帝,要麽是皇後,這二人打了什麽算盤,華瑤暫不細究,現在她只想把謝雲潇的名字刻進玉板。
案桌上供着一爐香火,太常寺呈遞的瓜果祭品分列兩側。華瑤必須趕在香火燃盡之
前刻完名字。她微一側身,低語道:“公公不必盯着我。我寫字時,需得靜心。”
那幾位太監寸步不離,華瑤瞥向徐閣老。
徐閣老側過眼,禮部一位官員就開口道:“既是公主的口谕,豈有不遵之理?”
衆位太監往後退了幾步,伏地磕頭。華瑤佯裝撫鬓,眼疾手快地拔下一根發釵。她指間蘊力,極快地雕完“謝雲潇”三字,連口氣都來不及喘,又開始刻他的生辰八字。她趕在太監拜禮結束之前,做完了這一樁大事。
華瑤把發釵藏在袖中。她背後衆人只見她攥着雕筆,那筆杆上刻有龍紋,蓋着皇印,鑲金嵌玉,彰顯着皇族的威勢。
*
禮畢,華瑤留在宗廟祭祀,直至這天傍晚,她才走出廟門。
徐閣老邀請華瑤和謝雲潇去文淵閣一敘,此事大概先求得了皇帝的首肯,因為禦前太監也來到了文淵閣。
太監的托辭是“特來伺候公主與驸馬”,實際上,他奉命監聽華瑤與內閣的議事內容。
今夜的雨越下越大,潑天罩地,華瑤待在文淵閣內,只聽得驚雷乍起,就連遠處鐘聲都辨不清了。她靠坐窗邊,并不畏寒,只覺得天氣涼爽宜人,雨風骀蕩。
內閣重臣的年紀都在五十歲以上,全是不通武藝的文弱書生。他們恭請華瑤和謝雲潇的諒解,而後,人人抱着一個手爐,圍坐在圓桌的四周,這其中也包括謝雲潇的祖父,謝永玄。
謝永玄白發蒼蒼,雙目熠熠,頗有仙風道骨的神韻。
為了避嫌,謝永玄特意坐在距離謝雲潇最遠的位置,但他拿出了文淵閣珍藏的玉山雪蕊,這是謝雲潇從小喝慣了的花茶。
謝永玄親手泡茶,再交由太監奉茶。太監先後呈上兩杯茶,分別放在華瑤和謝雲潇的面前。
華瑤細品謝永玄的茶藝,果真非同凡響,她的心情愈發爽快。
就在此時,戶部侍郎程士祥開口道:“今日,臣等奉诏修訂財計,微臣在此謝過公主與驸馬的體恤,有勞您二位大駕光臨,臣等感激不盡。您二位在雍城查收稅銀二十三萬六千兩,俱已報公。戶部舊法,行之數年,革新在即……”
華瑤心不在焉地聽着他長篇大論,戶部尚書孟道年忽然插話道:“程大人是朝內老人,談論公事,總要開門見山,少些繁文麗辭,公主也不會責怪你。”
華瑤立刻接話道:“誠如二位大人所言,修訂財計正是父皇的聖命。父皇英明神武,功在千秋萬古,等到新政推行之後,定能造福萬民。而我也是父皇的臣子,官職遠低于諸位大人。請諸位不必多禮,只把我看作新員即可。至于雍城稅銀一案,我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孟道年的侍從抱來一沓賬目,遞交到華瑤手中。
華瑤翻了幾頁,松了口氣。
她先前還擔心孟道年會發現她也僞造了假賬,如今她細審一遍,孟道年似乎并沒有質疑雍城的賬目,只是想把她審計的方式推行至全國,廣增稅收。
華瑤低頭查賬,內閣首輔徐信修還在一旁批文。
內閣次輔趙文煥正與徐信修同坐一處,他眼皮微擡,驀地說道:“公主與驸馬都是當世豪傑,無論練兵、打仗、查賬,還是審財,您二位都是十分的精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