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行船弄月 上負天子,下負災民

第61章 行船弄月 上負天子,下負災民

營帳內沒有點燈,僅有一顆夜明珠。

華瑤小聲道:“心肝寶貝?”

她在幽光裏的神色朦胧難辨,嗓音倒是十分輕柔:“樸月梭确實違背了禮法,但我不能與樸家鬧翻。樸家是淑妃的母族,淑妃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是看在淑妃的面子上……”

她笑了一下,才說:“你也不能再對樸月梭動武。刀劍無眼,他還是朝廷命官,萬一你砍傷了他,皇帝肯定會懲罰你。即便我裝傻充愣,也很難為你圓場。”

謝雲潇一襲月白色衣袍,身形修長挺拔,靜立在不遠處,衣裳仍是十分的潔淨無塵。

單看他的外表,遠非俗世之人所能比拟,華瑤初見他時,就以為他的境界頗高。但他把劍柄握得很緊,拳峰處骨節泛白,隐隐有一層凜若冰霜的殺氣。

良久良久,他才說:“樸公子毫發無損,你何必替他叫屈。”

華瑤認真地說:“我不是在替他叫屈,而是在替你考慮。我作為你的妻子,心裏當然更牽挂你、也更倚重你,你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謝雲潇不再看她:“也是,樸月梭袒胸露骨,你滿不在乎,我也不該計較他的冒犯。雖說他無禮在前,但我對他拔劍,既是種下了一個禍根,又給你惹了一堆麻煩。”

華瑤點了點頭:“不錯,你果然通情達理。”

謝雲潇撿起桌上的夜明珠,指尖一滾,珠子被他捏得粉碎。熒光散落之際,他悄聲道:“你果然薄情寡性。”

華瑤記起樸月梭的形貌,又去偷瞄謝雲潇的風姿。她把謝雲潇的衣帶往下拽了拽:“胡說八道,我待你總是十分親熱。”

滿地的熒粉零零落落,謝雲潇反問道:“何以見得?”

華瑤被他這麽一問,不知為何,她的心裏也有些惱怒。她粗暴地扯開他的衣襟,眼見他無動于衷,她悄悄地靠近他,輕輕地吮住他的一小截鎖骨,淺淺地啜吻了幾下,只覺他的膚質遠勝白璧,香韻遠勝蘭麝,種種優點,妙不可言。

謝雲潇呼吸紊亂,手指緊扣桌沿,握出幾條明顯的裂痕,聲音反倒愈發冷淡:“我暫時沒有興致,請你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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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華瑤語氣輕快,“你叫我一聲卿卿,我就不和你計較了。”

謝雲潇見她活潑歡快一如既往,絲毫不受他的影響,他忍不住一把扣緊她的腰肢,稍微用力就把她提了起來,扶着她坐到一張桌子上。她的雙腿稍微晃蕩兩下,又被他輕輕地按住了。

華瑤戲谑道:“幹什麽嘛,你生氣了嗎?不會還在介意樸月梭的事情吧?”

謝雲潇只說:“翰林院講究清名盛德。你感念樸家的恩深義重,也應當顧惜你表哥的清譽和仕途。營地裏人多口雜,朝廷耳目衆多,你和樸公子交往甚密,言官或許會彈劾你……”他找出一個罪名:“尋歡縱樂,品行不端,上負天子,下負災民。”

“天吶,”華瑤順勢道,“我好害怕。”

謝雲潇明知華瑤有意玩鬧,他仍在扮演她的谏臣:“謹慎起見,樸公子應當恪守禮法,拿捏分寸,以免陷你于不孝不義之境地。”

華瑤伸了個懶腰:“我也沒和表哥交往甚密啊,他那些彎彎繞繞的情話,我根本就聽不明白。”

她左手扶着桌面,右手勾纏他的衣帶:“你要是對我說幾句情話,我倒是很能理解,怎麽樣,你說不說?”

華瑤一邊和謝雲潇講話,一邊暗暗地羨慕她的姐姐。

姐姐總共納了七房側室,風神俊逸,各有千秋。而華瑤成年至今,府中獨有一個高潔傲岸不可亵玩的謝雲潇。她連日奔波勞累,還要好言好語地哄着謝雲潇。換作她的姐姐,此刻早已被一衆美人環繞,陷進溫柔鄉裏盡情地風流快活去了。

“卿卿,”謝雲潇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勸你趁早罷休。”

謝雲潇衣襟半敞,鎖骨處的紅痕是她方才留下來的。她決意不受他迷惑,便也打消了嬉戲的念頭:“對了,我忽然記起來,我還有事情要做。你先回宮休息吧,我走了。”

華瑤跳下桌子,轉身離去,孑然一人,無牽無挂,背影漸行漸遠。

謝雲潇又道:“華小瑤。”

華瑤轉頭看他:“幹什麽?”

謝雲潇諱莫如深:“沒什麽。”

“那就不要叫我,”華瑤十分倨傲,“我日理萬機,你不能耽誤我的差事。”

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遠了。

正當深秋時節,夜涼如水,燈影寥落,華瑤走在一條通往營地的小路上,依稀望見前方有一道颀長人影。

那人身穿一件玄青色衣袍,素紗衣帶飄逸飛揚,杳杳渺渺,似是一縷浮蕩在人間的游魂。

華瑤沖他喊道:“表哥?”

樸月梭停下腳步。但他沒有回頭。

華瑤繞到他的面前,瞥他一眼,只見他的側臉甚是蒼白,雙目中的光輝黯淡了不少,氣息也是混亂不堪的。

華瑤驚訝道:“你生病了?”

樸月梭道:“大抵是染了風寒,燒糊塗了。”又說:“難怪我那會兒……”

“行了,別和我講話了,身體要緊,表哥快去醫館吧,”華瑤給他指了一個方向,“讓湯大夫給你看看,她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樸月梭已經分辨不清眼前的華瑤是真是幻。他的脈象虛浮無力,乍隐乍現。

前些日子裏,樸月梭曾經發過一次高燒,原以為自己算是染過了疫病,難道他今夜還要再病一回?

忽有一陣夜風吹過,撩開了樸月梭的衣袖,他的手臂顯出兩塊淡色淤青,若不細看,極難察覺,此乃京城疫病的症狀之一。

樸月梭雙腿僵硬,不由得踉跄一步,強撐着往前走了一段路,不肯流露出一絲疲弱病态。

華瑤吹了一聲口哨,

召來了她的坐騎——那是一匹棗紅色駿馬,鬃毛锃亮,膘肥體健,極有靈性。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聲,華瑤牽住缰繩,大大方方地示意樸月梭上馬。

樸月梭蒼白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紅,仿佛他要坐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頂花轎……擡入公主府的花轎。

“快點,”華瑤催促道,“別磨蹭。”

樸月梭翻身上馬:“表妹不同我一起走嗎?”

華瑤飛快地後退:“我不清楚你得了什麽病,應該離你越遠越好。我身為監軍,責任重大,我不能再病倒了。”

樸月梭不禁暗想,華瑤顧全大局,實有賢主之氣度,他不該糾結于兒女私情,何況華瑤對他根本沒有私情。

華瑤拍了一下馬背,棗紅馬踏蹄而去。她略作思索,又喊來幾名暗衛,派遣他們傳信給杜蘭澤、金玉遐、謝雲潇等人。

*

是夜,樸月梭抵達醫館。

太醫摸過樸月梭的脈象,斷定樸月梭染上了瘟疫,便給了他一碗涼血解毒的湯藥。

樸月梭喝過藥,坐到一張竹床上,心裏還惦記着明日的公務,喉嚨中漸漸湧出一股濃郁的鹹腥味。他捂住胸口,咳嗽不止,肺腑泛起一陣刀劈似的劇痛。他掩袖遮面,吐出一大口血,忽有一人攙住了他的手臂。

樸月梭扭過頭,見到了燕雨。

樸月梭與燕雨、齊風相識多年。他們三人一同陪伴華瑤長大,幼時曾經一起玩過投壺、折紙、扮鬼臉、捉迷藏之類的游戲,樸月梭自認為他和燕雨、齊風的交情不淺。

時過境遷,如今的燕雨也是一名高大挺拔的侍衛了。樸月梭感慨道:“許久不見,燕大人。”

燕雨皺緊眉頭:“你真倒黴,快死了嗎?”

樸月梭搖頭不語。他精疲力竭,手背上青筋暴起,垂首一口接一口地吐血。

殷紅的鮮血濺滿了燕雨的衣袍。

燕雨被樸月梭吓了一跳,生怕樸月梭把腸子吐出來。

樸月梭是華瑤的表兄,也是一位正直端方的君子,他對待下人一向寬厚仁慈。

在燕雨看來,樸月梭算是自己的半個主子。燕雨從前還盼着樸月梭能做華瑤的驸馬,因為樸月梭不會苛責華瑤的侍衛和侍女。

樸月梭一副氣若游絲的模樣,燕雨一下就慌了神:“你不會真要死了吧?”

留守醫館的太醫走到近前,抓起樸月梭的手腕,細查他的脈象。

那太醫的臉色煞白,燕雨還在一旁問:“太醫,您好歹說句話啊,樸公子沒事吧?”

太醫只說:“快、快叫人!”

燕雨臉色一變,大喊道:“喂,來人啊!救命!朝廷命官快死了!哪個大夫出來管管!湯沃雪呢,她去哪兒了!湯沃雪!湯沃雪!”

醫館中的雜役回答:“湯大夫還在外頭診治病人……”

燕雨跪到床榻上,揮劍撐開一扇木窗,面朝庭院,高聲叫嚷:“湯沃雪!湯沃雪!要死人了!你快過來!”

湯沃雪遠遠地回應道:“吵什麽吵!你叫魂呢?!”

湯沃雪一路狂奔到了屋舍,迎面撲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她心下一寒,連忙扶穩了樸月梭的身體,立刻用銀針封住他的幾處穴道。

她檢查他的脈象,低聲呢喃道:“他沒染病,他中毒了。”

樸月梭不僅是皇帝親派的官員,還是出身于翰林院的清流一黨。他身受劇毒,絕非一樁小事,勢必牽涉朝廷的黨派之争,乃至皇子與公主的帝位之争。

在場的太醫被吓出一身冷汗,啞聲道:“湯大夫,請您慎言。”

湯沃雪鎮定如常:“燕大人,你去請公主……”

湯沃雪一句話沒講完,華瑤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怎麽了,你們找我什麽事?”

華瑤和謝雲潇都站在這一間屋舍的門外,太醫跪求他們不要入內。那太醫道:“微臣參見二位殿下,屋內聚集血氣、病氣與疫氣,微臣叩請二位殿下遠離此地。”

夜色彌漫,青石窗臺上立着一對紅燭,湯沃雪坐在昏暗的燭光裏,直言不諱道:“你們進來也沒事,樸月梭剛剛暈過去了。他被人下了毒,危在旦夕,我不一定救得過來。”

“什麽時候的事?”華瑤震驚道,“誰敢給他下毒?”

湯沃雪的語調平靜無起伏:“他剛喝過一碗藥。”

太醫扒到窗前,探出半個腦袋:“樸公子來時高燒不止,疫氣不退,微臣就開了藥方,煮了湯藥,不敢有半分懈怠,何來下毒一說?”

華瑤盯着湯沃雪:“湯大夫有沒有看過藥方?”

“我看過了,”湯沃雪深吸一口氣,“樸月梭脾陽受損,手足厥冷,寒氣蘊結壅滞。我猜測他原先就中了輕微的寒草之毒。太醫又給他開了一副清熱涼血的方子,這一副藥劑下去,幾乎拿掉了樸公子半條命。”

太醫與湯沃雪針鋒相對:“若真如你所說,樸公子本有寒毒,他怎會潮熱盜汗,機竅阻閉?”

湯沃雪解釋道:“樸公子忙于公務,寝食俱廢。時下天冷,他穿得這麽少,除了中毒以外,還有虛勞之症,氣陰兩虛,就弄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華瑤旁聽他們的對話,立即插了一嘴:“所以,先前就有人給樸公子下了毒,不過毒性輕微,不易察覺。随後太醫誤診,開錯了方子,樸公子病情加重,九死一生。”

湯沃雪平靜道:“誠如殿下所言。”

太醫側倚窗前,汗如雨下。

華瑤細思此事,心頭頓生疑慮。她正要傳信給方謹,前方又送來急報——原來樸月梭的症狀并非孤例,營地裏竟有數百個平民病重吐血。

衆多大夫束手無策,方謹與顧川柏已經帶着一批人馬趕去主持大局了。

說來奇怪,京城瘟疫的發源之地,恰好位于南北街衢,從南到北,貫通了華瑤與方謹的公主府。因此,方謹才會和華瑤聯手籌建營地,收買民心。姐妹二人身負重責,半點差錯也出不得。

華瑤跑出醫館,剛好撞見杜蘭澤。

三言兩語之間,華瑤講完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派遣齊風護送杜蘭澤前往營地,傳達她的旨意,阻止所有病患服用湯藥,再派大夫詳查每一位病患的寒毒之症。

杜蘭澤領旨告退。

天地晦暝,廣闊的蒼穹一望無際,華瑤眺望遠景,心知今夜注定又是一個不眠夜。她牽住謝雲潇的手腕,嚴肅道:“先前你來過醫館,也查過藥材,有沒有見到湯沃雪所說的寒草?”

“沒有,”謝雲潇低聲說,“藥材的數目不多不少,并無差誤。”

華瑤又問:“有沒有形跡可疑之人?”

謝雲潇的食指輕扣她的手背:“我未曾目睹任何異狀。”

華瑤蹙眉,喃喃自語道:“樸月梭沒吃晚飯,那他白天的飲食肯定有問題。寒草的毒性輕微,大量服用才能見效。今天夜裏,千百人幾乎同時毒發……那些寒草,究竟是從哪裏運過來的?京城封鎖了河道,就連運送貢品的貨船都進不來,各大藥商的船隊……倒是往來暢通。營地的藥材與米糧多半來自于船運,這其中必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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