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多折轉 捉襟見肘,淪落街頭
第70章 多折轉 捉襟見肘,淪落街頭
幽靜而深密的樹林裏,謝雲潇悄無聲息地走在最前方。
謝雲潇的輕功堪稱舉世無雙,腳力也遠勝随行的一衆侍衛,轉瞬之間就踏過了怪石嶙峋的山岩,站到一座陡峭的危崖之上。
風中搖顫的涼蔭遮擋了他的身形,他默然眺望着遠方的峰頂,遙見那一處人煙稠密、香火鼎盛,男女老少約有二三百,極盡虔誠地跪在寺廟內禱拜。
年逾古稀的老禪師正在蒲團上結跏趺坐,顯出安詳的神态。不多時,衆人齊口誦經,老禪師敲動木魚,金鐘法鼓“咚咚”地響了起來,那聲音隐隐約約地傳進燕雨的耳朵裏,燕雨便問:“這一大群人叨叨的念什麽經呢?我瞧他們都沒武功,上山得多累,三更天就起床了吧,大晚上的不睡覺,非得爬山上來唧唧哝哝的。”
謝雲潇的侍衛随了主子,一個個都高貴冷傲的很,無人理睬燕雨,唯獨淩泉開口道:“虞州和京城、秦州離得近,瘟疫害死了數萬人,那一位禪師道行不淺,或許是在誦經超度亡魂。”
“沒必要吧,”燕雨嘀咕道,“人一死了,就算一了百了,生前沒個好命,死後哪裏做得成好鬼?有這個閑工夫念經,還不如回家種地。”
淩泉攥緊袖擺,拳峰處骨節突兀,但他說話依然和氣:“燕大人,你的親人都還在世吧。”
燕雨壓低嗓音:“我親爹親娘啊,死了都有十多年了。那一年鬧了旱災,爹娘餓死了,我和我弟弟親手把爹娘埋了。”
他言辭間無悲無喜:“後來我發了高燒,燒了許多天,頭腦犯渾,記不清爹娘的事,不過我弟弟還記着。”
淩泉沉吟片刻,沒來由地冒出一句:“公主一定待你很好。”
“是還不錯,”燕雨爽快地承認道,“公主對待下人恩高義重,宮裏的侍衛做夢都想伺候她。我弟弟在校場練武的時候,多的是一群侍衛求他幫忙,千求萬求,就想見公主一面,不過我弟弟誰也不理。”
淩泉對他明褒實貶:“燕大人心直口快,真是個率性人。”
燕雨還以為淩泉在恭維自己。他嗤笑一聲,感慨道:“說實在話,我天生一張巧嘴,走遍天下都不怕,走到哪兒都能交到朋友。我要是出門闖蕩江湖,定會……”
謝雲潇忽然接話:“捉襟見肘,淪落街頭。”話中暗含淡淡的揶揄:“旁人同你說上三言兩語,便能打探到你的全部家底。”
燕雨怔了一怔,先是結巴了片刻:“殿、殿下。”然後才辯解道:“我在皇宮當差的那些年,嘴巴嚴的就像沒開縫的雞蛋。”
Advertisement
謝雲潇和燕雨相距足有一丈遠。
謝雲潇仍在俯瞰遠景。他背對着燕雨,低聲道:“蛋殼薄而易碎,經不起風雨。你是公主的近身侍衛,理當穩如磐石,磨砺心志,絕不能三心二意,搖擺不定。你先前遵守的規矩,更該沿襲至今,每日自覺、自省、自察,不得有缺。”
蒼穹中鷹鳥高飛,燕雨雙手揣袖,仰頭望天,嘴裏嘟囔道:“您并非我的主子,我可沒在涼州參軍。”
謝雲潇半真半假地威脅他:“涼州逃兵,殺無赦,斬立決。”
燕雨環顧四周,只見謝雲潇的侍衛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他被他們吓了一跳,往後退了退,又扶住一株槐樹,胸腔中的一顆心髒越跳越快,他失笑道:“您說的是,小人明白,定會遵命。”
四天前,華瑤親手處決了晉明,并把晉明及其屬下大卸八塊、焚屍滅跡,這一切都被燕雨看在眼裏。
晉明的屬下也曾在皇宮當過差,只因他們跟錯了主子,便被猛火燒得魂飛魄散、屍骨蕩然無存。或許他們的今日,就是燕雨的明日。
燕雨不敢對別人說,其實他有些憐憫晉明的屬下。因為他自己也不是什麽貴族,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侍衛,天生一把懶骨頭,怕疼怕苦又怕累。
他不想建功立業,只想做一個尋常的武夫,此生不再跟着華瑤打打殺殺、擔驚受怕。
他偷偷地置辦了些茶食幹糧,既想一走了之,又惦念着華瑤和齊風,心中猶豫不決,至今還沒打定主意。
他要是真跑了,謝雲潇必然會殺了他。
燕雨神思飄蕩之時,謝雲潇從他身旁走過,衆多侍衛跟緊了謝雲潇,順着險峻的山道一路下行。
這山道懸吊在峭壁上,路面極為狹窄,僅容一人通過,側邊的扶欄年久失修,散發着一股黴爛氣味。謝雲潇卻不甚在意,行走間如履平地。淡薄的晨霧籠罩着他,映着當空斜照的曦光,翩然清逸,缥缈出塵,竟似騰雲駕霧一般。
燕雨快步追趕謝雲潇,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心情又惱又急又愁,腳底一個沒留神就踏空了。
他順手搭住扶欄,怎料那欄杆陡然傾頹,他立足不穩,歪着頭跌落了山崖,來不及發動輕功,便喊出一聲鬼叫:“啊!老子倒了大黴!!”
山林間樹枝亂擺,鴉雀驚飛,謝雲潇低頭向下看,燕雨扯着一條枝杈掉進了繁茂的草叢裏。
謝雲潇紋絲未動,他的侍衛淩泉道:“公子,有幾個官兵聞聲過來了。山海縣的官兵晝夜巡邏,反應十分迅速。”
燕雨恰好摔在一條平坦大道的附近。他扭傷了腳,懶得動彈,就在地上躺了約莫半刻鐘。
此時将近辰時,方圓幾十裏的平民百姓都挑擔背貨地前來趕集,道旁漸漸地喧鬧起來,趕車的拖着牲口,牲口還搖着鈴铛,四處都是吵吵嚷嚷的,除了人聲,兼有雞鴨鵝鴿、牛馬豬犬的嘶叫,那些雜亂的聲響吵得燕雨頭昏腦脹。
燕雨倚劍撐地,才剛站穩,便有幾個巡邏的官兵過來問話:“閣下留步!閣下是哪裏人?會武功嗎,你幾時到的山海縣,你為何一大清早躺在路邊?”
燕雨撓了撓脖子。他被尖利的枝杈劃出了幾道細小的傷口,引發一陣輕微的刺痛。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随手拔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吊兒郎當地說:“我會些三腳貓功夫,幾位官爺見笑了。”
燕雨的相貌英俊非凡,身形颀長挺拔,又穿着一件布料極好的嵌絲窄袖黑衣,腰
挂一把熠熠生輝的銀紋長劍,真像是一位遠道而來的貴客。
他一副浪蕩不羁的模樣站在路邊,人來人往之間,便惹得無數芳心暗系。而他一點也不在乎衆人審視的目光,還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雙手抱臂,遙望山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同夥。
官兵瞧他形跡可疑,遲遲不肯交待籍貫和來歷,便懷疑他是三虎寨派來的奸細。
官兵粗魯地扯了一把他的袖袍,他單手一招就反制了官兵,那官兵大吼道:“你究竟是何人!還不速速招來!”
官兵正要對他搜身,他拔劍出鞘三寸:“別碰我!你碰不起!”
燕雨這話說得不假。
燕雨是公主的近身侍衛,從頭到腳每一寸肌膚都屬于公主,除了公主以外,旁人都摸不得他,當然他也不願意被公主摸。他堅信自己将來一定會娶到妻子,成家立業。
燕雨還沒和官兵解釋清楚,那些官兵就點燃了一束信號煙。
官兵們不敢對燕雨動手,只把燕雨包圍在中間。
少頃,這條大道上來了一隊精兵,為首者乃是一位儀表堂堂的年輕人,最多不過雙十年華,他左手牽馬,右手握劍,身穿一套英氣勃發的戎裝。正逢朝陽普照、晨霧消退,他騎馬破開一束日光,斜影灑在燕雨的臉上。
燕雨仰頭瞧他,他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遮擋了左眼,僅有一只右眼能與燕雨對視。
可惜了,他武功不錯,竟是個倒黴催的半瞎子。
他自報家門,未語先笑:“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趙惟成,幸會閣下,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說起這個趙惟成,燕雨也算有所耳聞。
趙惟成出身于虞州寒門,天資卓絕,志向遠大,未滿十六歲便考取了武舉第一名,皇帝親封他為禦前帶刀侍衛。
昭寧十九年的一場秋獵葬送了他的仕途。
彼時他騎馬在獵場上追逐獵物,卻被一只流箭射中左眼,頓時鮮血直噴,墜落馬背。
趙惟成只做了短短一個月的禦前帶刀侍衛,就被皇帝趕回了虞州,從此寂寂無名,泯然衆人。
武功高手必須眼觀八方,耳聽六路,趙惟成比旁人少了一只眼,永遠做不了最頂尖的劍客,永遠無法再得到朝廷的重用。
他剛回虞州的那一陣子,夜夜去酒樓買醉,虞州的官宦子弟就給他起了個別稱,叫做“趙獨眼”,嘲笑他家世低微卻想攀龍附鳳,眼瞎心盲還敢借酒消愁。
趙惟成如今也不過是個八品小官。而燕雨是侍奉公主的一等侍衛,官從六品,比趙惟成大了幾輪。
燕雨很有底氣,昂首挺胸道:“得了!您也別問了,直接放我走吧!我這兒有塊令牌,只給你一個人瞧瞧就行了。”
趙惟成翻身下馬,忽然瞥見燕雨的劍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他腳步一頓,試探道:“燕大人?久仰您的大名,百聞不如一見,請您代我向公主和驸馬問安。”
燕雨作勢點了點頭,趙惟成又道:“三虎寨的賊寇來了虞州,燒光風雨樓,害死六十七條人命,釀成一場大禍。山海縣與風雨樓離得太近,葛知縣責令官兵嚴加戒備,提刑按察使司指派下官協助辦案,調查一切形跡可疑之人。燕大人,勞您尊駕,随下官去縣衙走一趟……”
燕雨笑道:“我出來散步,摔了一跤,多大個事,也值得你大驚小怪?你押着我去縣衙,可是把我當犯人了。”
“您有所不知,”趙惟成朗聲一笑,臉色倒是陰沉沉的,仿佛籠着一團鬼氣,“信號煙一放,就是立了案,公事還需公辦,您得去縣衙做個筆錄,講個清楚。”
燕雨道:“老兄,您跟我開玩笑呢?我有什麽好交待的?我這人清清白白的,跟個白饅頭似的。”
趙惟成道:“您伺候公主多年,輕功十分了得,怎會突然摔跤,脖子上還多了幾條傷痕?”
燕雨很不耐煩:“山海縣的棧道太破,我從山上摔了下來,脖子上的傷,可不就是樹枝刮的……”這句話還沒說完,趙惟成便來扯拽他,他反手與趙惟成過招,趙惟成竟然拔劍出鞘,劍刃的寒光照着燕雨的雙眼,兇意凜然,煞氣沖天。
侍奉皇族的侍衛均是第一流的武功高手,均能分辨一丈以內的殺氣,燕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驚覺趙惟成想殺了自己!
趙惟成瘋了嗎?!
燕雨與他無冤無仇,官階還比他大,他何至于此?!
燕雨的後背竄出一股涼氣,不由自主地拔劍去擋,險些劈到趙惟成的面門,又被另一把迅疾閃過的劍鞘壓制住了。
燕雨和趙惟成同時側過臉,見到了戴着一張薄木面具的謝雲潇。
近旁遠處的行人走走停停,頻頻回首,紛紛觀望謝雲潇的身影,還有幾個膽大的少女少男守在一旁,企圖窺見他面具之下的風姿。
趙惟成責問道:“你是哪來的……”
謝雲潇随手摘了面具,淺金色日光灑了他滿身,天地間陡然寂靜一瞬,鳥雀的嘶嘯也杳然空渺。凡是見到他的人,莫不蕩魄消魂,更有甚者,已然心猿意馬,大聲問他:“公子可是外鄉人?公子娶妻了嗎?”
山海縣遍布庵堂寺廟,鄰近的村鎮也不乏信佛、信道之人,此地百姓最欣賞的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風儀氣度,再看謝雲潇的形貌,恐非塵世中人,漸漸的,私語之聲都停息了,趙惟成回過神來,嗓音晦澀道:“殿下?”
謝雲潇貴為皇族,趙惟成見了他,必須向他行跪禮,可他們周圍全是鄉鎮來的莊稼人、手藝人、小本買賣人,趙惟成不願當衆下跪,就跟着謝雲潇走向了幽深的林間小道。
謝雲潇望了一眼天色,他還想在辰時之前趕回公館。
趙惟成見他停步,遲疑片刻,毅然決然地撩起衣擺,跪伏在地:“卑職不知殿下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