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這場同學聚會開始得早,散得也算早,八點剛剛過便散場。臨別時,許安安給了餘姚一個大大的擁抱,說以後自己去燕城出差的話,會去找她玩兒。

回到車上,餘姚和陳迦南分享她剛剛的思緒,說着說着,她又有了新的領悟。

“我剛剛說你高中同學們很有意思,這個有意思是指人間百态。觀察你和你高中同學社交也很有意思,這個有意思是指人的千張面孔。

我沒近距離接觸過你的工作社交,應該和時隔多年的老同學社交沒差別。這個沒差別是本質上沒差別,都是功利性社交,都是為了索取所以才付出。

這種沒有血緣羁絆的關系,如果想要穩固的話,需要索取和付出成比例,無論是金錢上,還是感情上。

那麽家庭關系呢,是不是因為付出了,所以才索取呢?一方付出了愛,所以必然也會要求另一方回饋理解呢?家人之間有沒有可能存在這樣一種關系,沒有角力,沒有拉鋸呢?我說的有些混亂,你等我理理思路。”

陳迦南撲哧一聲笑出來,“你繞一大圈,是想說我和我媽之間親子關系是角力,是拉鋸,是她付出了愛所以要求我理解,而事實上是我不理解,對吧?結果繞着,繞着你把自己繞暈了。你可真是邏輯鬼才。”

餘姚略苦惱地說,“你可真是絕頂聰明人才。我不是想勸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分析這種現象背後的邏輯。”

陳迦南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給你講兩個故事吧。

第一個故事:我在美國的時候,我們實驗室來了位蘇格蘭交換生,她有個習慣和以前的你很像,冬天裏只穿單褲。波士頓的冬天很冷,經常能見到她光腿穿裙子。有一天,我們系有個華裔女孩實在忍不住問她,冬天光腿不會腿疼嗎?蘇格蘭女孩說現在不會腿疼。亞裔女孩告訴她,長期凍着腿會得老寒腿,上年紀腿會疼。蘇格蘭女孩想了想,她的外婆、她的媽媽上年紀後确實會腿疼,不過她們全家以前都認為腿疼是家族遺傳,是天生的,到年紀後疼是應該的,從來不認為是自己常年累月凍着造成的。

關系緊張的親子雙方都是那個蘇格蘭女孩兒的長輩,從來不認為現狀是自己常年累月傷害它造成的。我和我媽就是這樣。她從來不認為她的掌控欲傷害到我;我也從來不認為我的反抗傷害到她。

第二個故事:我看過一個年長的女先生和她丈夫的故事。倆人是在新式學堂相識,自由戀愛,有感情基礎才走入婚姻殿堂。但是很快他們的婚姻裏充滿了勞碌和抱怨,盡管她們的婚姻中從未出現過第三者。她身邊的人都告訴她,婚姻都是這樣的,勞碌和抱怨是常态。她覺得她們的愛裏雖然有感情,有道德,但是缺了樂趣。她和她丈夫一輩子沒離婚,百歲的她在臨終時說,她覺得她一輩子不愛她丈夫。

第二個故事雖然講的是愛情,但愛不僅僅是愛情。所有的愛,都需要有感情基礎、在道德框架內、并且能夠享有樂趣,三者缺一不可。三者齊全了,愛才是純粹的。

家庭關系不能用淡如水的社交來度量,它是燕過必留痕的。”

餘姚聽明白了,不過她反問道,“那麽你們的親子感情哪裏出了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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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迦南接着說,“愛情也好,親情也好,應該是相處時即便無言也不覺無聊,即便日日相見也有說不完的話。”

餘姚想過後,“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

陳迦南反問“我說的沒道理?”

餘姚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陳迦南,笑着說了一聲“呆子”。

他們回到家,還不到九點。客廳裏燈火通明,爺爺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爸媽還在拼樂高。

餘姚趕忙勸,“爸媽,你們一直在拼吧。爸爸腰不好,明天再拼吧。”

周媽媽說,“你爸就這樣。一件事情一旦開了頭,必須幹完才安心。”

陳迦南走上前看到快完工了,便沒開口勸。他回到沙發上,問爺爺晚飯吃了什麽,今天血壓正常麽?

爺爺說晚上吃得很清淡,你媽媽做了兩個素菜和生魚片粥。

周媽媽也走過來,笑着跟餘姚說,“廚房砂鍋裏還有粥,姚姚要不要再喝一碗?”

餘姚看着滿臉笑容的周媽媽,心想媽媽如果多笑笑,她的學生應該就不會怵她,陳迦南也能好好說話。

餘姚想起她和陳迦南結婚的那一年,周媽媽和陳爸爸聽到消息後,飛去北京。她在酒店大堂見到不挂一絲笑容的周媽媽。那時候周媽媽還是利落的短發,表情嚴肅,略消瘦的臉顯得骨相凸出。餘姚對她的第一印象,是果然有點兇。

這幾年,該評的職稱也都評過,周虹不再帶班,不當班主任。日子稍微清閑後,人也胖了些,臉頰上也有了些肉,柔和下來後倒像個笑容可掬的鄰家阿姨。

餘姚看着周媽媽,說道,“好呀。同學聚會吃的是日料,我不太習慣吃生的和涼的,其實沒吃好。我要喝碗熱粥,填飽肚子。”

說着,她随媽媽一起進廚房。

媽媽拿起碗給她盛粥,餘姚手裏又拿起一個空碗排隊。“媽,南哥也想喝您熬的粥。他不好意思開口而已。其實早上他上樓就後悔了,本想向您道歉,您那會兒去菜市場。媽媽,我會先把身體調理到最佳狀态,每隔一陣子也會去醫院做複查。以後如果有新的醫療技術出現或者有成功的病例案例,我都會再去嘗試的。您別生我們的氣啦。”

周媽媽把盛好的粥遞給餘姚,順手接過她手裏的空碗。“阿南的脾氣,我還不知道嗎?他總覺得我管得太多。他小時候我是管得多,這不,他長大了,我就不再管了。今天早上我只是表達一下關心,并不是要催你們什麽。”

“嗯,我們都知道您是好意的。謝謝媽媽。南哥和我都曉得您和爸爸對我們的關心。他平時工作忙,您和爸爸如果找不到他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

餘姚想接過周媽媽盛好的第二碗粥,周虹沒讓。

她們一人端了一碗粥走到客廳,餘姚把自己手裏的粥遞給陳迦南。“南少爺,媽媽親手熬制,親手盛的粥,您嘗一口。”

陳迦南白了她一眼,接過粥看着媽媽,說“謝謝媽”。

周虹把自己手裏的粥給了餘姚,看着兩個孩子一人捧一碗粥,小口喝着。

她拍了拍腦袋,忘記拿湯勺,你們等會兒。

喝完粥,陳爸爸的東京塔也大功告成,他端起茶杯也回到客廳。

陳迦南和陳爸爸聊起工作。陳爸爸說還有三四年就到退休年齡了,現在得想想退休後幹嘛。

餘姚問道,“媽媽是不是明年到退休年齡?”

陳爸爸說,“是啊。她退休也是閑不住的,我猜應該會被返聘,你媽的優秀職稱是咱們家之最。”

周媽媽在旁邊聞言說,“最多可排不上,第二還是當仁不讓的。你爺爺的職稱最多。是吧,爸?”

爺爺看電視看得入迷,聽到兒媳婦喚他,茫然地轉過頭問,咋了?

陳爸爸說,沒事,您繼續看電視吧。

十點鐘,電視播完,爺爺要去睡覺。

陳迦南和餘姚在一樓客廳待得無聊,也回房間。進屋後,餘姚發現床單被褥換過。她大驚失色地跑到浴室,看到床單被褥在洗衣機裏,已經洗好未晾曬。

陳迦南知道她想什麽。“下午我上樓接電話的時候,我換的,我洗的。放心了吧。”

餘姚拍了拍自己的小心髒,說,家裏都是長輩,我們回來第一晚就胡鬧,有點不尊重人。

陳迦南瞪大眼睛,我們合法夫妻關起門來不尊重誰呢。再說,你昨晚咬着嘴唇不出聲,又沒擾民。

餘姚立規矩說,反正以後回長輩家不許。

陳迦南反問,我回江城或者去俞城還要做和尚?以後不回來了。

餘姚說,那換成回長輩家第一晚不許。

陳迦南抓住她的語言漏洞,第二晚是允許的吧?一起浴室洗漱,趕緊開動。

房間帶的小浴室只有淋浴,即便如此,也沒影響陳迦南把餘姚拉進來一起洗。

一個方寸大小空間,溫熱的水流從花灑傾瀉而下,陳迦南摘掉被水模糊的眼鏡,懷裏擁抱着餘姚。他伸手把水溫調高了一階,水流從溫熱開始有些發燙,很舒服。

餘姚被他擁入懷抱的那一刻,便把不允許三個字抛擲腦後。他的雙手寬大,手掌略帶着近期運動留下的粗粝。手指在她肌膚上輕彈,站立的身體開始顫抖。

氣息亂了。

陳迦南微微低頭說,“我們有過一次救贖,在花灑下完成的。”

他說的那次是在那年的聖誕前夕。

*

那年他們二十四歲。他們春天裏分了手,夏天裏複合,秋天來了,又一次分手。

那年十月,發生了很多事情,直接改變了倆人的人生軌跡。

餘姚的爸爸從礦區回城的路上遭遇車禍。他駕駛的汽車正常行駛,汽車被一輛突然失控的重卡頂出道路。車子跌入山谷,車毀人亡。陳迦南當時不知道國內發生的一切。

餘姚的媽媽驟然面對丈夫去世,一時間無法接受,整日以淚洗面。餘姚在二叔的幫助下,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已是十二月初。她在家又陪了媽媽兩周,不得不回燕城處理工作上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已向公司請了兩個月事假。那時候她回燕城的打算是回去提辭職,交接完工作,再回俞城陪媽媽。

那段時間,經過長達一年的思考,陳迦南決定正式放棄在讀的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博士項目轉碩士。餘姚當時不知道美國發生的一切。

陳迦南身邊沒有人支持他的決定。電話另一端的父母勃然大怒,周媽媽飛去美國,帶着陳爸爸的意思,博士延期畢業都行,放棄學位是不能被接受的。如果陳迦南執意要放棄,他們會斷掉他的生活費。另一方面,他的博導本來收的學生就少,還有一個想要當逃兵,自然不希望他放棄。

十二月二十日的燕城,很冷很冷。

餘姚下了飛機,非常想聽陳迦南的聲音。她撥了電話過去,陳迦南接了。她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沒忍住,在機場嚎啕大哭。

挂斷電話的陳迦南,買了第一時間可以回國的機票。二十四號晚上,他拖着行李箱,敲響了她家的門。其實他在餘姚家附近訂了酒店,在出租車上他改變主意,想要馬上見到她。萬幸,門開了。陳迦南緊緊地擁抱住餘姚,片刻後餘姚回應了他的擁抱。

那天晚上,情緒失控的倆人,從門口到床上再到浴室,無時無刻不在宣洩着情緒。五天後,他們走出房間,陳迦南回美國繼續念書,餘姚辭去工作準備收拾行李回俞城。

他們沒有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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