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鏡中人(七)
鏡中人(七)
蒼梧之野在荊楚以東, 前一百裏尚且算平靜,偶有人煙,越往深處走越荒蕪, 到兩百裏氣候環境已不适合凡人生存, 四百裏時就有妖獸出沒的蹤跡了。
曠野山林間常盤踞着蠱雕與狍鸮, 數量雖多但威脅不大,對修士而言最致命的還要當屬迷惘鳥。
它名字中帶個“鳥”,其實并不能飛,更像是長了一對翅膀的麒麟模樣的走地雞。
此妖本由蒼梧之地的血氣凝聚而成, 一方面能滋養礦石生成礦山, 而另一方面種群一旦壯大,同類就會互相吞噬,最後吞出個難以估量的禍害來,屠戮人間。
以免後患無窮,往往需要在其勢力堪堪萌生時将之扼殺于搖籃。
但礙于迷惘鳥天生地養無法滅絕, 因而每一次大比格局落成後,當屆的甲等仙門都要前往蒼梧山進行一回清掃。
除了是除魔衛道, 亦便于開采靈石礦産。
這迷惘鳥也分大小。
大的或可遮天蔽日, 小的不過守宮之形。
葉瓊芳同昆侖長老自然當仁不讓, 落地就直接殺進曠野腹地搜尋頭領, 林朔懷雪薇等人在前面開道, 瑤持心則帶着一幫小弟子押後。
以她的水平僅勉強對付得了一兩只半大的,小弟子們自不必說, 本就是來見見世面,能自保便已足夠。
好在幾位朝元修士都是門派內能以一當十的高手, 劍修一經出手,鮮少有遺漏, 她這個殿後尚還殿得游刃有餘。
瑤持心餘光看見奚臨悄無聲息地從旁邊綴入隊伍最末,瞧準時機近身問:“怎麽樣?”
師弟搖搖頭,“沒有找到,你那邊呢?”
她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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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行大師姐任務艱巨,盯梢葉瓊芳都只能放在第二位了,她首先得尋得藥材把小叽逼出身體。
奚臨安慰道:“沒關系,木鎖陽既是伴妖獸骨而生,此地群妖肆虐,就總會有的,再找找看吧。”
反正來都來了,瑤持心也沒放過這個機會,在找藥草的同時,小弟子們長見識,她跟着在旁長見識。
昆侖師兄們顯然很會帶徒弟,總能見縫插針地給後輩講解妖獸溯源,就地取材。大師姐自己都是個一知半解的人,和幾個新人弟子水平不相上下,時常想問為什麽,比他們還迷茫。
但她不好表露在面上,只好一臉八風不動,把迷茫都化作“了然于心”,然後在靈臺裏瘋狂追問奚臨。
偶爾林朔也會惜字如金地補充幾句。
她聽進去了才發現林朔講東西其實很簡潔幹練,相當于一個總結,十分好記。
他這個人天生怕麻煩。
什麽都煩。
最煩給人掰開揉碎了說事兒,于是所有的心得體會都像一句簡單卻精準的結論。
所以瑤持心從前聽不懂。
太深奧了,對腦子不靈光的人很不友好。
她忙忙碌碌地又聽又學又問,這一刻才明白為什麽瑤光山上的弟子即便沒有接到下山令,不時也會請命外出歷練了。
人還是得下了山才能學到東西。
待在四季如春的瑤光山上是憑空練不出境界的。
今年的迷惘鳥比往年要多,即便兩位大能齊齊出手,一整日下來,才只清理了最大的幾個巢穴,此外仍有不少成年的妖。
黃昏将近收尾之時,瑤持心遠遠便望見一頭體型格外與別不同的在兩大化境大能的圍剿下應聲倒地。
外放的血氣随着妖獸的低嚎一并擴散開來。
也正是那當下,林朔飛快收劍入鞘,翻出一把七弦琴旋身落座擺于腿上,手指一撥就是一個護體結界。
瑤持心趁機觀察了一下林大公子張開的結界,自覺應該不如奚臨教她的那個牢固。
師弟所言果然不錯,蛋殼難學歸難學,但确實好用。
“辛苦大家了。”
蒼梧之野外圍至一小片中心已經清理出來。
葉瓊芳與昆侖長老順着辟出的小道返回人群,各自袖袍上都沾了污濁的妖獸血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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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到這裏,先回駐地吧。”
瑤持心察覺到他們手裏捏着一顆通身漆黑,材質如琉璃的碎玉,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發問,只好在靈臺上叫師弟:“那是什麽?”
“妖核。”奚臨回應她,“迷惘鳥據說長到首領形态後,體內會生出‘核’,有迷惑人心,混亂神志的危險,當持有者心志動搖時便極易受到影響,因此稱它‘迷惘’。”
“此物雖然易鑽人空子,但卻是入藥、煉器的絕佳材料,很難得。”
昆侖長老轉手便交給了葉瓊芳:“這妖核還是由葉長老代為收存吧。”
“論意志自是你們丹修最堅定,若叫我鬧出什麽笑話來,可就要在小輩們面前丢人了。”
葉瓊芳禮貌性地客氣了兩句,也知道這是一向的習慣丹道心性平和,比劍道的孤絕少幾分鋒銳,靈臺最是清明便依言接過。
而正是在她觸碰到妖核的那一瞬,瑤光山的朱雀大長老聽見耳邊傳來一息模糊的絮語。
嘈嘈切切不甚真切。
一時居然讓她晃神。
但很快又平複如常。
她擡起頭時,四下裏只有蒼梧之野平靜的風聲,和小弟子們的七嘴八舌。
昆侖長老見她眸光有異,立刻警覺:“葉長老,可是有什麽不對?”
葉瓊芳旋即斂起容色,“哦,沒有什麽。”
她接觸迷惘妖核已不止一次兩次,心知這不是能撼動她道心的東西。
只道:“該啓程了。”
安置秘境的地方在三百裏與四百裏交界處,大的妖獸不多,還算安全。LK團隊為您獨家
已經入夜,元老燈亮着燭光,瑤持心在自己的房中,将今日的所見所得記在冊子上。
不一定會時時背誦,不過偶爾翻一翻,總比什麽也不做要好。而且她感覺只要自己寫下來了,就莫名有一種已經好好努力過了的成就感。
大師姐幹得甚為滿足。
左近已無外人在場,小叽也睜開了眼,從她衣領上鑽出,一目十行地浏覽桌上字跡,乖巧地陪着她一塊兒用功。
瑤持心随口問:“唔…今天看了林朔除妖的手法,你說他和師弟,哪一個更厲害?”
大眼珠子不能說人話,只好回她幾個“叽叽”。
“果然還是師弟更厲害吧,你認為呢?”
小叽:“叽…”
聽上去不像是在贊同,她想了想,靈機一動:“覺得林朔更厲害你就叽一聲,覺得師弟更厲害你就叽兩聲,來吧”
眼睛:“叽叽叽。”
瑤持心:“…”
這可真考驗人的領悟力。
第一天的搜尋并無收獲,在外圍沒有木鎖陽生長的痕跡,她預感它恐怕在更深的地方,靠近迷惘鳥妖群的老巢。
明日得找個機會往中心探一探了。
與此同時,葉瓊芳的屋內。
朱雀長老正在床榻上盤膝入定。
丹修的靈臺像一片柔軟的海,入定是平心靜氣,修複經脈神識的時刻,以往她幾個時辰打坐之後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感悟,而今夜卻不知為何,耳畔裏彌漫着人聲,似乎有許多言語在自說自話。
可等她專心捕捉,又仿佛從未存在,恍若幻聽。
葉瓊芳心緒不寧,一時竟定不下心,緊閉着的雙目于眼皮之下浮躁地滾動。
放在案幾上的妖核靜靜散發着幽微的暗光。
起初那人聲隐約是別人的人聲,到了後面,漸漸地變作了她自己映照在腦海裏的聲音。
千萬人呼喊着她的名姓。
葉瓊芳。
然後靈臺之上,她清清楚楚聽到了一句悲鳴的哭泣。
凄厲又哀切。
朱雀長老猛地睜開眼,這個她一手撐起來的秘境便微不可見地從裏到外輕輕一震。
而此刻,昆侖長老猶在房中修行,隔壁的大師兄周泉磨砺着自己的神識,林朔與懷雪薇各自在入定,小弟子們都睡熟了。
一切貌似安然無恙。
瑤持心才給自己的筆記收了尾,靈臺裏就聽見奚臨在喚她。
“師姐,葉瓊芳有動靜。”
*
大師姐急急忙忙偷溜出來同師弟會合,奚臨站在秘境之外的一片灌木叢後等她,見她跑得氣喘籲籲便提醒道:“潛行符帶了嗎?”
“帶了。”瑤持心趕緊先給自己拍了一張,随即匆匆環顧四周,“你說她有動靜,是什麽動靜?”
“暫時說不好,我只感應到她忽然出了自己的秘境,這才叫你過來。”奚臨擡起下巴示意前方,“人在前面,沒走遠。”
“這麽晚,這個時候?”瑤持心不由奇怪,“她要去哪兒?”
她登時警惕地想:難道是與劍宗有關?
“跟去看了就知道。”
夜晚的叢林黑壓壓一片,今夜偏又星辰暗淡,走在其間莫名一股涼意毛骨悚然。瑤持心搓着手臂和奚臨不遠不近地綴在葉瓊芳身後,見她似乎一直在往前走,除此之外卻再無別的舉動。
這麽走下去就要接近迷惘鳥的地盤了。
盡管白天殺了不少,可漏網之魚尚有許多,不是絕對的萬無一失。
要不是有奚臨跟着,瑤持心覺得她半道就得打退堂鼓。
葉瓊芳這是要幹什麽?
就算是裏通外敵,也不至于大半夜跑這種地方來通敵吧,一面打妖獸一面聯系外賊是為了鍛煉精神力嗎?
還是說長老在家坐不住,覺得閑着也是閑着,幹脆多殺幾只迷惘鳥好在數量上勝過昆侖虛?LK團隊為您獨家
正在瑤持心一股腦胡思亂想之時,奚臨在腳邊的荒草亂石間發現了一節木鎖陽。
倒是無心插柳了。
他神色一動,伸手摘下來,剛打算告訴師姐,卻見石頭旁緩緩閃過陣法流淌的光。
青年放眼望去,暗光鋪滿了荒草叢生的地面,他認出了整個法陣的形狀。
“師姐,當心點。這裏恐怕在古時是個重要的祭祀之處,有大能留下的法陣殘餘。”
瑤持心才想問有法陣殘餘會如何,突然間,前面的葉瓊芳停住了腳步。
繼而猛地轉身。
灌木叢後的兩人同時一驚。
朱雀長老的眼神淩厲極了,準确無誤地落在了她這一處。
看得瑤持心心頭一凜。
等等,她發現他們了?
不可能啊。
是潛行符失效了嗎?
她立刻去摸臉頰。
不,沒有,這前後不足一個時辰,符咒尚且完好無損。
那電光石火的一瞬,她低頭看向自己手背。
小叽睜着眼懵懂無知地注視着她。
是眼睛!
奚臨:“師姐快趴下!”
葉瓊芳乃擅長陣法的高手,彼時她的眼神冰冷到了極致,袖袍一揮,居然直接重啓了地上古老的大陣,一道紅光筆直地朝兩人藏身之處打了過來。
奚臨眼見來不及,一把兜住瑤持心的頭将她整個人壓在懷中。
化境級別的陣法車輪般直挺挺從他身上碾了過去,被打中的瞬間他就明白不好,咬着牙狠狠地暗道了一句:
糟了。
意識到師弟幾乎是正面全無防禦地扛住了這一下,瑤持心呼吸倏忽一滞,久違的恐慌席卷而上,大腦空白四肢卻先做出了回應,反手掙紮出來想護他:
“奚臨!”
她不知那道紅光究竟是怎樣的術法,卻見青年渾身都被裹入其中,瞳孔不自然地放大,顫抖得宛如快要窒息。
認識這許久,她幾時見師弟有過這樣的表情。
怎麽辦。
“什麽丹藥有用?什麽法寶有得救?”瑤持心倉惶中,見葉瓊芳無動于衷地轉過身仍舊往林子深處去了。
此刻也無暇顧及她是什麽情況,大師姐病急亂投醫地掀了一地的雞零狗碎,最後慌不擇路地抱住奚臨,“我要怎麽幫你?告訴我,師弟,師弟你別吓我…”
千鈞一發間她不禁湧上一個後悔念頭。
我不該把他牽扯進來的。
緊接着,瑤持心就感覺到懷裏的奚臨竟越來越輕,那只原本護住她腰背的手漸次抽離,再抽離,仿佛撐不起那一節袖擺似的。
随後這個半倚在她肩側的人莫名滑了個跟頭…栽到了自己身前。
瑤持心:“師弟,師…”
刺眼的紅光終于散去。
只見原地裏一個比先前近乎矮了一小半的少年坐在一堆寬松的衣袍中間,茫然又驚詫地把她望着。
那眉眼青澀而稚嫩,分明有奚臨的影子。
瑤持心:“…”
師弟怎麽變成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