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鏡中人(九)
鏡中人(九)
“你們說葉長老獨自進了蒼梧之野的深處?”
瑤持心點點頭, 随後不着痕跡地替他二人為何出現在此地圓謊:“今夜我本在院中指點師弟修煉,忽見長老從外經過,似乎要出去, 原想和她打個招呼, 可她不僅置若罔聞, 模樣還十分不同尋常,我好奇,才一路跟到了這裏。”
林朔聽完,先就語氣古怪地瞥着她:“半夜三更, 你還在指點他修煉?”
大師姐面不改色:“我很勤奮。”
林大公子目光隐隐透着說不出的複雜, 終究是把這個話題揭過去了,下巴朝奚臨一擡了擡,“那他現在是怎麽回事?”
少年眨了兩下眼,便将視線別到他處。
“…被葉長老打的!我瞧她不太對勁啊,看見是我們也不收手。”瑤持心立刻真假摻半地回答, “不過不要緊,沒幾日就能變回來, 我從前見過這招。”
言罷怕他再多問, 她迅速岔開:“那你呢?你又沒跟着什麽人出來, 為何也出現在此?”
林朔對她這番說辭似乎并沒懷疑, 聞言反而抱起雙臂, 隐有所思,“長老撐開的秘境不久之前突然無故崩塌, 我被傳送到了外面。”
“…看來她果然是出了什麽事。”
空間術法非正常崩壞,裏頭的人不會原原本本地落回秘境施展之處, 而是四散在周圍,地點、距離各有不同。
意味着他們這支隊伍是徹底地走散了。
“估計其他人的情況同我差不多, 先想辦法和大家會合吧。”
瑤光的長老出岔子,盡管說出來丢臉面,可眼下也唯有寄希望于別家的長老能夠幫襯一二了。
再怎麽樣這畢竟是妖獸橫行的野地,奚臨現在又失去戰力,有了林朔加入,瑤持心到底覺得心頭踏實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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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有亮,密林裏已浮起了淡淡的霧,仿佛危機四伏。
三人不便大張旗鼓的禦劍,兀自徒步在其中尋了一會兒,不多時打頭陣的林朔就停了下來。
他自語道:“是雪薇的靈力。”
前面果然有拼殺的動靜,迷惘鳥的咆哮聲影影綽綽,血氣裏裹挾着刀光劍影。
林朔:“你們倆當心,我去幫她。”
說着他兩手展開自己的七弦琴,飛快從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便要前去助威。
一行人剛穿過灌木叢,林朔周身的劍意都灌注在了三尺青峰上,正嗷嗷叫着準備砍妖怪,就在一堆足有半人高的走地雞屍體前慌不疊剎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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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坡地真可堪稱是屍山血海了,每一頭迷惘鳥都帶着被絞殺後傷痕,滿目血肉模糊。LK團隊為您獨家
只見懷雪薇站在一地的妖獸血污間“噌”地将外放的長鞭收回袖口,淩厲的殺意陡然一蕩。
而她身下一丈以內居然幹淨得不染塵埃。
這一幕,饒是林大公子也不由咽了口唾沫。
那頭的丹修覺察到他們的存在,登時驚喜地轉過身來,“是你們啊。”
她柔柔弱弱地欣慰道,“太好了,我找了許久沒見有人影,一個人待在林子裏還怪吓人的。”
瑤持心:“…”
她心想吓不吓人不知道,但你肯定很吓走地雞。
四個人一經照面,互相交換完情報,雪薇就對縮水了一半的奚臨流露出濃厚的興趣,顯然比瑤持心有過之而無不及。
“哎,這是奚師弟嗎?真是好秀氣好乖巧啊,可憐見的。”
她直接用上了手,在少年面頰處輕輕揪了一把,奚臨何曾有過這種遭遇,只好往瑤持心身後躲。
大師姐自己都沒揪上,見狀當即配合着擡起手用袖子把師弟掩了掩。
少年便順勢一藏,僅側了半張臉扒着她的手臂,眉頭為難地緊皺,分明戒備感十足。
雪薇看着他的動作,忽然心照不宣似的輕輕一笑,沒再繼續禍害,“想不到師父還會這種術法,有機會得向她請教請教了。”
倒是運氣好,她被傳送出來的地方距離他們不算太遠。
至于餘下的人就難說了。
夜晚的山林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不知是不是瑤持心的錯覺,她發現葉瓊芳失蹤後,蒼梧腹地的迷惘鳥比白日間多了近一倍。
好像捅了什麽窩,把巢裏大大小小的走地雞全驚出了洞。
否則夜深人靜的不睡覺,它們滿山跑幹嘛呢?有病麽不是。
林朔對着瑤持心一向是拿她當“麻煩精”和“拖油瓶”看,大小姐能把事情來龍去脈掰扯清晰還能護着自己周全就已經是超常發揮了,所以從不對她抱有期待。
但對着雪薇就不一樣,這是一個能說上話的。
在腦子優劣上格外注重的林大公子很快就和她商量起了對策。
“此地離巢穴太近,找人也不急于一時,何況什麽情形大家還摸不清楚。要我說,不如先出去,尋個安全之處把今夜過了再作打算。”
“嗯,也好。”雪薇道,“我身上有一部分靈力是屬于師父的,屆時我們可以一邊找人,一邊追蹤她的去向。”
修士的神識可以随意外放,不過若觸動到了別人的靈感畢竟是一種冒犯。
因而像是在各大仙門裏,大家幾乎心照不宣不動用神識,可在外面就不同了,尤其适合拿來尋人。
但也僅限于搜尋在自己修為之下的,好比林朔想找葉瓊芳就不行,還得依賴雪薇。
“那倒是不錯…”
…
瑤持心正聽着他們說話,冷不防靈臺裏響起了師弟低而輕的聲音。
“師姐,扶我一下…”
她一愣,側身時背後的奚臨幾乎是撞到她身上的。
“奚臨?!”
瑤持心一眼就看出他狀态不對勁,一張臉白得全無血色,額頭滿是冷汗,她忙将他接住。
“你怎麽了?…好涼,你很冷嗎?”
奚臨自己摸了摸眉心,摸到一手淋漓的濕意,他似乎連說話都有些許疲憊。
“沒什麽,大概是神識傷。”
瑤持心覺得這壓根就不像“沒什麽”的樣子,追問:“什麽是神識傷?”
“…字面上的意思。可能是我現在的靈骨被迫受限,方才和你換了神識,這具軀體如今還不大能承受得了這樣的術法。沒關系的。”他緩了口氣,勉力打起精神安慰她,“以前也不是沒有過,歇一歇就會好。”
那句“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在她心頭稍縱即逝地一閃,瑤持心來不及細細思考,看他實在難受,當下就要去找雪薇。
剛欲開口,奚臨好似猜到她會有這個打算,握着她腕子的手陡然一緊。
“…別去找雪薇師姐。”
他本來白得像紙的臉上這一刻竟淺淺見了點微紅,“就這樣就行了。”
瑤持心秀眉輕挑,一下子便明白他是在顧忌什麽,神色不自覺地浮起幾分柔軟。
忍不住在心頭想,人變小好像也學會撒嬌了。
她于是重新調整站姿盡量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聽前面兩人依舊絮絮地商議章程。
奚臨閉着雙眼養神,看得出情況并不好,繃緊的唇邊滿是忍耐的痕跡。
但少年時的師弟五官卻比他現在的更柔和,沒有那麽鋒利的棱角和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此刻阖目後的樣子尤其明顯,頗有些無害的意味,純粹得宛如碧雲藍天。
瑤持心不禁出手在他頭上安撫般地揉了揉。
發絲略軟,毛茸茸的,果真很像小狗。
他強掀起眼皮,輕聲抗拒:“師姐,我不是小孩子…”
瑤持心:“都借給你靠了,還那麽多話。”
“…”
奚臨很久沒受過分魂術帶來的神識傷了,最後一次恐怕得追溯到十五歲的年紀,一時有些不太适應。
若非這場意外,他大約都要忘了這種撕裂骨髓的刺痛。
前面的林朔在催促着要啓程,奚臨正要睜開眼,忽然感到腳底一空,麻木的神經沒顧得上吃驚,瑤持心已經把他背了起來。
他忙道:“師姐…”
大師姐先發制人地打斷:“這樣就行什麽,你不趕路了?”
“…”
瑤持心不緊不慢地威脅:“要是嫌棄,我讓林朔來背你也行。”
林大公子抛出去果然效果顯著,人人避而不及。奚臨權衡了片刻,到底還是認命低頭,老老實實地伏回她背脊上。
不多時,聽着師姐遠遠地與林朔隔空鬥嘴。
夜裏的樹林清寒寂靜,她足下踏過草地的沙沙聲傳入耳中,溫柔得宛若一曲祥和的小調。
他心緒瞬間便平複下來,看向黑夜裏散進了天空的霜露晨珠,有那麽一時片晌,竟覺得這種感覺久違地熟悉。
他低低開口:“…師姐。”
瑤持心:“嗯?”
“能不能別讓雪薇師姐碰我…”他猶豫一會兒,合攏五指,尾音收斂着,“…我不太喜歡跟不熟悉的人那麽親密。”
相信從前那個高挑勁瘦的奚臨擺在面前雪薇必然不會上手,但換成小少年,那就不一樣了。
瑤持心眨了兩下眼睛,看出他寫在了臉上的窘迫,驀地好似發現了某種可以捉弄的好時機:“好啊,那你求求我。”
奚臨:“…”
“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為…”
“不是就不是咯,我又沒有要當君子。”
*
這林子不知為什麽,好像比他們白日來時有所不同,可周遭之景仔細看時又說不清究竟哪裏不同,倒是随着漸亮的天光愈發加重了濃霧。
參天大樹遮蔽天日,霧氣擋住了晨曦的光,反而叫這天即便亮了看着也跟黃昏日落沒差別。
很奇怪,他們似乎怎麽走也走不回原來安營落腳的三百裏。
瑤持心站在地面上,手搭涼棚地看林朔禦劍飛了一大圈落地而歸,忙問:
“怎麽樣,找到方向了嗎?”
他老人家搖搖頭:“不行,一上天四面八方全是雲霧,什麽也看不清。”
“我擔心走太遠一回頭連你們的位置都會丢失,就沒往前探。”
他是對的。
按照古書記載,這種現象有一個十分駭人聽聞的名字,民間叫作“鬼打牆”。
可是會禦劍飛天俯瞰大地的修士也能遇上鬼打牆這是不是太離譜了一點?
恰在一籌莫展之際,林中竟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瞧着有愈演愈烈之勢,不過轉瞬就瓢潑淋落,遠遠近近都是雨聲。
眼看一行人即将變成落湯雞,關鍵時刻雪薇張開了一個小秘境。
丹修普遍或多或少會修習一點空間術法,此乃大家出門在外的倚仗。
她的秘境與葉瓊芳不同,僅是一間木質小屋,其中簡樸有致,五髒俱全,像守山人臨時的落腳處。
屋內哔啵燒着一盆炭火,火上架了壺熱茶,很有溫馨的氣氛。
四個人就坐在木屋裏,各自圍了一條薄毯,聽窗外嘩啦啦的雨點砸落。
雨這麽大,要行動也多有不便,怕是得暫作休整。
懷雪薇不好意思地攏着毯子笑笑,“地方狹窄了些,我的空間術法不及師父娴熟,只能委屈大家了。”
瑤持心半點不覺得委屈,不如說幸好他們及時和雪薇碰了頭,否則自己鐵定要在外吹冷風。
如林朔那般什麽都能湊合的人,是絕對不會縱着她躲雨的,大概還要拉她一起磨練體格。
況且師弟的身體又不好…
折騰了一天一夜,她難得能有個安靜的環境思緒。LK團隊為您獨家
起初瑤持心懷疑葉瓊芳或許和北冥劍宗有牽連,畢竟她諸多舉止透着一種藏了秘密的違和。
可當見到林朔、雪薇,她又不那麽想了。
劍宗若要安插內鬼是絕對不願意打草驚蛇的,葉瓊芳失蹤得如此大張旗鼓,連秘境都就地散開,仿佛是要昭告天下她有問題,這不合常理。
可不是劍宗,又是因為什麽呢?
當晚在她房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如今去了什麽地方?
蒼梧之野的這些異象,是葉瓊芳所為嗎?
大師姐把問題一一羅列得很明白,然後一個也沒想出頭緒地睡着了。
小木屋外風雨潇潇飒飒。
劍修們倚牆閉目而坐,兩個姑娘都挨着茶爐子背對背打盹,火焰的光閃爍着落在臉上,于漫天昏暗的妖怪之境裏顯得尤其寧靜溫暖。
奚臨再擡眼時神識傷已恢複了七八成。
師姐正躺在他旁邊,兩手擱在面頰的一側,那向上的掌心堪堪落在光影裏。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無意識地縮了縮,身形未動,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許久,不知是在想什麽。
幹柴燒出一聲清脆的“噼啪”響,往外蹦出了火星。
近處的林朔低低垂着視線,不着痕跡地将奚臨的神情盡數收進眼底。
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