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 21 章
一聲“昭昭”, 恍如隔世。
黎昭看向房門外的男子,恍惚記起他每次喚她“昭昭”的場景,還是在祖父沒有徹底把持朝政的那些年裏。
當時還是太子的他, 喜歡一個人在東宮的萬頃修竹中靜坐,午日到黃昏, 像個峨冠博帶的士大夫, 老成持重,偶爾突發雅興, 會持陶埙吹奏,沉浸在自己的意識裏。
也正是少年的老成和優雅,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會兒已在宮裏橫着走的小伢子, 邁着不穩的步子, 一扭一扭湊到少年面前,舉起手裏的柳枝示好。
柳枝可做哨子,聲音婉轉清脆,小小伢子蹲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下, 聽坐在上面的少年吹奏不知名的曲子,一雙眼眸彎彎, 聽得如癡如醉。
自那以後, 小伢子每日都會溜進東宮竹林, 坐在假山上等待少年,她不知他的身份, 只覺得他吹柳哨好聽。
可那時的她不懂,再漂亮的柳枝,在竹林的映襯下, 都會顯得過于姌袅,不夠莊重, 正如她,再女大十八變,都無法匹配正統皇儲。
前世為皇後的那段時日裏,即便她被帝王冷落,仍會因為容貌秾麗,被一部分朝臣大罵妖後。
他們本該風雨不相逢,可柔情似水的她,總是強行環繞在青山旁,潺潺不倦。
而今,環山的溪水,入河入海,該随狂濤遠去,追尋新的意境了。
黎昭斂起過往酸楚,起身無聲一拜,既見天子,就大體明白齊容與為何會失約。心中說不出的煩悶,但還是要盡禮數的。
見她如此,蕭承心裏不是滋味,曾幾何時,這丫頭在他面前還是鮮活好動的,學不來這份婉約疏離。
他走進雅間,側頭瞥了一眼門外的曹柒,意思再明顯不夠。
曹柒為兩人合上門,背身守在門外,吩咐愣住的跑堂去催促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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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門之隔,三人當中,有人心如死水,有人心如止水,有人心潮漸起,蓄勢待發。
蕭承沒去看黎昭臉上的排斥,自顧自落座,一襲青衫垂落在長椅上。
“既然遇上,不如一同用膳。”
他抖抖大袖,露出腕骨一截,讓自己更方便些,親自提起桌上的銅壺為黎昭添茶,也不管茶水是否粗制,此刻心情幾多輕松,适才的沉悶,在面對黎昭時,竟自行消散了。
原來,承認心動後,一切可水到渠成,喜歡擰成的蔓藤,會自然而然在心田狂長。
聽得茶水入盞的嘩啦聲,黎昭拿起為齊容與準備的謝禮,起身欲走,卻怎麽也拉不開房門。
明明門栓在裏頭,可就是拉不開。
門外兩道人影,一道是曹柒,另一道應是力大無窮的侍衛,正徒手拉着門扉,與她較量力氣。
黎昭用力拍打,冷了語調,“曹柒,開門!”
門外無應聲,也許是門外的人太沉靜,也許是懶得搭理她。
黎昭用力拍着,發洩着不滿,直到肩頭一沉,她迅速轉身,背靠門板,仰頭看向比自己高出許多的蕭承,一句本能的排斥,差點脫口而出。
你別再碰我。
她抱着為齊容與準備的謝禮,戒備地瞪着将她困住的男人,眼底有細細血絲浮現,“陛下何意?”
察覺到她劇烈的反應,蕭承那顆驕傲的心絲絲酸澀,可經歷太多大風大浪,早已習慣消解情緒,他又扣住黎昭的肩,試圖說服她,“朕想讓我們回到從前,僅此。”
僅此?
黎昭覺得無比諷刺。
他輕描淡寫的僅此,是她用七年的淚水和悔恨換來的。
“陛下奢望得太多了。”
她磨牙霍霍,一字一句說得忿忿,流露出的恨和厭惡,遠超蕭承的預料。
這種恨和厭惡,像是在對待仇人。
“昭昭......”蕭承收緊手臂,想要問她因何如此,卻覺她懷裏的東西太過礙眼,用力一扯,将那謝禮随意抛開。
硬質的木盒墜地,發出“啪嗒”一聲。
黎昭想要撿起,被蕭承伸手攔住。
他将黎昭圍困在門板和雙臂間,稍稍附身,第一次在少女面前折腰。
“你到底怎麽了?”
“我沒怎麽,只是越來越讨厭你。”
黎昭脫離不開這重圍困,雙手環胸護住自己,無意識呈現出的防禦狀,證明她沒有口是心非。
第一次直面她不加掩飾的厭惡,蕭承那張俊美到不真實的面龐微微抽動,被世人稱贊光風霁月的天子,第一次無法面對挫折。
他在她身上,有太多的第一次。
從自信到無奈,僅因黎昭的一句真心話而已。
扣在少女肩頭的手驀地收緊,發出指骨的咯咯聲,他強行拉近彼此距離,一只手環過少女腰肢,扶在她的椎骨上,不容她退離,“把話說清楚。”
這一次,他賭上的是自尊。
光風霁月慣了,被厭惡反複鞭撻的滋味,也是頭一遭。
腰肢被桎梏,進退不得,黎昭雙手撐在他的胸膛,氣紅了眼眶,可理智猶在,被困的小獸,不該再去激怒虎豹豺狼。她別過臉,淡淡道:“陛下失态了。”
印象裏,蕭承沒有失态過,無論面對多棘手的事态。
被少女一句稍稍緩和的回答撫平了些許燥意,蕭承後知後覺,黎昭已能夠牽動他的情緒。
他靠在她的一側肩頭,緩釋着不算好的情緒,還是想要心平氣和地修繕關系,可他忽略了一點,他靠着的肩頭,正是黎昭受傷的那側,咬傷結痂未消,那裏曾被齊容與治“愈”過。
察覺到桎梏在肩頭的力道有所松動,黎昭立即将人推開,轉身撼了撼房門,被外面的曹柒徹底激怒。
“曹柒,你再不開門,一定會後悔的。”
門外仍沒有動靜。
黎昭剛要道出一個驚天的秘密,卻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繼而是一聲醇厚清越的男聲,拂過她不安的心頭。
“曹小公公堵住我與黎姑娘預定的雅間,用意何在?”
姍姍來遲的齊容與微微氣喘,額頭溢汗,剛一抵達,就将坐騎和馬鞭丢給飯莊小厮,急不可待地步上二樓,卻是大大出乎意料,可轉念一想,又一切了然于心。
好一出聲東擊西。
陛下此舉,着實不夠光明磊落。
守在門口的曹柒在面對高大筆挺的年輕将領,氣場頓時被壓制,可陛下在場,就算掉了腦袋,她也不能退讓。
難能可貴的表面功夫。
而喬裝潛伏的侍衛們,已嚴陣以待,只等天子一聲令下。
可沒等曹柒玩弄一下話術,激一激這位初來乍到的小将軍,門扉內忽然傳來天子一聲無波無瀾的命令。
“開門,請貴客進來。”
曹柒側身讓行,耳畔是齊容與推門的聲響。
曹柒有點自嘲,一道房門緊閉,裏面是陛下的貴客和心上人,而自己永遠是把門的奴。
帶着幼年時被少年太子施救的珍貴記憶,她繼續守門,用一顆感恩的心維系忠誠。
雅室之內,黎昭在見到齊容與的一剎那,如倦鳥歸南枝,躲到了他的身後,一只小手緊緊攥着他的後襟。
齊容與朝蕭承颔首,站在原地,腳步生根,放任黎昭将他當作盾,餘光注意到地上用錦布包裹的盒子。
他們在屋子裏發生了争執?
難怪黎昭會緊張。
面對帝王,青年不卑不亢。
察覺到黎昭對齊容與的依賴,蕭承竭力忽視掉愈發濃烈的酸澀,淡笑道:“昭昭,來朕這邊。”
男人嘴角帶笑,眼底卻無笑意,深知一點,除刻意為之,肢體反應最騙不了人,黎昭已極為親近齊容與。
可自己和黎昭才是青梅竹馬。
黎昭不該對其他人産生依賴。
聽得那句“昭昭,來朕這邊”,齊容與轉過頭,看向躲在背後的女子,發覺她臉色蒼白,不知是受了驚吓還是太過憤怒,總之臉色很差。
四目相對,齊容與用目光無聲地詢問。
黎昭搖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房門在這一刻被突兀叩響,曹柒的聲音傳了進來。
“主子,膳食備好了。”
僵持無果,蕭承率先坐在四仙桌的一側,“送進來吧。”
跑堂在一道道監視下,手舉托盤走進來,一邊報菜名,一邊擺放好菜品和碗筷。
“菜齊了,三位請慢用。”
顧及到蕭承和齊容與的君臣禮節,漸漸冷靜下來的黎昭沒有離開,坐到了蕭承的斜對面,好心情已蕩然無存。
輪到齊容與入座,他先撿起了地上的盒子,放在不遠處的小幾上,随後選擇坐在四仙桌的另一側,位于蕭承和黎昭之間。
氣氛說不出的怪異,好在齊容與是個收放自如的人,主動擔起布菜,“照顧”着劍拔弩張的兩人,沒提及被帝王算計一事,心知肚明罷了。
将一道蜜汁桂花芋頭擺放在黎昭面前,他拿起公筷為她夾了一塊,放在小碟裏,“嘗嘗看。”
被反客為主,黎昭擡眼看他,有萬般情緒凝結。
齊容與點點頭,帶着安撫。
橫貫在他們之間、破壞他們好心情的人是九五至尊,是不能打發掉的人,那就只能适應與接受。
齊容與繼續布菜,面上“公允”,偏心全在細節裏,放在黎昭面前的每一樣菜品,要麽辣,要麽甜,都是黎昭喜歡的,因黎昭親口說過,她喜辣喜甜。
當然,九五至尊也是要照顧到位的,齊容與将清淡的小菜全都擺放在了蕭承那邊。
可這點微妙的細節,難以逃過洞察力強悍的帝王,他默默嘗了一塊鮮嫩的筍片,淡淡開口道:“不必布菜,随意些。”
齊容與便拿起筷子,給自己夾了一塊麻辣豆腐。
三人分坐四仙桌的三面,卻像是兩撥食客在拼桌,黎昭和齊容與吃着辣菜,沒去碰清淡的湯湯水水,将某人襯得格格不入。
除了黎昭,蕭承很少與人同桌用膳,可即便知她喜辣,也從未吩咐禦膳房特意備過辣食,說白了就是從未對黎昭上過心,不在乎她的飲食喜好。
看着一小盤快要被夾完的辣椒炒肉,從不與人同吃一盤菜的男人猶豫了下,慢慢伸出筷子,夾起一塊肉丁。
自此,黎昭再沒夾過那盤菜。
蕭承視線流轉,注意到黎昭和齊容與正在同夾一盤菜。
紅彤彤的麻辣豆腐。
一頓飯吃得異常安靜,用過膳,蕭承看向齊容與,“朕還有事與卿相商。”
“聲東擊西”總是要圓的,齊容與雖覺得天子在情愛方面不夠坦蕩,但作為臣子,是萬萬不能當面拆穿的。
他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黎昭,剛要開口,被蕭承搶了先。
“朕先送你回府。”
“不必了,車夫就在外頭,臣女可自行回去。”說着,也不管有無減損帝王威嚴,黎昭拿起錦布包裹的謝禮,對齊容與一颔首,徑自走向房門。
沒有送出的謝禮,她想要面對面單獨送上,以示答謝的誠心。今日被某人破壞了心情,還是再找機會吧。
打定主意,黎昭拉開門,這一次不費吹灰之力。
守在外頭的曹柒沒有指使侍衛拉住門扉。
還真是有眼力見呢。
黎昭跨出門檻,忽然豎起食指搖了搖,佯裝想到什麽,折返回蕭承身邊,踮起腳耳語起來。
幾乎是下意識的,蕭承彎下腰,認真傾聽少女的話,似沒有想到少女會主動靠過來,眉頭不自覺舒展,卻在聽過私語後驟凜。
黎昭拉開距離,走出雅間,在與曹柒擦肩時,意味不明睇了一眼。
本來想再留曹柒一段時日,時不時添添堵,慢慢報複,可曹柒今日所為,激怒了她,那她就亂殺一通,出出氣好了。
少女快步離開,腳下生風,粉裙飄揚,壞心情一掃而光。
曹柒面上平靜,可不知為何,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被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女攪了心湖。她目不斜視,不敢轉頭,但總覺得雅間內投來一道視線。
殘陽西墜,喧阗漸消,夜色如無形的手掌籠罩大地萬物。
夜涼如水,凝瓊珠,覆枝頭。
廣袤蒼穹,星榆浮雲端,璀璨映月波,縷縷纏繞,鋪就流光鵲橋,映入枝頭瓊珠,也映入車窗前帝王的眼中。
與齊容與交代了些無關緊要的朝事,蕭承臉不紅、心不跳地離開,沒有被看穿的窘迫。他坐進馬車,挑簾遙望宮外夜景,偶然瞥一眼乘馬護駕的曹柒,也是第一次認真注意“他”。
禦前新人,無疑是得勢最快的,他們利用職權便利,向高門大戶的家主暗送消息,所得酬勞和人脈皆可觀。
朝堂內外,小情小利在所難免,無論曹順還是曹柒,亦或其他禦前宮侍,甚至一些皇親國戚,只要用得順手,又不觸及底線,蕭承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可曹柒與那些人又有明顯的不同,雖說人心隔肚皮,但曹柒的盡心盡責,帶了幾分拼命的勁兒。
就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掏心掏肺,另一個人怎會感受不到。
這也是他願意重用一個新人的原因。
可今晚,黎昭的一席話,令他再看曹柒多了一絲探究,還有一絲......
蕭承撂下簾子,隔絕了車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