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 29 章
後堂黑漆漆, 只有一盞小燈挂在床頭,仿若流螢的尾部,照亮方寸。
黎昭僵坐許久, 臉燒如雲,霞色彌漫。
要怎樣才能像始作俑者那般忘記适才的一幕?
越想越赧然, 她捂住臉, 趴在了床邊。
不知過了多久,昏睡的人有了動靜, 處在赧然中的少女擡起頭,對上一雙迷離內雙的眼睛。
剛剛睡醒的青年有一點點懶倦,還有一點點無害的恬靜。
“你醒了。”黎昭語氣如常, 殊不知臉頰愈發的紅。
齊容與靜靜望着她, 不知在想什麽,可就是這份安靜,給黎昭帶來狂瀾般的巨浪沖擊。
心湖灌入波濤。
他不會記得吧?
幸好,幸好他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 讓她翻湧的心湖恢複了平靜。
“很晚了吧,我送你回去。”
黎昭消解着複雜的 心緒, 狀若尋常, “不急, 你的傷勢要緊。”
齊容與坐起身,身上的被子随之滑落到腰間, 露出精壯的胸膛。
因常年習武,他的胸肌挺闊,線條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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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逼仄, 暧昧避無可避。
黎昭扭過頭,臉上的紅暈擴散至耳廓。
餘光中, 男子拉起被子裹在了身上。
門口傳來老郎中的聲音,“可算醒了,出來喝藥。”
黎昭率先離開後堂,留下疊放被子的齊容與。
**
看在與屠遠侯相熟的份兒上,老郎中取出一套白色布衫,遞給喝過藥的齊容與,“這是內人給犬子準備的新衣裳,湊合着穿。”
黎昭替齊容與道謝,催促他回後堂更換。
須臾,一身白衣的男子出現在前堂,氣宇軒昂,挺拔高徹,令另外兩人眼前一亮。
黎昭第一次見他穿白衣,增了風流,卻非浪蕩成性的風流,而是真風流。
三重銀雪展風華,秀逸之人配白衣。
淨戾氣,添清潤。
不過齊容與身上沒有明顯的戾氣,就更顯得清潤。
一旁的老郎中哼了聲,“正合身呢。”
齊容與甚覺滿意,在黎昭面前慢慢擡臂,帶着幾分調笑,“俊不俊?”
看少女一直板着臉,他有點心虛,故意出賣起色相,變相哄她開心。
感覺效果不是很顯著,少女還板着臉,他搓了搓手掌,搓熱指腹,抵在少女嘴角兩側,慢慢向上提起。
動作輕柔,小心翼翼,恐唐突了她。
黎昭的嘴角在外力作用下微微揚起,她感受到一股溫熱,從男子的眸子蔓延至他的指腹,如一輪朝陽,不灼燙,暖心扉。
她竭力忘記那會兒發生的事,淡淡道:“下次不許不愛惜自己。”
齊容與笑道:“哪還敢啊。”
黎昭越過他,接過老郎中遞來的血衣,疊好壓平,挽在小臂上,客氣道:“深夜叨擾,等爺爺回來,請您喝酒。”
酒是酒,報酬是報酬,黎昭留下銀兩,不準齊容與付賬。
這是為妹妹還的人情。
卻根本還不清。
老郎中沒客氣,送他們出門,視線在齊容與身上一掃,掩口打趣道:“小子,日後,你保管是個耙耳朵啊。”
齊容與臉皮夠厚,坦然接受了這份調侃,朝老者一笑,快步追上黎昭,想取回自己的衣裳。
黎昭遞還給他,倒也沒有為他清洗的打算,“你的酒葫蘆呢?”
“送給老魏了,就是今日與咱們一起下館子的小老頭。”
“打算戒酒?”
齊容與将衣裳甩在肩頭,戴上葫蘆面具,“怎麽可能。”
之後,兩人安安靜靜走完全程,直到抵達侯府後巷,黎昭才開口叮囑道:“記得按時換藥。”
“好。”戴着面具的青年點點頭,忽然察覺到什麽,耳尖微動,背對細微聲響傳來的方向,小聲提醒道,“有不速之客。”
黎昭并不驚訝,“是宮裏的人。”
又來監視她了。
黎昭煩不勝煩,此情此景下,産生逆反心理,“能不能......幫我個忙?”
見齊容與沒有拒絕,她踮起腳尖,雙手環過他的後頸,十指交扣,手裏還拿着那束葫蘆花,“不要讓他們看到你的臉。”
話落,少女将青年拉向自己,用力抱住。
齊容與面具下的長眸微凝,泛起陣陣漣漪,他在少女刻意營造的假象中彎下腰,沉浸在一片溫香中。
心,狂亂跳動。
躲在暗處的侍衛們呆若木雞,這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不是,這個穿白色布衣的面具男是何人?
他們是宮裏的侍衛,并不熟悉齊容與的相貌、體态,無法辨析此人身份。
布衣,那多半是朝廷之外的百姓。
幾人悄然離去,心下忐忑,留下相擁的男女。
在被抱住的一刻,溫香纏繞,齊容與耷着的肩頭都是緊繃僵硬的,面具下的面龐凝出前所未有的認真之色,可在他緩緩擡起右手,想要摟住少女背脊的剎那,少女忽然後退一步,輕輕道了聲“他們好像走了”。
是啊,那幾人早就走了,齊容與垂下右手,直起腰身,卻沒有摘掉葫蘆面具。
夜風吹散适才的旖旎,沒有留下狎昵的證據。
黎昭揮揮手,無聲轉身,即便感知到青年有話說。
今晚那個吻,讓她心裏亂糟糟的。
齊容與沒有阻攔,目送黎昭走進侯府大門,獨自在原地緩釋了會兒,才邁開步子,卻在走出一段距離後,提了提唇角,如豹子般,穿梭不停,與追蹤而來的幾名侍衛比拼速度。
被甩開的侍衛們叉腰站在岔路口喘大氣,你看我,我看你。
無話可說。
跟丢了人,夠丢臉的。
**
午夜,燕寝,負手珠簾內的帝王聽着幾人的禀奏。
“沒有認出那人身份?”
“天色太暗,那人又戴着面具……看一身布衣裝扮,像是尋常百姓。”
帝王輕輕呵笑,“跟丢了?”
幾人以額抵地,心驚膽戰,沒有聽到帝王的任何指令,但他們心裏清楚,日後再沒機會在禦前做事了。
誰讓技不如人呢。
等幾人灰溜溜退下,曹順弓着腰走進來,“陛下,賀雲裳吞石自盡,被獄卒及時制止,救了下來。”
蕭承有些恍惚,還不适應賀雲裳這個名字,平日也不會刻意想起此人。雖說習慣成自然,但女子中,除了黎昭,似乎無人能在他心頭留痕。
“因何輕生?”
“不願被流放。”
自古女子流放,悲慘結局可想而知。
蕭承背對珠簾外的老宦官擡擡手,一道聖意當即下達。
改送浣衣局。
雖比流放強一些,但浣衣局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
賀雲裳望着細長的鐵窗,萬千情緒,想要見一見聖上,哪怕粉身碎骨,可失去價值的她,無人敢冒險為她通傳,因為覺得不值得。
當晚,處理完奏折的帝王捏了捏鼻骨,疲累至極,他躺在龍床上,想起侍衛禀告的事,輾轉許久不得眠。
黎昭不會與人在巷子裏胡來,無非在向他傳遞一種情緒。
被步步緊逼下産生的逆反情緒。
無論那男子是何人,都會成為她傳遞情緒的“工具”。
蕭承又捏了捏鼻骨,第一次對一個女子束手無策,逼緊了,事與願違,而他一開始,是希望她心甘情願地回頭。
昭昭,明也。
是他近來最常重複的一句話。
黎昭,該是冉冉的朝陽。
要将朝陽強行射下嗎?
混沌入夢間,他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簡陋破舊的冷宮中處理着政務。
那身影一襲青衫,眼眸鋒利如狹刀,透着歲月沉澱的威嚴。
是年過中旬的自己。
他詫異于中年的自己為何會坐在冷宮中。
一個三歲左右的男童拿着風車跑進屋子,奶聲奶氣道:“皇伯伯,該用膳了。”
中年帝王未擡眼,以淡淡的口吻,糾正男童的稱呼,“既過繼到朕的膝下,該喚朕一聲父皇,記下了?”
“記下啦。”男童揉了揉肚子,怯生生問道,“父皇,兒臣餓了,可以先開膳嗎?”
“去吧,不必為朕傳膳。”
男童離開後,中年帝王放下禦筆,依舊俊美的面容透着沉着冷靜,只是行為過于異常,他躺到牆角的木床上,伸不開一雙長腿,就那麽蜷縮着小憩歇息。
蕭承望着中年的自己,陷入深深的不解,待睜開眼,久久沒有清醒過來。
為何會做這樣的夢?那間屋子又曾住過何人,會讓中年的自己流連?
之後幾日,蕭承再沒做過類似的古怪夢境,也沒去往冷宮查看那間陋室的情況,他的身影總是穿梭在金銮大殿、禦書房和燕寝之間,日理萬機,通宵達旦,直至休沐日才得以清閑。
清早,曹順走進內寝,照常服侍帝王梳洗,卻見崔濟站在落地銅鏡前整理衣襟。
老宦官快步走過去,憋着嗓音小聲質問:“不是,怎麽如此沒規矩,不怕人頭落地啊?趁着陛下沒醒來,趕緊出去。”
都不知這書生是何時溜進來的,明明腿腳還不靈活。
燕寝防守向來森嚴啊!
被呵責的男子紋絲不動,嘴角勾起耐人尋味的弧度,正當曹順生愠之際,擡手拍拍老宦官的背。
“挺像的,是嗎?”
伴駕二十載的老宦官渾身一激靈,不可置信打量起身側的男子,随即退後數步,點頭哈腰加賠笑。
“像,像極了,老奴都沒有認出陛下。”
蕭承沒計較他方才的無禮,頂着崔濟的“臉”,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似乎只要不開口講話,就無人辨別得出真假。
他已經試過五個人了。
白日天氣和暖,萬裏清霁,一襲青衫去往崔家酒鋪,還未進門,就被掐腰走出來的婦人一通數落,順便送上一記板栗。
青衫眼疾手快,扼住她的腕子,劍眉蹙起,眸光凜然。
“看什麽看?讓你去打油,打哪兒去了?還知道回來?”
青衫松開婦人的手,不言不語,惹得婦人更氣了。
“整日瞎溜達,是不是在禦前失寵了?你為人木讷,哪能指望你扶搖直上!”
崔嫂氣不打一處來,叮囑一句“看店”,自己拎着水桶去附近打水,豐腴的身姿吸引到不少浪蕩子的注意,包括滿臉烏青的俞騁。
見着俞騁,崔嫂生出戒備,恨不能丢下桶跑回酒鋪。
“別走啊,嫂子。”俞騁攔下她,肆無忌憚地打量,剛要動手動腳,被人狠狠拍了下手背。
“嘶!”俞騁看向來人,目光由兇狠變得鄙夷,這回沒有屠遠侯府的臭丫頭多管閑事,光憑一個文弱書生,能頂多大事?
如同前幾次一樣,俞騁拍着青衫的腦袋,一下下加重力道,“上次的帳,今兒一并算。學聰明些,讓嫂子陪我一次,否則,小爺會讓你知道,什麽叫逆我者亡。”
被拍得狠了,青衫閉閉眼,無意識抵抵腮,露出耐人尋味的笑,與今早沒有被看穿時發出的笑如出一轍。
“被小爺拍傻了?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俞騁話音剛落,腹部傳來重擊,整個人向後飛去,重重趴在地上。
百姓紛紛伫足觀望。
人前失了顏面,俞騁怒不可遏,剛要起身還擊,讓書生付出百倍代價,卻被逼近的青衫攥住後襟,提溜起來。
莫名增了力氣的青衫像掄沙袋一樣,将人掄向井邊,又拽起他的腦袋,一下下砸在井口,看傻了路人和崔嫂。
“崔濟,別、別鬧出人命!”
青衫停下來,抓起俞騁散落的頭發,語氣平平:“你在俞氏族譜就此除名,流放邊關充苦力。”
聽得嗓音,俞騁瞪大眼,緩慢轉眸,眸中映出書生矜冷的樣子,“你是......”
青衫拽起他的臉,用彼此才能聽清的音量附耳道:“朕說的,可聽清了?違令,斬。”
語落,松開手,越過愣住的崔嫂,稍一颔首。
春風徐徐,草木日漸芊綿,青衫如林壑一棵寒松,雖蓊郁,卻叫人難以接近。
當黎昭聽說崔濟來府時,沒有排斥亦或煩躁,已然習慣這個書生時不時的打擾。
替人辦事罷了。
黎昭不會将對蕭承的厭惡,轉移到崔濟身上。
她走出閨房,與迎面走來的黎蓓擦肩,誰也沒有搭理誰。
自那日,黎昭在酒樓設局,母親以淚洗面,動了胎氣,父親焦頭爛額,左右為難。黎蓓看在眼裏,雖埋怨黎昭,但礙于黎昭嫡女的身份,不敢太過造次。
至于能否忍下這口氣,人心隔肚皮,誰又揣度得出。
可黎昭不打算就此罷手,她的手裏還握有其餘把柄。
黎昭走出後院大門,見書生站在老樹旁,不由失笑,“又帶藥酒了?”
上幾回送來的還堆積在府中呢。
青衫将酒遞給黎昭,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啞了嗓子嗎?黎昭熱心道:“是染了傷寒嗎?我這兒還有齊容與送的特效藥方呢,一會兒拿給你。”
聞言,青衫壓低眉宇,眸光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