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第 33 章

馬車駛回屠遠侯府, 一下馬車,黎昭就見到鵝黃衣裙的小庶妹提着裙擺跑過來。

黎杳是個不藏事的性子,情緒都寫在臉上, “怎麽樣,宮裏人可有為難姐姐?”

小丫頭噘起嘴, 雙臂環胸, 一副替自己認定的姐夫打抱不平的樣子,“皇帝就能對臣女呼來喝去嗎?又不是他的妃子。”

黎昭捏捏妹妹的臉蛋, “我沒事,害你擔心了。”

“沒事就好!”黎杳挽住黎昭的臂彎,一蹦一跳走向府門。

少女情誼, 不摻雜功利與算計, 簡單直接,本該如此。

有黎杳做襯托,黎昭覺着自己成熟不少,有了做姐姐的樣子, 不比從前,被黎蓓牽着鼻子走, 沒有半點主見, 除了喜歡蕭承這件事。

喜歡是一種感覺, 感覺對了,人會自願陷進去, 感覺不對,再多的利益好處擺在面前,都無濟于事。

黎昭步上後罩房的小樓, 路過黎蓓的房間,沒作停留, 亦沒有愧疚。

前塵舊債,還沒算清楚呢。

傍晚,齊容與回到懿德伯府,剛推開卧房的門,就被擺在椸架上的浮光錦裙吸引住視線,即便椸架旁坐着翹起二郎腿的老将,也沒有分去他半點注意力。

月華如練,大抵是用來形容浮光錦的。

若黎昭能穿上這件衣裙在月光下起舞......

青年默默走到椸架前,擡手撫觸衣裙的面料,想象黎昭就在眼前起舞的場景,俊面多了晚霞的浮色,笑看了一旁的老将。

老将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兩扇窗,點燃煙鍋,将煙杆對着窗外,重重吸了一口,吞雲吐霧,“情愛面前,姑娘家臉紅,勝過千言萬語,不知少将軍作何有那小娘子的嬌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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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調侃,齊容與狀若不懂,“樣式不錯,多謝您老找來的裁縫。”

“少将軍的眼睛不是尺子,既是粗略報的尺寸,還需姑娘親自穿上,再做改良。”老将閉眼沉浸在煙霧中,有着過盡千帆後沉澱的歲月深沉,“偷偷喜歡是什麽?目不斜視,餘光萬千。希望少将軍已跨越這步,做敢于直視青山的攀越者。”

“北邊軍第一情種的箴言,有幸聽教。”

“不敢當。”

齊容與沒想揭人傷疤,但還是從魏謙蒼老的眼裏看到了無法釋然的遺憾。

**

夜深人靜,窗檐下空巢傳來叽叽喳喳的聲響,黎昭推開後窗探身望去,發現南徙的雨燕飛了回來。

春到,燕子回。

她想起齊容與在田地裏說過的話。

“哪裏來的雨燕,太漂亮了吧。”

少女唇角微翹,趴在窗邊目視空蕩蕩的牆頭,幾個時辰不見,有點想他了。

帶祖父和庶出一脈遠離朝堂、隐姓埋名,是她重生後唯一的目标,可如今,有人牽絆住了她的腳步。

齊容與生在總兵大院,是懿德伯最看重的子嗣,自幼上陣殺敵,如游隼翺翔天際,保護一方百姓,這樣的人,注定要在沙場上揚名立萬,前世是如此,不到而立之年,掌百萬禁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打得大箋兵将連連敗退,談虎色變。

前世,蕭承和齊容與,一君一臣,珠聯璧合,讓大赟皇朝達到前所未有的鼎盛,百姓富足、兵強馬壯,是她重生前見證過的盛景。

她承認自己對齊容與有了心動的感覺,可他們能夠殊途同歸嗎?

少女埋頭在小臂上,甜苦兼生。

可當她再擡頭時,星榆之下,一人出現在牆頭,仿若煙岚雲岫中出現的曈昽,驅散霧氣。

來人腋下夾着個長匣,跳下牆頭,朝小樓走來,轉瞬躍上二樓,腳踩青磚凹凸的縫隙,單手扣在窗沿上,仰頭看向愁容的少女。

“怎麽了?”

對這個不請自入卻無人阻攔的來客,黎昭斂起複雜心緒問道:“拿的什麽?”

齊容與将長匣放在窗邊,“一件衣裙,是我娘準備送給準兒媳的,你先替我保管。”

黎昭好氣又好笑,“那我有權收下或退回?”

“嗯,當然。”

“那你希望我收下還是退回?”

齊容與如實道:“我希望你能夠穿上。”

青年的喜歡,大膽直接,熱忱熱烈,快要讓黎昭招架不住,她将長匣小心翼翼地抱起,放進櫃子裏,又折返回窗邊,傾身趴在窗上與青年對視。

清霁對清澄,各自瞳仁裏映出對方的影子。

少女滿懷心事,青年滿眼少女。

另一邊,剛剛回寝的帝王頭痛欲裂,他下蹲抱頭,修長的手,骨節凸起。

“陛下......!”

曹順疾步靠近,被大喝一聲,不得不止步珠簾外。

蕭承目光發滞,痛苦不堪,耳邊回蕩着那句“保黎淙”,他揮碎角幾上的尚品寶瓶,吓得玳瑁貓鑽到床下。

為何,為何腦海會頻頻溢出古怪的畫面,那個中年的自己究竟是精魅還是心魔?

他不願被精魅、心魔擾亂心智,俊面微微猙獰。

心魔,他的心魔不該是中年的自己,而是黎昭。

子夜,一小撥人馬停在侯府後院,黎昭聽聞宮裏來人接她去往燕寝時,冷着臉指使門侍潑盆水出去。

惡意逐客。

門侍膽顫顫,被黎杳搶了先,鵝黃衣裙的小姑娘端着盛水的木盆站在後院門前,二話不說潑出水去,“砰”地合上門。

領頭的曹順面無表情,心裏很慌,叱咤內廷十幾載的他左右為難,所以說,別沾惹感情,麻煩不說,關鍵是毫無道理可言。

按理說,侯府姐妹的行為,可論大不敬處置,可偏偏是侯府姐妹,可以在皇室的顏面上反複橫跳,以前只有一個黎昭,如今多了一個黎昭的小尾巴黎杳。

老宦官頭大,轉眸看向一衆宮人,“今日所見,膽敢非議者,休怪咱家不講情分。”

幾人紛紛低頭,不敢置喙。

之後幾日,一到日暮,侯府後巷總是會停着一小撥人馬,一連幾日皆如此,直至休沐的前一晚。

再次來到後巷的曹順越過呆愣住的門侍,輕車熟路為一襲青衫開路。

一君一宦如入無人之境。

侯府護衛無人敢攔。

就連小辣椒黎杳也杵在小樓外,嘟嘴看着一襲青衫從眼前掠過。

擦肩時,青衫放慢腳步,瞥了小姑娘一眼,不鹹不淡的。

黎杳不敢動彈,待青衫和老宦官步上旋梯,才使勁兒跺跺腳,轉頭跑開,直奔馬廄,等帶着車夫駛出侯府,不料被人中途攔截。

禦前侍衛統領腰佩長劍,暫斷了侯府進進出出的人流。

一副生人勿進的威嚴模樣。

“聖駕在此,閑雜人等回避。”

二樓閨房前,黎昭看着青衫一步步走近,未施粉黛的臉蛋青白交織,被逼急了,兔子還會咬人呢,她咬牙切齒,不乏暗諷,“陛下光風霁月,注重名聲,卻不在乎女子清譽,深夜造訪,不矛盾嗎?”

少女堵在房門正中,自己為自己做盾。

蕭承停在她面前,少了适才的強勢,多了好商好量,“各退一步。”

他看向黎昭身後呆住的小胖丫頭,道:“迎客堂,帶路。”

第一次親臨屠遠侯府的帝王,該讓府中人覺得蓬荜生輝,可此刻只有無盡的冷寒。

迎香被夾在中間快要急哭了,哪裏見過這麽大的陣仗,最終屈服,主動走在聖駕前帶路。

黎昭盯着那襲青衫,握了握拳,她跟了上去,最後一個走進府中迎客堂。

待茶點上桌,反客為主的蕭承屏退衆人,端起蓋碗刮了刮茶面的浮沫,也沒試毒,就那麽啜飲了一口,“坐吧。”

黎昭坐在主位另一端,面對陰晴不定的帝王,毫不掩飾眼中厭惡,“陛下不覺得自己越來越讨人嫌了?”

這話如同一把無形的匕首,刺入青衫的心口,曾幾何時,少女躲在宮裏某個籬笆牆角,含淚刻下幾個字:不想承哥哥讨厭我。

那時,他站在遠處,心是麻木的,而今,他離她這麽近,心是鈍痛的。

“黎昭,敬我們初相識。”執起蓋碗碰了碰黎昭手邊的蓋碗,蕭承飲一口茶湯。

他們初相識在柳枝可做哨子的時節,葳蕤蓊郁,暖意盎然,值得回味。

看少女沒有端起蓋碗,蕭承又飲一口茶,無意中,茶葉沾在舌尖,帶來苦澀,他舌卷茶葉,吞了下去,連同苦澀一起。

近來的他時常頭痛,怪夢纏身,夢裏的自己,四旬年紀,無妻無子,常常在冷宮一處陋室小憩。起初,他沒當回事兒,可随着夢境反複出現,不得不開始正視這件事,擔心會噩夢成真。

餘光裏的少女如同空殼,不耐煩又敷衍至極。

蕭承放下蓋碗,起身走到黎昭面前,沉下腰,雙手握住黎昭兩側座椅扶手,“要怎樣,你才肯跟朕說說心裏話?”

被堵在座椅和青衫之間,瞬間襲來的壓迫感令黎昭坐立難安,同時生理排斥,她想要退離開,卻無路可退。

“臣女現下的心裏話就是夜深了,困倦不已,想早點安寝。”

蕭承凝着她的臉,雖早知這張臉生得明豔漂亮,卻未覺得動人,此刻看來,不止動人,還很蠱惑。他扣緊扶手,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低下,至少在其餘人面前從未呈現過,即便是面對當年的先帝,“昭昭,朕想與你和好如初。”

在夢裏,黎昭成了他的心魔,而他從不允許被人左右,可又舍不得除掉這個心魔。

他慢慢合攏雙臂,帶着試探,試圖圈住黎昭,卻在抱住黎昭的一剎,被黎昭一把推開。

少女惡狠狠的,像是在對待仇人。

“別這麽看朕!”蕭承捂住她的雙眼,一聲聲喚她“昭昭”。

那個曾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昭昭,到底被他遺落在哪裏?

青衫在黎昭看不到的角度,面露痛苦,他還是不想強迫她,想要她回心轉意,做會自冉的朝陽。

可等他慢慢垂下手時,手背結結實實挨了一下。

清清脆脆。

黎昭拍下去的一瞬,連倒地的姿勢都想好了,死就死。

不打不痛快。

“陛下自重。”

手背泛紅,蕭承下颌緊繃,深深呼吸,忍了下來。

能怎樣?要麽報複回去,要麽忍着。

留給他的選擇,就這麽兩條。

一忍再忍後,他隔空點點黎昭,甩袖離去。

刁蠻任性,也比沒有生氣兒強得多。

威壓驟然散去,黎昭曲膝踩在椅面上,雙臂環膝抱住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夜如潑墨,她站起身,慢慢走向後罩房。

宮人随蕭承離去,侯府恢複暫時的寧靜,黎昭越過迎面跑來的迎香,有氣無力道:“請小九爺來府一趟。”

迎香面露擔憂,在黎杳的催促下,帶着車夫去往懿德伯府。

閨房之內,無論黎杳怎麽詢問,黎昭都是不聲不響的。她躺在貴妃榻上,手裏抱着暖爐。

春夜溫暖,她雙手冰寒,對蕭承的糾纏煩躁至極。

潛意識裏,她仍懼怕蕭承,只不過那是前世的蕭承,如今的帝王剛滿二十歲,還沒徹底變成陰鸷寡淡、不擇手段的上位者,還能應付一二。

當高大的青年出現在閨房門前時,陷入沉思的少女盯着敞開的門扉問道:“怎麽不進來?”

敢于直沖敵軍巢穴的青年在溫香閨閣前踟躇了,半晌走了進去,除了視野裏屬于女兒家的閨房裝潢,再沒有多瞧一處,甚至沒去看黎昭所在的位置。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女子閨房,雖是被請入的,但還是不太自在。

黎昭被他拘謹的樣子逗笑,擁着薄毯慵慵懶懶地支起腦袋,“過來這邊。”

齊容與走過去,瞥一眼美人榻旁的繡墩,撩袍坐下,鼻端聞到幽幽女子香。

而他宛若一縷晚風吹進空谷,清清爽爽,與幽香交彙糾纏,擰在一起。

靜默相對中,少女望着門外的天色,喃喃道:“我想去劃船。”

黑布隆冬的深夜,劃船實在算不上好的提議,可齊容與還是爽快答應了。

明日休沐,她想劃多久,他就能陪多久。

黎昭不禁感嘆,若一生中永遠有這麽一個能陪伴自己“胡作非為”的人,該有多好。

她坐起身,薄毯随之滑落,露出單薄的寝裙,坦領很大,一片白皙。

齊容與別開眼,起身背對道:“我出去等你。”

黎昭歪歪頭,眼底莫名。

江風徐徐,滟滟水流,波光粼粼,一只烏篷小船劃向江月連線的深處。

黎昭坐在烏篷裏,裹着披風,感受潮濕的夜風吹過臉頰。

幾縷碎發在鼻尖上輕拂,她向上吹了吹,有些無聊,因着船上的另一人只顧着劃船。

“齊容與。”

“嗯。”

“停下吧。”

齊容與不再劃槳,盤腿坐在烏篷外、少女目光所及之處。

皎月映在他優越的面部輪廓上,添了柔和溫煦。

黎昭抱膝,“你怎麽不講話?”

比平日話少了許多。

齊容與淡笑,“等着你傾訴心事。”

“我沒有心事。”

知她說了違心的話,齊容與也不拆穿,卻覺得身邊的少女快要碎掉了。他很想為她做點什麽,可她不說,他愛莫能助。

黎昭雙手捧臉,手肘杵在膝頭,“你……要不要看看我披風裏穿了什麽?”

齊容與微怔,眼前不自覺浮現少女身穿坦領寝裙的曼妙身姿,他呼吸略重,在深夜中尤顯,“別鬧。”

“你生氣了?”

青年正色道:“黎昭,我對你是認真的,你也對我認真一點兒行嗎?”

不要撩他又不負責任。

黎昭撇撇嘴,甕聲甕氣道:“我替你保管你媳婦的衣裳,你還生氣了。”

“我沒有......”

“明明有。”

齊容與擰不過她,垂下眼簾,想着要如何哄她開心,耳邊忽聞衣料摩挲聲。他詫異轉眸,看黎昭主動解開披風。

視線被蒙住的一瞬,身穿月華浮光錦的少女映入眼簾。

美得驚心動魄。

齊容與心跳失控,任由少女蒙住他的雙眼,在他後枕部打了一個結。

鼻端傳來幽幽暖香,是少女身上的香氣。

視野被水藍色披帛遮蔽,隐隐捕捉到面前之人模糊的身形。

少女就坐在他的面前,一尺之內,身上的浮光錦裙很好地貼合了身形。

黎昭問道:“知道我的答案了嗎?”

這一刻,潮濕的江風化為繞指柔,在青年心口輕輕撓了下。

少女跪坐起身,仰頭印在他的唇上。

輕輕一吻,比月色親吻烏篷船還要缱绻。

被蕭承糾纏生出的郁氣,也只有觸碰到清風朗月才能被滌蕩,黎昭閉上眼,雙手搭在青年的寬肩上。

精致的眉眼因閉合微微輕顫,流露出她的緊張,遠沒有外表淡定。

被吻住的青年徹底愣住,鼻端幽香源源襲來,侵蝕意識。

待反應過來,少女已經拉開了距離。

夤夜未央,曉色未至,雲髻霧鬟、肢體透香的少女占據了他全部的模糊視野。

可越朦胧,越讓他怦然難以抑制。

似又回到夢裏。

那般不真實。

喉嚨幹澀難耐,他想要将少女拉到身邊,驗證是否入夢,又怕夢易醒,感官一剎消失。

可眉如柳、肌如雪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他還是順從心意,一把捉住少女腳踝,将人拉近。

黎昭吓了一跳,腳踝被那人向前拉去,身體不受控制地後仰,幸得一只大手托住她的後腦勺,才不至于磕到船底。

兩人順勢倒在船上,沒等黎昭撐起身子,就被傾覆而來的身軀遮住視線。

後頸被托起,紅潤的唇被那人重重堵住。

“唔......”

青年用力吻住明豔的少女,感受她的存在,不确定的心在一再的觸碰中慢慢有了着落,他确定不是夢,比夢還香甜。

風暖鳥啼,烏篷小船漂泊在水月重影中,粼粼水紋拉長月波,在小船周圍蔓延開。

黎昭意識到不該撩撥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她高估了齊容與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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