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 36 章
翌日一早, 由銀作局掌印太監親自拉運大批金銀器件前往位于南郊的皇家別院。
這座新建的別院是用來安置先帝妃嫔之所。
先帝駕崩當日,剛剛禦極的天子廢黜宮妃陪葬制度,之後下令修建南郊別院, 用以安置不願離宮的太妃、太嫔。
經過數年,終于完工。
杏花雨未至, 別院已是紅花綠柳, 放眼蔥茏蓊郁,蜂飛蝶舞。
楊柳風脈脈, 河堤綠水,回廊游船,兩三小鴨随波逐, 負責護送銀作局的鹫翎軍将士們啧啧稱奇。
“你們聽到啥風聲了嗎?此次負責監工的內廷女官可大有來頭。”
“我也聽說了, 原本是禦前宦官,搖身一變,成了女嬌娥。”
“冒名頂替都沒有被砍頭,說明陛下與這女子關系匪淺啊。”
“你們沒看那女子呢, 遠看清麗纖妍,臨近芳香盈溢, 一身素衣, 竟穿出了沾衣欲濕的韻味。”
幾個單身漢子過起嘴瘾, 你一句我一句,盡數落入帶隊的齊容與耳中。
大都督府與內廷官署很少往來, 齊容與又入朝不久,雖聽了些風聲,但沒刻意打聽過, 也不喜歡聊人是非,興致缺缺地賞了幾人各一腳。
“很閑是吧?”
一名小将揉揉腚, 笑嘻嘻道:“頭兒還是太正經了,難怪找不到媳婦。”
“是啊,不解風情,那麽美的內廷女官都不多瞧兩眼。哎,你們覺着,賀掌司與咱們大小姐相比,誰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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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千秋,我更鐘意賀掌司那樣風情萬種的美人。”
“恰恰相反,我還是覺着大小姐更明媚動人。”
齊容與抵抵腮,不太爽利,要不是屠遠侯未歸,兩家沒到議親的階段,他非要大聲告訴所有人,自己找到媳婦了。懿德伯府的家臣無論年歲,都是老夥計,能夠做到守口如瓶,可越是這樣,他越不痛快,但必須顧及黎昭的感受,也答應過黎昭,不會到處張揚。
“夠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頭兒,大清早的,這麽大火氣呢?”
齊容與又賞給嘴最貧的小将一腳,陰沉着臉走到隊伍最前頭,與迎面走來的賀雲裳打個照面。
女子沒有穿內廷官服,素衣布鞋,墨發半绾,髻上斜插一支梨花木簪,可縱使素面朝天,仍掩蓋不住婀娜妩媚的體态相貌。
見到齊容與,女子盈盈一拜,“針工局掌司賀雲裳,見過齊将軍。”
齊容與稍一颔首,越過她,走向銀作局掌印太監,準備核對拉運的金銀器件,也好盡快回宮複命。
賀雲裳在一雙雙眼睛的注視下回眸,視線定格在一襲緋衣上,有些人,軒昂氣度與生俱來,在人群中最為打眼。
與天子溫雅內斂的氣韻不同,這人多了些不加掩飾的桀骜。
被對方忽視,賀雲裳習以為常,從泥濘裏爬出來的她,若是做不到寵辱不驚,就白白遭一回罪了。
她接過工部小吏遞上的圖紙,走到銀作局掌印太監和齊容與的面前。
“兩位清點完物件,不知有無興趣同我沿圖紙路線視察一圈?”
銀作局掌印太監點點頭,“正好浏覽一下別院的風光。”
齊容與目不斜視,回絕道:“兩位待會兒請便,不必顧慮我,我只負責護送與清點,做不了監工。”
銀作局掌印太監笑道:“工部尚書都已簽字畫押交了差,咱們不過是再走個過場,齊将軍謙虛了。”
齊容與回以一笑,“那我更不擅長走過場了。”
聽出暗諷之意,銀作局掌印太監面子上挂不住,拉下滿是皺紋的老臉繼續清點物件。
賀雲裳沒再邀請,這人說話多少有些噎人,似乎不大好相處。
俄爾,齊容與清點完畢,獨自坐到堤岸邊的垂柳下,曲起左膝,搭一條手臂,欣賞綠水肥鴨。
還是那名嘴最碎的小将跑了過來,手裏端着一碗水,“頭兒,別苑的井水,特別清甜。”
齊容與剛要接過品嘗,忽聽小将笑道:“賀掌司讓卑職送過來的,還挺關照頭兒的。”
“你喝吧。”
“我喝過了。”
“覺得清甜就多喝一碗。”
小将撓撓頭,盤膝而坐,“頭兒,咋回事,怎麽一再拂了人家的好意?最難推卻的不就是美人恩嗎?盛情難卻啊!”
齊容與懶得扯皮,閉眼靠在樹幹上,他一個有媳婦的人,更要自律自持,以免媳婦誤會。再說,他與賀雲裳沒半點交情,何談好意與盛情?
啓程來朝前,父親千叮咛、萬囑咐,宮裏的盛情往往帶有目的性,能避則避。
屠遠侯府。
傍晚時分,黎昭接到宮裏送來的口信,說祖父托信使送回的家書,被信使連同密函一并送至禦前了。
是失誤還是有意為之,黎昭心裏明鏡,可家書到了某人手裏,不靠她親自走一趟,怕是要不回的。
黎昭入宮後,直奔慧安長公主所在的蒹葭宮,托長公主代為要回家書。
長公主對天子攔人家書一事頗有微詞,可任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仍無濟于事,始作俑者坐在禦案前處理奏折,油鹽不進。
“陛下不覺得自己在感情上太過強勢嗎?”
無非是要黎昭主動服軟,這樣真的可行嗎?
長公主回到蒹葭宮,倒也沒有替弟弟隐瞞真實的意圖。
黎昭從玫瑰椅上起身,拍拍坐皺的衣裙,“臣女還有事,先行告退了。”
“昭昭不打算要回家書了?”
“不要了。”
沒必要為了一封家書受人牽制,祖父會如期返回,就當好事多磨。
她要練就的是無堅不摧的心性,不能為了一封家書妥協屈服,亦或大吵大鬧。她只需在回信中說明此事,讓祖父有個防備,下次可聲東擊西。
長公主覺得愧疚,拉住黎昭的手,“本宮會想辦法說服陛下,拿回你的家書,別急。”
“多謝。”
離開蒹葭宮後,打算直接出宮的黎昭,“偶遇”了聖駕。
一襲玄黑五爪金龍繡袍的帝王負手而立,擋在黎昭等人的面前,視線掃過她身上的薔薇紅裙。
宮人們包括長公主的親信不得不自動散去。
黎昭繃着臉越過,加快腳步,可饒是她步子再快,還是讓修長雙腿的蕭承趕上了。
長長的甬道上,兩人“并肩”而行。
“不要家書了?”
黎昭不語,繼續加快腳步。
身量的優勢加上具備功夫底子,蕭承毫不費力地跟在一側,雙指夾起一封書信。
黎昭眼疾手快,奪了回來,揣進衣袖,依舊不言不語。
蕭承有意放水,勾了勾唇角,又遞過一個紙袋子。
茉莉飄香。
裏面裝着禦廚現烤制的茉莉花餅。
黎昭沒有接,秀氣的眉頭皺成川,提裙小跑起來,恨不能立即甩掉這個穿龍袍的“蒼耳”。
對這個家夥的耐心已枯竭。
随着她的奔跑,紅緞如浪潮波動,發髻上的薔薇珊瑚流蘇也來回搖曳。
她扭頭看去,巴掌大的臉蛋被長發遮蔽大半,露出一雙戒備的瞳眸。
蕭承沒有追上去,留在原地靜靜看着她跑遠,直到紅衣少女與素衣女官迎面相遇。
少女停下步子。
蕭承邁開步子。
無意碰到許久甚至以為今生都不會再見的賀雲裳,黎昭啞然怔愣,待反應過來,嗤笑一聲,“好久不見啊,曹柒。”
賀雲裳知她故意膈應人,面不改色地朝着徐徐走來的天子施以一禮,旋即看向黎昭,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音量回敬道:“好久不見,不知黎姑娘還有我哪些把柄可以拿捏?”
“當然有了。”
“是嗎?”
黎昭沒再繼續下去,視線流轉到她手裏捧着的骨瓷炖盅,“拿的什麽?”
“黎姑娘屬實多管閑事了。”
有風自兩人之間吹過,明明春日明媚,卻冷飕飕的,滲透衣衫,引人不适。
蕭承走到黎昭身側,不明情緒,“回黎姑娘的話。”
賀雲裳扣緊手中炖盅,說不出的難受,她閉閉眼,柔聲回道:“是從皇家別院取來的井水,入口甘甜,奴婢特意帶回請陛下品嘗。”
黎昭拍拍手,“情意深沉,尋常人無福消受,唯有陛下能消受了,不過陛下餐食,是需要禦膳房特供且要由人事先驗毒的,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進獻心意的。”
賀雲裳垂眸淺笑,“奴婢盡奴婢的心意即是,問心無愧。”
還真是能在曲折蜿蜒裏尋求表忠心的機會,破罐子破摔的同時,以退為進,黎昭自愧不如,但她可以膈應人,“不如由臣女為陛下試毒。”
賀雲裳不會蠢到明目張膽毒害天子,也沒那個必要。在內廷,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天子,即便由愛生恨,也會保持一絲理智,不會斷了自己的退路。
蕭承是她唯一的退路。
除了蕭承,她落在其餘權貴手裏,大抵都是以色侍人的命運,而她起初與命運抗衡的緣由,就是不想以色侍人。
人具有多面性,黎昭不會一概而論,否定她的某些可取之處,譬如頑強不屈,但她過于歹毒,無藥可救。
面對黎昭的要求,蕭承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朕允了。”
黎昭搶過賀雲裳手裏的炖盅,打開蓋子,嘗了一口清淩淩的井水。
冰涼甘甜,極為解渴。
可下一瞬,她雙手一松,炖盅落地,應聲而碎,而她捂住肚子蹲在地上,費力道:“疼,疼......水裏有毒......”
賀雲裳明知她在做戲,卻還是跪到天子面前,“奴婢沒有下毒,是黎姑娘惡意栽贓,求陛下明鑒。”
蕭承沒有看她,視線全都集中在黎昭身上,修長的身形慢慢下蹲,蹲在少女面前,“哪裏不舒服?”
“肚子。”
“來人,帶賀雲裳下去盤問。”
兩名随駕小太監立即上前,架起面露悲色的賀雲裳離開。
長長的甬道上安靜下來,黎昭豎着耳朵聽動靜,剛要起身,腦袋一沉,一只大手落在她的發髻上,輕輕抓揉,“可消氣了?”
黎昭立馬退開,起身捋了捋頭發,毫發無損地轉身欲走,卻陡然停下腳步,愣愣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甬道盡頭的齊容與。
入宮複命的年輕将領垂下眸子,朝這邊走來。
黎昭與他約定,在定親前,不可大張旗鼓公開關系,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帝王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麻煩。
他尊重她的決定,與之無聲擦肩。
黎昭愣了片刻,頭也不回地離開,袖中書信變得沉甸甸。
若非想要取回書信,她斷然不會入宮,更不會發生剛剛的一幕。
走出宮門,黎昭坐進侯府馬車,沒有催促車夫駕車回府,而是閉眼等待着什麽。
另一邊,聽過齊容與的禀報,蕭承屏退青年,又令身側的侍從去一趟司禮監,将賀雲裳放出來。
賀雲裳來到禦書房,臉上還有驚魂未定的憔悴,在刺激的驅策下,她硬着頭皮,逾越問道:“陛下給奴婢逆轉的機會,不單單是為了讓奴婢吸引齊将軍的注意,更多是為了吸引黎姑娘的注意吧。”
黎昭是什麽性子?有怨結,主動出擊,從不回避。
只要自己還活躍在禦前,有晉升的可能,以黎昭有仇必報的性子,興許會時不時入宮添堵,制造麻煩。
陛下也就能順理成章見到黎昭了。
說白了,自己是一顆尚有價值的棋子,而陛下足夠了解黎昭的脾氣。
聞言,蕭承不置可否,但他不會肆意榨幹一個女子的真心,那與玩弄無異,可賀雲裳不同,她會抓住絕境中最後一點點機會,拼命往上爬,手段污濁,為達目的,不計代價。與這樣的女子達成共識,沒有良心上的負罪感。
前提是,不觸及他的底線。
“不要帶着答案去質問,更多會傷己。”
點到為止,蕭承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賀雲裳不敢得寸進尺,斂起心酸苦楚,盈盈一拜。
**
落日西斜,天邊雲浮金,明耀璀璨。
齊容與走出宮門,徑自去往馬廄,見一輛熟悉的馬車停在“風馳”旁,馬車上的紅裙少女挑簾向他看來。
四下無外人,齊容與走過去,坐進馬車,一把将黎昭抱進懷裏。
黎昭吓了一跳,“怎麽了?”
齊容與雙臂交叉困住她。
少女也是好本事,能讓一個肆意灑脫、什麽也不在乎的青年變得患得患失,只因青年知道,定情的那晚,她是受了某種刺激,行了大膽之舉,而他沒有及時勸她冷靜,還乘虛而入,鞏固了關系。
他不是不信任黎昭,但還是在看到黎昭與天子互動時,倒了醋壇。
懷中的少女不解地掙紮着,他收緊手臂,不管不顧地抱住她,隐隐流露出占有欲,四肢百骸都随着她的情緒波動。
終是被情所困,難以灑脫。
“黎昭,我們早點成親。”
“誰要跟你成親?”
“你氣我吧,五髒六腑,都被你氣得俱顫。”
黎昭被逗笑,一口咬在他的臉頰上,櫻桃小口嘬起一塊腮肉,使勁兒磨磨牙,留下整齊的牙印。
驀地,臀上一沉,她張了張嘴兒,惱羞成怒,“你打我!”
齊容與哪舍得打她,只是惴惴的情緒得不到纾解,在那肉最多的地兒輕輕拍了一下,不到一成力氣。他埋頭在她頸窩,一刻不想與之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