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天末涼風将謝藺的話送到紀蘭芷耳朵裏。
不知是否真的受涼, 她的後脊浮起一層戰栗。
紀蘭芷偏頭去看謝藺,可夜色濃郁,父子二人拐出垂花門, 她已經看不清了。
紀蘭芷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興許謝藺對她沒有關心之意,只是礙于謝如琢在懷裏, 他不能在小郎君面前反唇相譏, 因此換了一種話術,提醒她趿拉繡鞋來見人, 很失禮。
如此一想,紀蘭芷有點氣悶,當晚主動去喝了安神清火的鵝梨紅棗湯, 等心情平複以後, 她才拉過錦被,躺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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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謝藺将兒子送上馬車後,便入宮城裏任職。
齊國皇宮的分為內外兩城。
外城建有六部二十四司的衙門官署, 內城除了帝後妃嫔與未出閣的皇嗣的宮闕,還設有掌管宗府內務的十二監衙門, 近身衛戍皇帝的羽林衛軍所, 以及閣臣議事票拟的政事堂。
像謝藺這樣, 既是工部尚書,掌管外城部司, 又兼內閣大學士,內廷外城來往自如,自然是地位獨尊, 位極人臣。
然而,世家門閥皆心知肚明, 乾寧帝從來不是蠢材,既敢放權,便有收權之法。
且看酷吏謝藺如今成君王手上一柄削鐵如泥的尖刀,來日若要折其羽翼,跌下雲梯時,又該是如何粉身碎骨的慘況。
謝藺協助皇帝推行衛所制已有六年,然而地方世家大族明面上配合中樞遏制兵權,私下裏還是會有畜養豪奴、私攢親兵的亂象。
乾寧帝心知肚明,卻鞭長莫及,沒有多加幹涉。
反倒是近日,謝藺又進行了一次土地變革。
他推崇均田法,由公家授田于民,進行耕種,從而為農業創收。
此次變法,粗看一眼,好似只與貧民百姓有關,然而其變革核心,卻是幫皇帝收複地方世家大族的私有土地。
本來乾寧帝裝聾,地方門閥作啞,天高皇帝遠,他們偏安一隅,守着家業,那些未經開墾的荒地盡是州府豪族的私産。
如今官家派下均田的敕令,不止限制了世家大族的田地所有數量,還扶貧百姓,授人以農田,甚至将那些本該屬于州府豪族的荒山野田,标記為公中田産。
少了土地,便是另一種削藩奪權的手段,軍權集中都城,掌于皇帝手中。從此戰争減少,四海昇平,社稷也能更加安定。
只可惜,此舉大大損傷了世家門閥的利益,遭到高門谏臣的強烈抵制。
誰人不知這些馊主意都是出自皇帝之手,可誰又敢忤逆尊長,唾罵聖人,他們只能對寒門出身的謝藺口誅筆伐,以此洩憤。
一時間謝藺又被推至風口浪尖。
門閥大族恨不得将謝藺碎屍萬段,寢其皮,食其肉。
幸而謝藺意志堅定,并不為惡言所傷,也不會有所動搖。
高門官吏罵累了,而謝藺毫發無損。
他們又不得不佩服,乾寧帝看人真準,若是換一個膝骨軟的孬貨,早被他們用錢財策反,倒戈權貴了。
謝藺忙碌一整日,詳複完最後一份文書,已是酉時。
離開工部衙門後,謝藺照常上馬廄牽馬。
皇城宮道不允許外臣策馬奔馳,因此騎馬趕來皇城上朝的馬匹,全部由禦馬監的馬奴拴在馬廄裏看管。
謝藺偶爾要在三法司裏來往奔波,身上難免會磕碰上死囚的髒污血跡。
他和看守牢房的老差役閑談時,曾聽老者說起:牢獄陰氣重,萬一招惹來不幹不淨的鬼魅,會鬧得家宅不寧,小孩子受到驚吓,恐怕會丢了魂魄。他那邊有個娃娃初生牛犢不怕虎,上山打豬草的時候,往野墳頭撒尿,被孤魂野鬼吓住,神婆來了也沒能治好,最後成了個癡傻。
謝藺從前不信鬼神,但顧念家中還有稚子與亡妻,不管是驚吓到謝如琢,還是孤魂進門作威作福,壓制枝枝的魂魄,他都于心不忍。
謝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于是,他幾乎每次回家,都會在官署裏先換成居家的常服,再攜帶髒了的官袍,前往馬廄牽馬。
今日換完衣裳,已是月上中天。
謝藺拉動棗馬的缰繩,人還未走,遠遠看到徐昭大馬金刀走來的身影。
謝藺是廟堂老油子,即便和各司官吏有政見龃龉,也不會明面上鬧不和。
郎君停下步子,等徐昭走近。
謝藺不喜徐昭,濃黑鳳眸輕瞥一眼,淡聲道:“徐将軍今日下值倒遲。”
論出身,徐家和門閥士族沾不上幹系,和謝藺這等庶族倒是沾邊,這個月朝堂上的風波,他聽說了。
徐昭心思淺,又在邊關吃過戰苦,他不懂那些公産分割、權衡門閥的政治。他只知道,百姓困苦,手裏沒田耕種等同于餓死。謝藺敢和世家較量,虎口奪食,從他們手中争利給積貧百姓,那他就是個值得人欽佩的好官。
因此,徐昭待謝藺倒是十分熱情,少年郎的眉眼清亮,朝他大力揮手,“謝相公,巧遇啊!今晚月色不錯,咱倆找個酒肆喝一杯如何?”
少年人聲音清潤,沉沉铠甲因徐昭的晃動,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擾人心神。
謝藺皺了一下眉峰,面上露出些許不耐。
他冷漠拒絕:“不必,本官不飲酒。”
徐昭被謝藺掃了興致也不惱怒,他翻身上馬,輕夾馬腹,遺憾道:“那好吧,下次再邀謝相公小聚。”
說完,徐昭躍馬揚鞭,胯.下快馬追風掣電般,狂奔而出。
謝藺不過随意一瞥,看到徐昭腰上系着的一道香囊殘影。
他心有所感,臉色頓時發沉。
謝藺顧不上安撫愛馬,直接縱身上馬,朝徐昭疾行而去。
徐昭本來悠閑騎馬,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急促的馬蹄聲。
他困惑回頭,看到謝藺持缰狂奔而來。
謝藺身為文官典範,一貫整衣斂容,風致楚楚。平時在官署裏,謝藺處事不驚,八風不動,無人不贊他官風得體。
哪裏像今日,謝藺趁月騎馬奔來,衣袖被夜風吹到鼓囊,濃黑眉眼不複平日的運籌帷幄,多了一絲不寧與急躁,與往常判若兩人。
徐昭納悶,勒馬停下,等謝藺靠近。
謝藺放慢速度,終是停在徐昭跟前。
他緩了一口氣,沉聲問:“徐将軍腰上的香囊是何處得來的?”
徐昭扯下香囊,懸挂指間,笑了下:“謝相公是說這個啊?這是舍弟給我的,他聽說我今日要上軍營操練新兵,還要在禦前和弓斧兵比試,生怕我有個三長兩短,特地把平安符轉贈于我,保佑我安康。謝相公,你是不知道,區區十幾個弓斧兵哪裏是我的對手,想當年我禦敵胡戎,以一人一馬,槍挑一隊騎兵,打得他們是落花流水,再不敢犯我邊境……嗳?嗳?謝大人,我還沒說完呢,後邊才叫精彩!謝大人?!”
徐昭沒能喊住謝藺。
郎君聽得厭煩,早已夾馬跑遠。
謝藺以為,便是他不得紀蘭芷青睐,小兒總是招她疼愛的。不曾想,她倒是如從前的回信上說的一致,真心喜愛孩子,将所有幼學小子視若己出,一視同仁。
只可惜,謝藺不知的是……
幼學最早只有三個小孩佩了平安符,一個是常年考試第一的謝如琢,一個是常年位居第五的紀晏清,一個丙班倒數的紀鹿。
前兩個都是天之驕子,至于紀鹿嘛,難保不是想挂一枚平安符沾一沾小文曲星的才氣。
至此,接孩子的官夫人們争相打聽平安符的出處,一個個都跑到古剎裏上香求符,還點名要大和尚燃燈加持香囊。
就連徐夫人也不能免俗,巴不得沾一點謝家小子的文氣,讓徐五郎別再考個五分回家丢人,吃一頓竹筍炒肉(竹帚鞭笞嫩腚)。
徐五郎煩不勝煩,要是戴了平安香囊,他還考五分,他面子不要了嗎?
思及至此,徐五郎把香囊轉贈給四哥徐昭,假裝自己平素皮實,但內心柔軟,時常關心兄長。
翌日,謝藺辦公時,羽林衛的一個禁軍侍衛犯到他面前。
聽說這名軍士早上為趕公差,于坊市間騎馬疾馳,驚吓到集市買菜的百姓,還險些踏斷老人的肋骨。
軍士嚣張跋扈,有傷天子近衛的名聲,理應當衆廷杖十下,以儆效尤。
為了避免徇私,徐昭身為羽林衛指揮使,特地把這一樁小事轉交到謝藺手裏,由他裁決。
本來依法懲處便好,謝藺忽然加碼增刑:“天子腳下也敢驕矜滋事,目無王法,廷杖二十。”
跟随謝藺辦事的工部侍郎溫理有點猶豫。
先不說徐昭把案子遞交到他們手裏,實有親近讨好之意,便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兩司都是皇城裏走動的近臣,關系鬧砸了不大好。
溫理悄聲提醒:“謝大人,依律裁決,這位禁軍侍衛只需杖責十下。”
謝藺批完一張文書,白皙長指擱下墨筆。
他倏忽出聲:“我記得,溫大人家中母親年邁,令慈年逾六十,卻已患有眼疾,白日能見之物也有限?”
謝藺說起老母親的病情,溫理聽着心裏十分難受。
他也是貧戶出身,當年母親為了供他讀書,深夜就着熏眼的油燈,織布縫衣,勉強攢下銀錢,拉扯兒子長大。等他入朝為官,能夠報答母親,阿娘的那雙眼卻已患沉疴,藥石無醫。
溫理嘆氣:“不錯,您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謝藺再度提筆辦公,冷聲道:“若有人當街縱馬,傷及令慈,可對方位高權重,你求告無門,亦無力懲戒他,只能心生怨怼,忍下委屈。知章,你會如何判?”
知章是溫理的字。
謝藺所言,句句平淡,卻震耳發聩,溫理驚訝自己為官多年,竟險些要失去護民仁心。
他羞慚不已,又想到萬千貧戶位卑言輕,生活上的不易,咬牙道:“此子該死!就二十廷杖,罰他,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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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時分,青山綠水褪去蔥綠,染上一蓬蓬紅楓,金桂飄香十裏。
幼學膳堂時不時蒸煮秋社糕,或是鋪陳豬肉、羊油、鴨餅的社飯,供孩子們用食。
秋社這一天,宅院裏除了主母宗婦,其他房的媳婦都能回娘家省親,鄭氏便回家了一趟。次日回到建康侯府時,鄭氏給紀鹿、紀晏清帶了兩個曬幹的葫蘆。
葫蘆很小,穿孔系了紅線,裏頭掏空,裝了牙棗。
據說葫蘆棗是孩子的大舅舅準備的。
秋社回門由媳婦帶回去給外甥們,可以保佑孩子們百事大吉。
第二天,幼學裏,無數孩子都在炫耀自己拿到的葫蘆棗,有的孩子母族昌盛,舅舅多得不知凡幾,腰上挂了一串葫蘆,也讓同班同學知道,他們不是好惹的,欺負他們,自有舅兄撐腰!
英國公府的小公子姜鋒,近日又聽家裏人說謝藺的壞話。
他記吃不記打,還敢招惹謝如琢。
可是這一次,小孩學聰明了。
他不用言語挑釁謝如琢,只在腰上別了好幾個葫蘆,揚一揚衣袖,在謝如琢的桌案前,走過來,走過去。
姜鋒時不時拍動小葫蘆,說起舅舅們的疼愛,給他買了好多玩具還有吃食,家裏一個庫房都是他的禮物。
言下之意,分明是姜鋒想提醒謝如琢,他沒有母親,沒有舅舅,他孤苦伶仃,沒人疼愛。
謝如琢看了一眼,雪睫低垂。
小郎君不蠢,當然知道姜鋒的言外之意,可他無動于衷。
謝如琢口中念念有詞,繼續套用九因歌的公式,解答算學題目。
倒是紀蘭芷幫幼學院長巡察學堂紀律的時候,遠遠瞥見姜鋒“耀武揚威”的畫面,心裏不滿。
她眉心一皺,回家時,央着兄長紀明衡,往葫蘆裏塞幾顆新棗,她有用處。
紀明衡算起來,也是謝如琢的大舅舅了,有他送葫蘆棗,能保小孩平安。
第二天,吃飯時,紀蘭芷偷偷給謝如琢開了小竈。
她不但給謝如琢單獨送了一份社糕,還從袖子裏獻寶似的掏出一只小葫蘆,挂在他的腰帶上。
謝如琢的珠篁綠腰帶,不止有平安符,還有一只塞棗的小葫蘆。
他有人疼愛,和其他孩子沒什麽兩樣。
謝如琢心裏生出隐秘的歡喜,忍不住抿唇微笑,珍惜地摸了摸小葫蘆。
紀蘭芷見小孩總算有了點笑臉,心裏安定多了。
她拍了拍小孩的腦袋,道:“我把琢哥兒當成親兒子一般疼愛,別人有的,你自然也該有。”
謝如琢鼻尖酸酸,他點頭道謝:“多謝紀姨母。”
夜裏下學,謝藺來接兒子。
謝如琢獻寶似的拍了拍腰間的葫蘆,同父親說:“紀姨母給我的!”
兒子鳳眸亮晶晶的,說起紀蘭芷,眼底滿是歡喜。
謝藺知道秋社送葫蘆棗的含義,這是妻子的兄弟該給外甥準備的賜福棗。
紀蘭芷并沒有短了謝如琢什麽,她真心疼愛孩子。
謝藺臉上的冷意緩解不少,他憐愛地摸了摸謝如琢的頭。
不知想到什麽,他忽然對謝如琢道:“帶為父去和你紀姨母道個謝吧。”
謝如琢迫不及待地牽住父親的手,鄭重道:“是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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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蘭芷今日批閱算學的卷子。
她自打成為算學教谕以後,苦學了算經,如今已經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繡花枕頭了。
就是孩子們一學算術,錯漏百出。
她看到一題,說是:“一只雞生了兩枚蛋,五天後一共有多少顆蛋?”
紀鹿靈機一動,寫下:一顆都沒有,因為阿兄每天早上起來要吃兩顆雞蛋!
紀蘭芷終于被氣暈過去。
她扶額,端起一側養生的枸杞菊花茶,小飲一口,嘴裏默念:親侄女親侄女,打不得……
紀蘭芷還在和考卷厮殺,學堂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紀蘭芷放下筆墨,拉開虛掩的門板。
秋風飒飒,木樨花落滿石階。
抄手游廊底下,站着一雙父子。
大郎君肩背挺拔,風儀出塵,小郎君玉雪可愛,溫文乖巧。
紀蘭芷看到謝藺那張英朗的冷臉,心裏不由發怵。
她飛快思考,近日有沒有哪處開罪過謝藺,以至于他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來尋仇……
思索半天,無果。
紀蘭芷蔫頭聳腦靠近,笑問:“謝相公是來接如琢的?”
謝藺看她一眼,深寒目光落于她沾滿墨跡的袖口。
随後,謝藺漫不經心地道:“可否請紀先生借一步說 話?”
紀蘭芷頭皮發麻,求助似的看了謝如琢一眼。
小孩一臉莫名,眨眨眼,對紀蘭芷搖了搖頭。
紀蘭芷猜不出謝藺的目的,但她想,如今兩人身在幼學,大庭廣衆之下談話。而二哥早年這麽柔善,不至于官場沉浮多年,養成一具毒辣的肝腸,更不會喪心病狂對她下手吧?
紀蘭芷沒理由拒絕,只能跟着謝藺走向另一處僻靜的風亭。
謝藺忽然止步,紀蘭芷心不在焉,險些撞上她的後背。
小娘子後退兩步,唯唯諾諾,看着很是膽小。
倒有點,惹人發笑。
謝藺的視線落于別處。
直到紀蘭芷散落的一縷烏發,猶如靈蛇,被風吹得纏繞,略動他垂下的指骨。癢癢的一點觸碰,膩理而矜持。
他蜷回指骨,記起自己要說什麽。
謝藺傾身靠近,俯就紀蘭芷。
如山巍峨的身影忽然壓來,即便是黑影,也予人一種難以忽視的威壓。
紀蘭芷想後退,卻又忍住逃心。她不該露怯,況且謝藺也沒說要将她怎樣。
直到謝藺靠近她耳側,用僅此二人才能聽到的低音,同她說。
“雖說你我沒有瓜葛,可琢哥兒也是你親子,如你記挂,可以來探望。”
“二娘子,我沒有那麽心狠,逼你斷絕母子倫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