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之後幾日,滿月褪去,慕廣寒身體逐漸恢複,頭腦亦更加清明了一些。
可以更透徹細膩地反思複盤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然後他就發現,他實在是小看燕止了。
将櫻祖送來洛州,甚至算不上西涼王這段日子裏排的上號的陰損招數。而燕止打亂三城送給三方聯軍的真正目的,也根本不是想要激起同盟內讧,借以削弱三方實力。
不。
西涼王真正的如意算盤,從一開始,就是要借那三方盟軍的手一舉踏平洛州,或者反過來,借洛州的手狠狠削弱那三方的實力。
這才叫真正的“禍水東引”。
整個過程,西涼置身事外坐山觀虎鬥,不費一兵一卒坐收漁利。
哪邊贏了,他都高興。
最好皆輸,他更開心。
完完全全就是游刃有餘、進可攻退可守——
若是盟友南下順利,他們可随時增兵支援、分一杯羹。若是盟軍不順,他們又可随時趁盟軍深陷前線、後方空虛時,率領輕騎一舉背刺偷家。
事實上,燕止也确實這麽幹了。
西涼土地雖廣,城鎮也多,但畢竟地處西北、物産相對貧乏。而像儀州、洛州、烏恒這樣洛水之畔土地豐沃又富庶通達的好地方,怎能不暗中觊觎?
更不要說,他這次偷襲儀州,還順帶“殺雞儆猴”。
在櫻祖之前,歸順西涼的各方勢力,從未有過誰敢嚣張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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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儀州表面歸順,實則卻借坐鎮四地中心、南北通達地理優勢左右逢源,不止和舊主南越藕斷絲連,同和東澤、北幽亦牽扯不清,更是借着背靠西涼大樹無人敢惹的勢頭在這半年裏不斷招兵買馬、擴充實力,觊觎洛州的同時,還算計着将來反咬西涼一口。
櫻祖幾回對西涼獅子大開口,全被滿足。
他便以為西涼王忌憚他、不敢動他。
殊不知機關算盡,卻是中了西涼王捧殺之計。先是縱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又送美人吹枕邊風,屢屢誘勸他攻打洛州、早成一方霸主。
結果,洛州未得,老巢被端。
燕止還拿他做了回“榜樣”——看看敢在西涼面前自作聰明,會是什麽樣的下場。
聽聞很有療效。
這些天西涼降城之中,不乏有城主誠惶誠恐送去各種名貴禮物,以表忠心。
如此,一石多鳥。
燕止贏麻了。
而被卷入這個棋盤中的洛州,不過是懷璧其罪的無辜犧牲品而已。
偏偏被迫入局,明知是西涼借刀殺人,卻為守住最後的安城防線,只能選擇應戰,同那三方勢力殺個你死我活。
就這麽被西涼王死死拿捏。
甚至慕廣寒都能想到,燕止還沒使出的後招。
就是萬一他不肯配合——雖然他根本也想不出能不配合的辦法。但萬一他不從,燕止還可以拿唐沙的洛南栀威脅,逼他就範。
這可真的是……
慕廣寒活到今日,從未被人逼得如此被動過。
可見西涼王這半年來吃人不吐骨頭的功力,又十分見長。
令人發指。
……
好在,慕廣寒早年畢竟養成了病中不忘狠狠研究宿敵的好習慣,才能靈光一閃想到趁亂偷取秀城。
在這場西涼王算盤布局,處心積慮的算計中,這是他唯一可得的、僅有的一點好處。
即使是病好以後,慕廣寒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點子。
只可惜,能偷到秀城,不能算真本事。
守得住才是真本事。
綜上所述。
眼前的勝利,統統不是真正的勝利。
無論是之前大破儀州、随州軍,還是拿下秀城,本質都是替燕止削弱了西涼的敵人。
而如今,西涼打下儀州、擴充了兵源糧草,一旦狼顧反撲,洛州處境只會更加岌岌可危。
慕廣寒想到此處,實在是坐不住了。
當即叫了軍中所有高級将領,鋪上地圖一一給他們分析現狀。
“好在,燕止眼下尚在追打儀州殘部,分身乏術。”
雖然儀州州府已陷,州侯櫻祖也被俘,但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有一些忠心舊部在盡力頑抗。
雖然,多半也撐不了幾天。
但最起碼,還能替洛州這邊争取一些寶貴時間。
“為今之計,我們必趁這幾日喘息空當,火速拿下府清城。好讓安城、府清、秀城三城連成一線,互為屏障倚靠。”
“否則,一旦燕止打完儀州,有空南下府清,咱們所在的秀城将腹背受敵。”
而一旦秀城被攻破,洛州兵唯一的選擇,就只能退守來時的最後屏障安城。
那一切就重頭回到起點。
這些日子的仗全白打了。
……
慕廣寒一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畢竟想要好好活在世上,生成他這般吓人模樣,就只有事事處處比旁人更溫雅、隐忍、有用,才能有幸得來些善意回饋。
可縱然他脾氣再好,想到這西涼王這次如何陰險狡詐,逼得他被迫給他做了一回嫁衣裳,也是默默氣笑了。
心裏偷偷罵了一萬次。
但罵沒用。人生在世最氣的,就是你瘋狂看不慣他,卻又幹不掉他。
還很有可能,馬上要被他幹掉。
再一擡眼看去,洛州将領們臉色也都萬分凝重。
怎能不凝重。
剛才慕廣寒那番話就像一擊重錘,把他們剛剛連番大勝、收複失地、輕松雀躍光芒萬丈的心一下子敲回深深的谷底。
才發現,短暫的勝利之後,擺在他們面前的,根本不是高歌猛進、一路收複失地的坦途。而依舊是希望渺茫、晦暗不明的未知。
甚至就連這這一點點晦暗不明的希望,都是因月華城主恰好人在洛州、願意幫忙,果斷決心集結北上,提前從搖搖欲墜的洛州勉勉強強湊出來了十萬精兵、又從烏恒借來糧草,才得以勉強維持下的。
若是月華城主不在,他們的命運又會如何?
洛州衆将領不禁問自己。
會不會安城早就陷了,州府也沒了。
戰火紛飛、生靈塗炭,洛州不再,他們也都沒有家了。
慕廣寒:“……”
慕廣寒:“…………”
他倒也沒想到,分析一下當前嚴峻的形式,能直接把兩米多高一堵牆般的錢大人,弄得帶頭紅了眼。
再看其他将領,雖都是久經沙場之人,也不是默默低了頭,就是暗暗咬牙。
慕廣寒其實能明白他們的心情。
洛州将士并非懼敵,只是真的難過。天昌之戰後,舊主被殺、城池被蠶食瓜分,軍民茍延殘喘萬般努力,好容易如今又重新見到一絲曙光。
結果轉瞬之間,打了豺狼又來虎豹。僅有的十萬兵,剛戰過儀州随州,又要對上西涼千軍萬馬的黑雲壓城城欲摧。
難。
實在是太難了。就像一個病入膏肓又不甘心之人。強弩之末、新仇舊恨、無能為力。
慕廣寒:“但沒關系,還有我在。”
“咱們明日一早就出兵府清,争取一舉拿下。到時西涼真來了,大家聽我指揮嚴防死守,也定能一一對付。”
慕廣寒此話說得十分篤定。
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上次對三路聯軍,他說能贏,是真的自信可以贏。
可這一次,他也不過是在說大話而已。
“月華城主見燕王每戰必勝”,但那其中也有多次實是勝得僥幸。只是這話他此刻要埋在心裏,絕不能說出口。
兵書有雲,凡兵有四機:一曰氣機,二曰地機,三曰事機,四曰力機。
排在地利、計謀、力量之前的,永遠是“士氣”。
士氣足盛,可逆轉乾坤。
慕廣寒自知如月華城主盛名就是整個洛州軍的主心骨和定心丸。實績也好虛名也罷,既他能有幸在軍中暫有絕對威信,他此刻的态度,就是全軍的士氣所在。
手下的這支隊伍,既又不夠精兵強悍、人數也不夠多,若說還有什麽,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士氣”這二字了。
想要勝利,他總得第一個擡頭挺胸、打起精神來。
慕廣寒這些年,輾轉去過很多地方。
大夏北幽,多拜家世門閥。南越地界,百姓務實圖安。西涼野蠻,好強鬥狠不講禮法。而東澤,各個部族崇神、拜巫,相信神靈護佑。
雖看似截然不同,實際人性相通。
那就是活着,總要心裏偷偷相信點什麽,無論是虛無的神明,還是能抓在手上實實在在的東西,總得有個念想。
為今之計,他要做的,就是将“月華城主每戰必勝”的念想給守住了。
努力謀劃,争取不負衆望。
……
有了月華城主出言激勵,衆将領總算紛紛咬着牙努力收住慌張忐忑的心情。
“是啊,我們……還有城主。”
“也有少主在,還有老主人的在天之靈保佑!”
“對,不可妄自菲薄,我們洛州軍既能大破儀州、随州之兵,諒他西涼也并非什麽難以戰勝的豺狼虎豹。”
“何況,月華城主所向披靡,從無敗績!”
慕廣寒點點頭,言歸正題,帶衆将領将視線重新回到那副戰略圖上。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攻府清,需弄清敵我虛實。
“在我看來,洛州最長之處,乃是紀律嚴明、訓練有素、士氣高昂。”
這一切,得益于洛州舊主一代藏着的野心,以及路霆雲老将軍嚴格規整的日夜操練。
其實從與儀州、随州交戰的經驗,慕廣寒就能明顯看出,對方軍隊若非被突襲時指揮大亂,也不至于那般慘敗。而洛州兵這邊則規整有素得多,白天嚴格遵守旌旗幡麾指揮,夜間則靠金鼓笳笛進攻和收兵,總能嚴格聽從指揮。
這等優勢,關鍵時必有大用,千金不換。
“而眼下拓跋部優勢,則是他們五萬守軍絲毫未損,且府清城三面環山、易守難攻。”
“但要說他們的弱點……”
拓跋部的弱點,也是整個東澤所有部族共有的弱點——篤信巫蔔、鬼神。
紀散宜之所以能短短時日在東澤吃開,甚至一躍能東澤盟主。無他,就因他會搞巫蠱之術,信徒衆多。
有“神靈護體”的東澤軍,常常鬥心極強,可同時往往也很脆弱。一個不吉之卦、一個天雷月蝕,就能讓其軍心渙散、四下奔逃。
“那不就好辦了?”
慕廣寒說到這裏,洛州将領們紛紛露出了然之色。
“我記得,上次軍營喝酒之時,曾有幾位兄臺……表演過裝神弄鬼、引雷求雨之術?”
……
任何一處,只要人夠多,總能出那麽一兩個裝神弄鬼的貨色。
當然,神鬼之計引出府清拓跋部駐兵,也只是慕廣寒攻城部署中的一計而已。
為保計劃成功,自然不能只定一計。
于是月華城主與衆将領們又開始集思廣益、苦思冥索。漸漸想得投入了,慕廣寒竟不自覺地,整個人盤腿坐到了桌上。
一邊看戰略圖,一邊心無旁骛專心思考。
這日晴空萬裏,日光透過雕花天頂,落在他一身簡單的暗紋玄色衣衫上。他的長發松松紮了一下,發絲些微掩住了整塊金色面具,餘下的就随意披散在肩頭。
仍沾了許多青紫痕跡的手指沒有全部包裹,随着思索不斷在地圖上游走。他認真部署,陽光照進眼睛裏,面具下狹長的眼中眸光認真而清明。
衛留夷就那麽在一旁,呆呆看着他。
整個胸腔、心髒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動。
胸口和心口彌散的酸澀和痛楚,按說早已是習慣。可恍惚在這一刻體會到的,卻是另一種不同于曾經,不同于僅僅是失了所愛後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這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覺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周身是傷。可仍是俊雅落拓、聰明不羁、無人能及。
一時倒流光陰,仿佛回到初遇。
這人拿着烏恒侯的家傳玉佩,笑眯眯在他面前晃蕩。
那個時候的他是燦爛的。明明一張明明破損的臉,卻是那樣光明正大地笑着戲弄他,很特別、又有趣、很不一樣。
回想一起在迷谷的日子裏,很多次蟬鳴杏樹之下,他其實……也從來沒覺得他不好。
直到後來,他帶他回了郢都。
旁人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屬臣亦明裏暗裏擔憂來勸。
“少主,您,就算喜歡男子,那人也至少要與我侯府門當戶對、品貌相襯才是。”
“那般樣貌醜陋又來歷不明之人,留他為何?早早逐出宮去才是!”
他畢竟是烏恒之主。
也會多少……在意他人的目光。
所以。
漸漸開始有些躲着他,不再天天去看他。
他這一生,在穆寒之前,從未愛過什麽人。以至那時從未認真想過,為何一小段時日不見,就會偷偷想他。又為何每次見到,目光都會流連。
旁人都說他難看,可他只覺得他身子高挑,寬肩窄腰,偶爾甚至會肖想着,那腰身誘人,會不會非常好抱。
就連看到他的喉結微微顫動,也會偷偷吞咽口水。
可一旦想要碰觸,眼前卻又是衆人異樣的眼神,只能生生忍住,直到他的身體變得冰冷,他才第一次抱起他。
那一瞬懷中錐心刺骨的充實,永生難忘。
好像他整個人終于完整了,又永遠再不會完整。
直到那時,他終于可以不管不顧,不理衆官員入耳的反對聲,不看人們異樣的眼神。他碰觸了他的毒紋,碰觸了曾經不敢承認、無法面對的壓抑的真心,他抱着他,感覺他應該一直這麽抱着他,盡管懷中的身體已經冰冷。
阿寒……
曾經,恒城城牆的殘垣斷壁上。他看着他一夜沒睡為他打退西涼兵略顯疲憊的雙眼,看着他放血未愈血跡斑駁的手腕,心裏羞愧萬分。
雖知道他一直在奢望什麽,卻還是明知故問,問他為何要對他那麽好。
穆寒一愣,害羞又慌亂:“就只是,想對你好而已。”
很久以後,李鈎鈴皺眉不解,問他,“人生在世,若愛一個人,自然就想要對他好。這不是理所當然麽?我覺得你對葉瑾棠更好,我只能認定你更愛葉瑾棠。”
可是,并不是。
所以,為什麽。他很茫然,至今茫然。阿鈴也沒愛過任何人,卻知道應該對喜歡的人最好這麽簡單的道理,可他為何,反而是對至愛之人苛責至深。
為何。
一步錯,步步錯,時至今日。
才發覺好像是從一種煉獄,又墜落到了另一種煉獄。他雖早就知道知道阿寒有多好,可不夠,上天要折磨他、讓他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瞎。
看清以後,無數次回想起,那個人曾經微笑着,一直在原地安靜地等他。
等他去牽他的手,卑微而委屈、小心翼翼地等。
只是後來,實在等不到。
他就失落地走了,從此再也不想。
再見時,他重新意氣風發,明亮仿若初遇。坐在桌上侃侃而談,有那麽多人聽他的,那麽多人覺得他好。
那日淅淅瀝瀝的細雨之下。有人咬着牙說,你活該。
你曾有過多少人羨慕不來的運氣。
可你活該,你不配。
你不配。
……
慕廣寒其實早就注意到,他在說話時,烏恒侯在神游。
不過也沒關系,反正本來也沒指望他聽,李鈎鈴他們認真聽了就行。
其實。
這幾日,他倒是也看得到,衛留夷的模樣很是……狼狽不堪。
只可惜,确實時過境遷,如今看見他那樣的表情,他心裏既沒難過也沒有任何痛快,單純的空蕩蕩沒有感覺。
其實以前吧,他也長情過。
失去一個喜歡的人後,會偷偷難過很久很久。還曾因為實在忘不掉,難過到去喝“浮光”強迫自己遺忘。
以前的他,不是個看到美人畫像就變心的人。
也做不到可以快速将一個人從心裏不見血地連根挖去。
如今的灑脫,都是一次又一次真心被蹂躏的疼換來的。他很喜歡這份灑脫。可有時,偶爾會想念曾經的那個自己。那個縱然愚蠢、不合時宜、傷痕累累,被荀青尾毫不留情地瘋狂搖晃“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醒”,卻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執着而熱情的人。
那個人應該不會回來了。
雖然,那時迷谷杏子樹下,有幾個迷糊的瞬間,他可以做回曾經的自己。
那個執迷不悟、徹底交付的傻子。
太可惜了。
還是清醒灑脫好。
……
一個時辰後,部署完畢。
衆将領各就各位,去做明日出發前的準備。而慕廣寒亦急着去見一個故人。
這事……說起來吧,還真有些難以啓齒。
眼下出兵府清迫在眉睫,卻還有兩個惱人的隐患,一是洛州十萬大軍到時需分出一部分駐守在秀城,以防城內空虛、到時被西涼王輕騎南下偷襲。
這就不免導致此次能帶去府清的兵力,得被迫削減半數。
更不要說,還要分出一部分人去看守那從随州俘虜的五萬多戰俘。
本來慕廣寒打算的是,假以時日将那五萬降軍好好勸化,征召為我所用,也好補充洛州不足的兵源。
可誰想戰場之上,計劃趕不上變化。
本來想的是不急一時,穩紮穩打、一步一步慢慢來。如今倒好,出兵攻城在眉睫,弄得這幫戰俘成了巨大負擔。
直接帶去戰場,怕他們陣前倒戈。可放在秀城,又怕他們恩将仇報給西涼做內應。
思來想去,最優的解決方法,竟是就地坑殺。
如今洛州情勢自身難保,不先努力消弭自身隐患,就等于送上去讓西涼拿捏。戰場之上對敵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殺就完事了。
死人是不會叛變的,省糧還省事。
話雖如此,但殺降畢竟與殺敵不同。
就慕廣寒本人來說,他倒是不怕損陰德,只是若有可能還是盡量不想。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去了戰俘營外。
在城牆上一直徘徊,徘徊。從魚肚白徘徊到天光大亮,想要一個兩全之計,想不到。
結果,卻忽然聽見有随州口音的人,喊他“望舒公子”。
慕廣寒:“……”
穆寒、慕容望舒,都是他以前行走江湖用過的假名。
望舒通月,廣寒也是月。說起來,慕廣寒當年,是用這名號在随州待過一陣。
不僅待過,還……咳。
慕廣寒深吸一口氣回過頭,果然是熟人。
文隽。
他之前某個舊愛的貼身家仆。後來舊愛飛黃騰達成了大将軍,此人也成了軍中高級副将。
文隽:“果真是望舒公子,傅将軍他這些年來……一直、一直在到處找您!”
“……”
文隽的主子,傅朱嬴。
他當年瞎了眼,很不想提的随州舊愛。
初遇之時,那少年只是個權貴之家外宅私生娘死了爹不愛的窮小子,還瘸了一條腿,可憐兮兮的。慕廣寒當時心疼他,把他撿回家來養,總之就是一個養出了小白眼狼還被反咬一口的故事。
想想都一個頭兩大了。
文隽一見真是他,就馬上開始訴說他家主人如何如何思念望舒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慕廣寒實在是半個字沒聽進去,只覺得自己最近不知走的什麽背運,突然接連命犯前任?
雖然以前,他也常遇到前任陰魂不散。
但都是一個一個來。
從未如今一般,一股腦的百花齊放,一個衛留夷、一個初戀侍衛還不夠,還要來個傅朱贏?更要命的是,深埋在府清的探子前兩日好容易送出消息,将拓跋部守城主将的信息帶給了他。
很不巧,這個人慕廣寒也認得。
謝天謝地,總歸不再是他的另一個前任。
然而,此人曾與他和他的白月光有過一面之緣,親眼看過他們卿卿我我、難舍難分。
更別提非要說的話,仔細想想櫻祖老賊櫻那個姓,也不太常見。
他曾經,也跟某櫻家少年郎也有過一段,說不定就是那老賊的兒子或侄子。
“……”
綜上所述。
慕廣寒痛定思痛,認真決定要聽荀青尾的話,還是早日戒了這戀愛腦吧!
真的,要是到時候洛南栀也不肯喜歡他,他就真的消停點算了吧。
放棄了,不幹了,再也不追求愛情了。
不然真的是……
真心沒着落,前任遍地爬。
招個護衛,前任。借個糧,前任。抓個俘虜,前任家仆。打個仗到時敵将出城一看到他,嚯,這不是當年那個勾引本該終生不娶的高貴天雍宮大司祭堕落凡塵,與之在大庭廣衆下親得不亦樂乎的醜人麽?
當年那麽愛,後來怎麽被甩了呢?
他就真沒法在江湖上繼續混了,早點回月華城躲到死吧。
……
然而,話雖如此。
他還是得去和文隽再見一面。
談一談他不殺降,同時随州俘虜必須聽話,這個非常重要的雙贏合作。
正忙着走,衣角被拽了拽。
邵明月:“師父父。”
慕廣寒:“……”
也不知道小小少主跟誰學的,沒叫兩天的師父,就變成師父父了。
他彎下腰:“乖,師父趕着明日出征的事宜,今日不太得空答你的題了。你把疑問記好,明日路上問,好麽?”
邵明月卻只是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大大搖搖頭:“不,我只是幾日不見師父父了,想要問問師父身體真的好些了嗎?不再痛了嗎?”
慕廣寒愣了愣。
“聽說很嚴重,沒有藥能治嗎?其實安沐城我家宅邸裏,有好~多~別人送我爹的各種珍奇靈藥,早知就讓師父來選一選。”
“……”
慕廣寒蹲下身去:“真沒事的,我老毛病了。”
“藥沒用,但也死不了,不必介懷。”
前幾日,這孩子一直吵着要來探病,他都沒讓見,是覺得他年紀小、怕吓着他。卻沒想到,這孩子反而是所有人中看他傷痕最無異樣眼神之人,此刻不僅拿過來認真看了着,還摸了摸。
邵明月:“真不疼了嗎?”
“嗯,不疼。”
“那就好。”小小少松開他,忽然又伸出雙手,“那,師父父抱一抱。”
慕廣寒:“……”
他真是有點受寵若驚了。
像他這樣的人,很少會有誰主動說想要抱抱他。
他半跪下來,小小少主就撲進了他的懷裏。很軟,像是一大團安沐城西市裏甜甜的棉花糖糕。
柔軟又可愛。
小小少主怎麽那麽可愛啊。
長大以後……能不能也不變呢。
慕廣寒微微笑着,努力忽略那一絲泛起來的酸楚。都怪他以前總喜歡不值得的人,還養過的白眼狼一樣的小孩子,後來雖然天天還在做夢,卻又其實已經不會再做夢了。
但這世上,總還是時不時地,有一些溫暖可愛的存在。
一點微光,将他拉回去,讓他又開始構築一些美夢。
真好。
邵霄淩:“……”
“我也要我也要!”
自打父兄死後,他是把唯一的小侄子當成兒子養的。在他看來,這就是他們一家三口愛的貼貼時刻。
這一次,他絕對是真的沒想要故意刺激衛留夷和那個侍衛。
但是他還是餘光看到了,那兩個人想要刀死他的酸黃瓜眼神。
嚯。
……
隔日清早。
慕廣寒帶了五萬人出城攻打府清,剩下五萬人,他留給了鎮守秀城的李鈎鈴。
本來想讓衛留夷也留下,但衛留夷卻無論如何不同意,一定要陪在他身邊與他共進退。
對此,邵霄淩大大翻了個白眼:“刀箭無眼,只怕烏恒侯在府清有什麽閃失,我洛州可擔當不起,不如還是待在秀城靜候佳音吧?”
衛留夷:“我劍術比你好得多,既能自保,也能護着他。”
“倒是你,早年夜夜笙歌早就還回去給師父了的那一套花拳繡腿,可別有什麽閃失,弄得洛州無主。”
慕廣寒:“……”
他實在聽不下去這兩人廢話,只問李鈎鈴:“阿鈴将軍,你一個人行麽?”
李鈎鈴正色道:“城在人在,絕不負城主所托!”
隊伍出城門,浩浩蕩蕩而去。眼前平原之上,長河從大地盡頭蜿蜒而去。李鈎鈴一身紅衣站在城牆之上,看着軍隊背影,直直遠去不見。
“阿鈴願月華城主旗開得勝,一舉拿下府清。”
随即,她下城樓,準備各種城防。
秀城乃是洛州咽喉之地,月華城主肯讓她一個烏恒将軍來守,還給了她五萬洛州大軍,這是多麽大的信任與殊榮!李鈎鈴心潮澎湃。
她謹記慕廣寒走時,在她耳邊偷偷叮囑。西涼倘若南下,可能去增援府清,亦有可能來襲秀城。她的肩上此刻有千鈞責任。
必不辱使命,城防絕不會有任何疏漏!
之後一日,秀城之內一切井井有條。
唯一讓李鈎鈴有些煩心的,是慕廣寒留下輔佐她的那個洛州副将。
叫沈策,之前是錢奎的副将。
月華城主留人給她本意是幫她,畢竟此刻她麾下除了自己的五千骁騎營,就全是洛州兵了。洛州人突然被分到一個烏恒将領,大家彼此不熟,肯定是要有人從中斡旋。
李鈎鈴承認沈策的才華,此人什麽愛都記小本本,地形圖信手拈來,做事認真負責一絲不茍。
可是他的一些言論卻着實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策此人,明明看着是個老實人。
讓人過目就忘的樣貌,內斂至極的氣質,不顯山不漏水,卻時不時的語出驚人。
他會在陪她巡視城牆時,突然冒出一句:“以李将軍之才,倘若一生留在烏恒籍籍無名豈不可惜。想來只有改投月華城主麾下,才可日月生輝、大放異彩。”
更會在挨家挨戶排查時,突然在她耳邊低聲道:“亂世之中,良禽擇木而栖。若是擇錯,僅僅荒廢一生也就罷了,只怕被拖累得死不瞑目,可惜了将軍一身武藝抱負。”
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時,李鈎鈴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第二次,她反駁了他,兩人各執己見互不相讓。
第三次,李鈎鈴直接下令讓他閉嘴。
“你好歹,也是洛州将領。”洛州将領越俎代庖,替月華城主勸烏恒将軍改投門庭,也真是夠了。
沈策只是笑吟吟。
李鈎鈴讓他閉嘴,他就閉着嘴腹語小小聲:“我以為,整個南越将來,有朝一日必都是月華城主的。李将軍以為呢?”
“我以為,”李鈎鈴直接暴力捏住他的嘴,惡狠狠道,“你也就好在是個洛州牆頭草,若是我烏恒軍中之人,我早一刀砍了你。”
“李将軍話說早了,”沈策被捏成鴨子嘴,依舊努力發出聲音,“烏恒洛州合二為一指日可待,到時在下還是有機會……再做李将軍副将的。”
“到時,希望手下留情,沈策提前謝過不砍之恩。”
李鈎鈴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實沈策的辦事能力真的很強,她交代的任務樁樁件件都能辦妥。多好的副将,可惜長了張嘴。
李鈎鈴并不覺得此人是慕廣寒特意派到他身邊的說客。
畢竟游說水平實在不高,可比月華城主親自來蠱的一句“阿鈴,今天打得開心嗎”差遠了。
但,反而一切如若是此人自己心意,才更值得警惕。
李鈎鈴總覺得洛南栀回來後,得趕緊整整洛州軍心。
否則,只怕再過兩個月,整個洛州軍民都要忘了洛州還有個少主,全被蠱成月華城主的人了。
等等。
說起來,她自己的骁騎營,當年在烏恒三次保家衛國時,也都是月華城主帶過的。
半個月前,她想帶些人馳援洛州,本想着山高路遠會有人不情願,沒想到全員主動願意追随。
“……”
也就是月華城主自己無心。
他若有心,那還得了。
李鈎鈴又發了一會兒呆,擡起眼來,秀城城樓正上方三層檐頂的建築,殘破的琉璃瓦頂熠熠奪目,晴空之下,檐角的鈴铛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他,是真的無心嗎?
……
兩日之後。
府清城旁的環山之上,慕廣寒、錢奎等将領,以及衛留夷、楚丹樨,一同看着城外突然出現的大量黑壓壓的西涼營寨。
慕廣寒:“………………”
什麽時候他也變成烏鴉嘴了?
來的路上,他才跟錢奎他們說過,燕止這人一向喜歡輕兵奇襲。所帶於菟營精銳一般只有幾千人。但這幾千人卻并非一般,個個武藝精湛沖鋒陷陣所向披靡,又機動靈活往來無蹤,可當數萬人大軍看待。
慕廣寒本來還想說,等以後,洛州也要組建一支這樣的精銳。
可如今,卻是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了。
眼前赫然西涼二十萬大軍,烏泱泱紮營在府清城外。錢奎等将領的臉色,都刷地白了一圈後,繼而黑透了。
西涼大軍在此駐紮,他們區區五萬人,就別做什麽裝神弄鬼攻打府清城的夢了。
更糟糕的是,西涼駐營之地還好死不死,正堵實了他們撤回安城的唯一通路。
進已不能攻。
退的話,秀城又已是孤城。
這可真就是讓人兩眼一黑的程度。
“城主……”
“城主,我們,怎麽辦?”
慕廣寒也想知道怎麽辦。
是,他知道燕止想弄死他,可他萬萬沒想到燕止這麽想弄死他。竟不顧儀州殘部反撲,兩天收拾了二十萬大軍南下,不給他一點活路?
可以。
當然可以這麽幹。
只是沒必要。
多大仇?
要知道燕止打儀州才只帶了兩萬人!撒了歡的野狗一樣短短幾日把整個儀州打了下來,也就只帶了兩萬人而已!
事到如今,慕廣寒也只能死撐着嘴硬:“很奇怪,這不太像西涼王一貫風格。”
不想還真被他蒙對了。
派探子偷偷去轉了一圈,回來報,是二十萬西涼大軍沒錯,但卻是“雁”字旗。
“西涼大世子雁弘。”
慕廣寒大大松一口氣,虛驚一場。
此代西涼王燕止實在是能征善戰、名聲在外,弄得很多人都誤以為西涼王室就姓燕。但其實不然,西涼王室真正姓“雁”,而如今的這位燕王,其實只是上一任西涼王的義子。
真正有西涼王室血緣的,只有大世子雁弘與二世子雁真。
之所以讓義子繼位,聽聞是前代西涼王篤信的算命先生說,要先立一個“替死鬼”,替他兒子承應了短命詛咒,将來他的親兒子接位才能長命百歲。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
慕廣寒只慶幸,這二十萬來将領不是燕止。
雖都是二十萬人,不同人帶領,強度完全不同。
邵明月:“可畢竟也是咱們的四倍。加上五萬府清拓跋部,是咱們的……五倍。”
五倍,直接拉去秀城,李鈎鈴城防都守不住了。
慕廣寒拍了他一下:“書學死了。雖說有平原之上一倍半碾壓的道理。還記得兵書上說,以一擊十莫善于阨;以十擊百莫善于險;以千擊萬莫善于阻?”
以少勝多是不常見,但不是沒有。
“師父的意思,利用地利?”
慕廣寒:“熟悉地形,是其中一項選擇,還有其他……”
邵明月:“師父,那如果燕王南下,接管了這二十萬大軍,我們要怎麽辦?”
慕廣寒:“……”
怎麽辦,那就只能投了吧。
真那樣,月華城主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在将領水平相當、不會輕易中計的情況下,人數五倍碾壓,換成神仙也盤不活。
如果燕止接管這二十萬大軍,慕廣寒真的覺得,以他近來跟二世祖還有小小少主的交情,還是勸他們趕緊投降算了,好歹能保一條命。
不用打,沒法打。
“好在,他們這異姓‘兄弟’,彼此猜忌,感情并不合。”
雁弘南下,甚至都未必告知了燕止行蹤,更一定不會願意輕易把兵權給燕止。
但,萬一燕止硬搶呢?
慕廣寒太陽穴突突跳,如今西涼二十萬加東澤五萬,加一個即将到來的燕止,和燕止所向披靡的於菟營。
而他,五萬守軍,五萬在外,都只是訓練有素的普通人。
能贏嗎?
怎麽贏?
這一刻,真是連罵人都不想罵了。
……
……
儀州。
最後的頑抗軍已被困在孤城,或破或降,指日可待。
燕止已經返回了儀州州府千郡城,此地前幾日戰火破壞并不嚴重,老百姓日子還要過,如今城內做生意的小販們已經陸續重新出來了。
燕止此刻,人正在櫻祖那裝潢華麗的舊府邸裏,一邊坐在涼亭賞玩錦鯉,一邊慢條斯理地舔手指、吃茶點。
儀州靠近江南,豆沙糕做得比西涼細膩了許多,好吃。
只是比洛州的,還是差了點味兒。
趙紅藥這幾天不打仗就沒畫貓臉,一張面孔不施粉黛仍舊豔麗絕倫。她闖進來,皺眉看着燕止:“你一大清早吃個飯,頭都不梳,戒指倒是戴得整齊?”
西涼王挑了挑眉。
他也就不過只戴了三枚戒指而已,這都要被嫌棄?
趙紅藥:“雁弘突然帶二十萬大軍南下去了府清,也不知誰給他出的馊主意,更不知想幹嘛。”
“他,我不關心。”燕止喝了口茶,“想來他同我南下想取之物,也并不一致。”
雁弘多半是看上了洛州城池。
而他暫不要洛州,就只要月華城主。
“而且,想要活的。”
雖然萬一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沒辦法。但還是希望能捉到活的,活得才更有趣,活的才更好。
趙紅藥:“那就活捉呗,你若肯認真下功夫,還不是探囊取物?”
燕止:“……”
見他臉上那一副“你在想什麽”的質疑,趙紅藥好勝心頓起:“要不然我們比比看?”
她說着一把拿過地圖:“你先說,覺得會在哪裏堵到他?府清,還是秀城?”
燕止:“紅藥,小瞧月華城主,那代價……定會讓你一生銘記。”
趙紅藥不信那個邪,拔出家傳的寶石腰刀摁在桌上。
“賭注在這!我必活捉他,說定了。”
燕止亦在身上摸了摸,沒摸出什麽等價的好物,只摸出一包杏子糖。
趙紅藥:“這是什麽?你平日也不吃糖啊?”
燕止是不吃糖。
然而誰讓昨晚路過街市,就莫名看上了這個,總覺得這玩意兒像是誘捕月華城主的吉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