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慕廣寒雖然醒了,無奈傷得實在很重。

很想親自起床去一趟府清城,但起不來。不得不派傅朱贏代他前去勸降拓跋星雨、陳以利害。

應該可以成功。

畢竟火燒山谷後,西涼但凡回過頭來追根溯源,一定能回溯到那夜月下,一位“神秘故人”告知了拓跋星雨天玺所在。

盡管此事怪雁弘自己派人偷聽,但面對如此慘重的損失,大世子一定會想方設法推卸責任,甩鍋拓跋部“走漏風聲、通敵謀害”。

這也是慕廣寒從一開始計劃中的一環。

他雖與拓跋星雨舊年有過一面之緣還救過他,但畢竟時過境遷。城外西涼二十萬大軍在側,拓跋部肯定不會昏頭到在那時“念及舊情”。

如今卻不同。

二十萬大軍覆滅,西涼必對拓跋部耿耿于懷。為今之計,拓跋部棄西涼選洛州卻是明智之舉,他相信傅朱贏那般會權衡利弊之人,定能跟小星雨講清楚道理。

不過啊……

非要說的話,天玺是有一塊埋在火神殿中,雁弘努努力應該能挖得到。

他并未騙人。

只是世間傳言謬之千裏,首先天玺并非只有一塊,而是東西南北四神殿各有一塊。再者大司祭以前告訴過他,那玩意兒邪性,沒點本事之人最好“別碰”。

這雁弘,是給自己找黴頭觸去了。

……

傅朱贏奉命啓程去府清前,特意多來看了慕廣寒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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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一副少年氣的做派,進門就紅了眼。

柔聲一通噓寒問暖,言語間萬分心疼他唇色蒼白。又在衆目睽睽之下,掏出一枚青色暖玉雙手奉上。

“望舒,我知你一到滿月就身體不太好,這是我特意為你尋的暖玉,戴在身上病痛一定能減輕許多。”

他對着慕廣寒,一派無辜乖巧模樣。

可轉過頭來看其他人,卻又是分明的惡劣挑釁。

之後他騎馬出城,有人跟着他。

正确地說是兩個人跟着他,洛州侯和烏恒侯。

傅朱贏眯着眼,看着兩人那倒黴透頂的難看臉色冷笑。如他這般窮苦出身,竟也能有今日排面,被兩位世襲侯爵一臉酸意追着喝醋。

“怎麽,後來居上,二位閣下心有不甘?”

不過一兩日相處,傅朱贏這種在底下摸爬滾打慣了之人,已輕易将眼前幾人看明了個七七八八。

略微拱手,先對衛留夷挑釁:“實在抱歉,之前在下錯怪衛兄,本以為衛兄是我望舒哥哥新歡,卻不料只是舊情。即是如此朱贏就放心了,還望見諒。”

成功氣到衛留夷後,他又将目光轉向邵霄淩。

“也是奇怪,我見衛兄芝蘭玉樹,望舒他卻寧可跟個傻子二世祖?”

邵霄淩臉色也跟着黑了。

在傅朱贏看來,眼下望舒身邊之人,侍衛是個不愛說話又沒存在感的悶葫蘆,洛州侯邵霄淩是個金玉其外的笨蛋,烏恒侯瘋瘋癫癫成不了大事,沒一個是對手。

邵霄淩:“喂!”

說誰傻子?他提起長斧就想上前一戰。

卻被攔住。衛留夷黑瞳深深,盯着傅朱贏:“我有幾句話,想問傅将軍。”

傅朱贏眯起眼:“烏恒侯有何見教?”

“你之前說過,你與阿寒,曾有婚約。”

傅朱贏笑笑:“雖與閣下并無幹系,但我與望舒确有婚約在身。”

“阿寒說過,”衛留夷道,“他多年前曾救過一貧苦少年,那人自願與他成婚,只是後又結交富貴新歡。他還說,那人與他分手之後……行跡惡劣,屢作糾纏。”

衛留夷還記得,那是他們在迷谷的日子。

郢都來信催他回去,他便邀穆寒跟他一起回烏恒侯府。穆寒聞言受寵若驚,目光片刻明亮以後卻又想到什麽,顯得有些局促。

那晚,他說有事要坦白。

那暗自愧疚的樣子,仿佛不說就是對不起他一般。

雖只有寥寥數語,可聽了衛留夷的話,傅朱贏眼裏總算褪去了一直以來的輕蔑,暗暗咬緊牙關,馬具上的銅鈴也被捏得偷偷變了形。

邵霄淩一臉震驚:“啊?我以前只覺得你烏恒侯不是好東西,如今看來,這玩意兒也可沒比你好哪去啊!”

他說完,歪着頭又想了想:“其實你倆這前塵故事差不多。都是被救,然後恩将仇報。”

“阿寒也真倒黴,怎麽盡碰上這樣的白眼狼?罷了,你們兩個早點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吧行不行?都比南栀差遠了,阿寒絕不會跟你們和好。”

衛留夷不語。

傅朱贏則眼底晦暗一片,抽出刺刃,周圍瞬間森冷。

但片刻後,又換上笑意:“我與望舒之事,實是我那時年輕不懂事,誤入歧途。後也是真心知錯了,知錯願改。”

“想來,望舒他大概也還願意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他說着,笑容狡黠:“不然,也不會許我帶兵相援,而如今要勸降敵軍也是指派我前去。”

邵霄淩:“得了吧,望舒望舒,他連真名也不曾告訴過你,又何必裝熟?”

傅朱贏:“哦,那我也想問問,望舒他曾否告訴過你們兩人,哪怕一丁點他與東澤夏錦熏、紀散宜等人的關系?”

“……”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最緊要的他才不會告訴你們。”

傅朱贏笑完,得意拱手:“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去了。”

“麻煩帶句話給望舒。朱贏必不辱使命,讓他靜候佳音。”

……

戰馬遠去。

傅朱贏眼中神色,漸漸變冷、冰封。

密林之中,樹影甩在身後。一些當年的回憶閃過。

他們初遇時,是一個大雪隆冬。

他從小流落街頭,受人歧視,饑一頓飽一頓勉強維生。那日,更是倒黴被無聊路過的富家少爺看不順眼打了一頓、渾身傷冷瀕死街邊。

是望舒撿到他,抱他去烤着火,一碗又一碗的白粥喂下去才救醒他。

那時他骨瘦如柴,胃裏因為長期不沾油水,一絲葷腥就疼痛難忍。望舒不知這些,在他醒後第三日在他粥裏偷偷加了點肉沫,結果反害他吐得昏天黑地。

望舒吓壞了。

從那以後,就只敢給他喂些煮得稀爛的米粥,就那麽連着喂了一個多月。

那時他的身體虛弱極了,常常吐血、渾身冰冷,孤單又害怕,本是人生無望,可卻有人将他撿回家,替他用溫水擦拭幹淨髒污的身子,輕聲跟他說:“別怕。”

黑暗寒冷的十幾年裏,從未有人對他說過的溫柔話語。

少年昏昏沉沉,未曾看清那人樣子,心已淪陷。

後來,身體漸漸好起來。

慕容望舒是醫者,可窮人街坊來看病診脈,他總是不忍問他們要錢。因而收入也少,家徒四壁,常常兩人一天只能吃上饅頭鹹菜。

對于日常挨餓的少年來說,每天能吃飽的日子,就已是非常有滋有味了。

偶爾望舒賺了一點錢回來,還會給他買上一顆熱熱的烤地瓜,兩人一起分吃,甜甜的。

從來沒有人待他那麽好過。

那個時候他還不叫傅朱贏,人們只叫他“小瘸子”。他從記事起就殘着一條腿,性子卻極為倔強不服輸,街頭巷尾都知道小瘸子雖然瘸但又兇又野,敢嘲弄他絕對會不要命地打回來。

他那麽差的脾氣,生人勿近,也沒朋友。

直到慕容望舒出現,才第一次學會了真心的笑。

那些日子,一個瘸子一個醜人旁若無人走在街上,總會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他并不在乎,因那個人是他凄然人生中少有的一絲甜。他也曾以為,兩人會相攜一生。

只是,後來啊……

“小不點,我的疤痕是去不掉了,但你的腿或許還有救。”

“可能要受一些苦……疼就咬我。”

也許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幫他治腿。

就只讓他做一個又醜又殘的小乞丐,卑微知足。

而不是賺了銀兩就想方設法給他買好吃的,拿出壓箱底的積蓄替他換上整潔的衣服,全心全意寵愛他,讓他第一次嘗到了好好當人的滋味。

更不該讓他這麽一個十幾年的肮髒街頭小乞丐突然清洗幹淨,露出一張俊美的臉,和下眼睑那顆小小的紅痣。

別人有了好東西,都是偷偷藏起來。

他卻是毫無私心地替他開心,似乎從未想過要占有他。

“小不點終于能走了?真好。”

“小不點這般真好看。”

“多吃一些。”

直到一天,他拉住那人的手,澀然垂眸,說他想一輩子跟他在一起。那個人的眼中才緩緩出現了帶着期待、不信,受寵若驚與小心翼翼。

“當真?”

他那麽認真的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反悔。

少年點頭。

那人就又笑了,笑得真誠羞澀又開心。

日子就這樣貧窮而溫馨地繼續,一日,望舒的醫術在當地出了些名氣,被叫去給名門玄氏的玄瑷小公子看病。

病愈之後,老爺大喜,無論如何要在府上設酒宴招待。

那日已經不瘸了的小瘸子,第一次穿絲質的衣服,作為貴客被帶着一起登門。席間,嬌美乖巧的玄瑷一直愣愣盯着他看,視線交觸,小公子低頭羞紅了臉。

他亦盯着玄瑷,狀若着迷一直看。

……

望舒默默看在眼裏。

那日他喝得多了一些,回去後蜷縮着,有些難過地喃喃:“我縱然,別的都可以努力學,但确實生不成那樣子……”

他不知道,小瘸子看到的并非玄瑷美貌。

而是他背後的朱門大戶、亭臺樓閣、富貴逼人、氣象萬千。

小瘸子一輩子,是窮怕了也餓怕了。

玄府的山珍海味後,從此窩頭和鹹菜索然無味。

再後來發生的事,他承認是不光彩。也是他自己下定決心,為權勢富貴背棄諾言,也埋藏了真心,借着高門垂愛一路咬牙前行、節節高升。

雖然午夜夢回,常被心悸和胸口的鈍痛蠶食。

他曾愛過一人,那人真誠善良,殘缺而脆弱。即便繃帶纏身內斂又自卑,也是世上最好,獨一無二。

……若他能有玄瑷一般的滔天富貴,該多好。

原本事情應該如此就罷了。

他這一生負了一個人,滅了此生唯一的真心。

但不後悔。

他借着高門的關系一路得到貴族賞識,辛苦籌謀、平步青雲,終于做到大将軍,年紀輕輕到達了一個平民可以走到的人生頂途。

卻不滿足。

心底有什麽空洞,欲壑難填。

尤其日日看着飲酒作樂、昏庸世襲的随州侯,心裏極其厭惡,有些人生來不必任何努力,就能權霸一方。

後來,他奉命南征北戰,路過東澤。

東澤與別處不同,遍地平民起義軍,勢力最大的紀散宜也非貴族,領地卻超過一方州侯甚至有望逐鹿天下。

他無比心動。

權勢,滔天的權勢,似乎只剩這個才能撫慰他無盡的空虛。

他獻祭了一顆真心。

餘下的日子,得盡力拿到紀散宜那般的權勢才抵得過。

再後來,他私底下多方打聽紀散宜的發家史,卻只打聽出,他最初的地盤是從東澤一位叫做夏錦熏的州侯手裏搶來的,只是具體怎麽搶到,少有人知曉。

也是機緣巧合。

他從一個命不久矣的老伯處,聽到了事情的真相。雖然那個故事惡俗得像狗血畫本,是說夏錦熏曾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誘惑了在游歷江湖的“月華城主”。

後來情人反目,夏錦熏的軍隊跟着月華城主一起,反殺了自己州侯。從此這片地盤歸月華城主所有,那人又把它給了紀散宜。

江湖盛傳,月華城主戀愛腦又舔。

有好東西,統統都給新歡。

……

故事匪夷所思。

可更匪夷所思的,還是傅朱贏後來尋尋覓覓,不期與心頭故人重遇。

那人并未看見他。月色之下,東澤紀散宜垂眸在那人身側,畢恭畢敬,叫他“主上”。

一時震愕,何等誅心。

不是舊愛,不是新歡。東澤之主,是月華城主的忠實部下。

何其可笑,他最想有的地位權勢,他以為身無分文的愛人其實應有盡有。倘若當時選了真心,他如今該是何等光景?

“哈哈,哈哈哈……”

猶記那日,傅朱贏淋着雨,瘋笑着喝了一晚上的酒。

月華城主。

望舒。

他愛過的那個人,究竟是個什麽人?

江湖上各種各樣的傳聞,此人見一個愛一個,到處談戀愛。

倒也是真。

他這些年,親眼看見那人從東澤一路談到南越。每一次也都是全心全意、真誠以待,什麽都給什麽都幫。

可同時,卻也從山川河脈一路談到城鎮布局,在州侯左右而輕松結交各州将領,在百姓中大得人心。眼下整個洛州軍民已唯他馬首是瞻,烏恒侯甚至自願當餌、命都給他。

半數南越,随時可以吃下。

加上東澤,已近半壁江山。

……

那日,傅朱贏剛走不久,慕廣寒就找來随州副将文隽。

他總覺得,文隽和李鈎鈴有些像,心裏雖并不認可主人,卻都忠誠卻很高。

但還是有所不同。

衛留夷好歹平日是對手下百官都很不錯。而傅朱贏……傅朱贏是個瘋狼崽子,眼裏只有利益,沒有其他。

文隽來了。

與西涼之戰前,慕廣寒就找過他,問了他兩個問題。

“文伯伯還好麽?”

他當年游歷各地時,順帶手行醫幫過很多人,多已不記得。之所以記得文隽之父,只因那老莊稼漢被他醫好後一天天的各種來“報恩”,換着樣子給他送好吃的,他也因此吃到了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南瓜釀。

提起家人,文隽眼中默然一絲明亮

“家父很好,已回了鄉下老家種田。”

“每一年,都為望……為城主特意留了最嫩的小南瓜,家父總說,小望舒最愛吃這個,如若哪日回來還要做給他吃。”

慕廣寒:“若有機會,我一定去吃。”

“倒是你,既已在此,不如以後同我一起走?”

“你好好想想,不急回答。”

如今,文隽已經有了答案。

“在下願效力月華城主左右,只是……”

只是,縱然傅朱贏待他再如何刻薄,當年畢竟還有提拔之恩。

“城主,其實我主這些年,一心想着城主,時時關注城主,亦盡力在随州掌了半數權利……”

“我主曾說,若月華城主要用,願盡數追随。”

慕廣寒點點頭。

也就只是點點頭而已,他是真的一不愛了,整個人就一下正常了。

連半點自我欺騙的餘地都沒有。

所謂懊悔、回頭、軟語溫言、費心讨好,不是那人再找不到如他一般有能力、更瞎、更傻、對他更好的,就是施害者再無所害,獲利者尚不滿足,想起他舔,覺得他軟柿子可捏。

真心?

但凡有一點真心,在一起時,不會舍得傷他分毫。

都是人,慕廣寒推己及人,他既能自然而然知道面對愛人時珍惜心疼,別人也該知道。

傷害背叛後才知道流淚忏悔,狗都不信。

而此中最好笑的是。

衛留夷愛下官、愛百姓,不曾傷他們分毫。而傅朱贏當年最困頓時,也願意省出點口糧喂養一街邊流浪貓,後來飛黃騰達,還把貓帶走了。

“……”

真愛是表弟、是貓。而他,人不如貓。

罷了。

反正他也不過是個餓極之人,将眼前放着的能吃不能吃的,通通當做那世間絕無僅有的珍馐佳肴罷了。

許是從小就沒了爹娘,沒人疼愛,一直很想有人抱抱。

以至縷縷明知飛蛾撲火,還是不怕死地非要撲騰那麽一下。

果然越發死透了。

猶記荀青尾嘆氣:“但有時,倒是……覺得吾主很是孤勇。”

而有時,看他太慘,也會狐貍尾巴給他撸。

“其實,以吾為妖多年來看,人生在世,誰也躲不開渴求為人喜愛、得接納欣賞,與心上人脈脈溫情相互滋養。然而不幸,偏是蒼生多苦、世事缺憾,一腔赤誠失落慣了、被騙多了,多便也學會了遮掩。求錢、求權、求才、求物,以他物填補欲壑缺憾。”

“雖是緣木求魚,倒也不乏有人功成名就、為人豔羨。”

“這或許,也是何以愛之一字在世上,時而被捧入雲端、時而又被踩至一文不值。”

慕廣寒在認得荀青尾時就知他異于常人,活了好幾百年不止。

原以為活得那麽久,該再無執念。誰想那成日搖曳生姿嘲笑他戀愛腦之人,有日喝醉了,卻是一臉從未見過的笑意,告訴他一個秘密:

“吾當年啊,一連被吾老婆謝絕了好幾百年。乃是吾锲而不舍、費盡心機、軟硬兼施、巧取豪奪,追了他好幾世,詐死把他騙哭了好幾次,他才勉強答應。”

慕廣寒:“……”

荀青尾:“哎嘿嘿,但是值得。”

慕廣寒無話可說。

區別原來只在于他一直追不到,而漂亮大狐貍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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