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晚,兩個人該聊的,倒是很快達成共識。

雙雙卻都沒立刻離開。

夜色柔媚。慕廣寒單手托着腮,暗自貪戀,想要多看一會兒螢火之中的靜谧層林。

微風習習之中,他忽又想起還帶了一樣東西過來,差點忘記還給燕止。

“給。”

那支大名鼎鼎西涼王的蟠金卯辰戟,被他随手擱在了大青石邊的荒草之中。

這幾天,這玩意他算是拿在手裏盤夠了、玩足了,拿來做柺杖用有點重,擺着又生鏽落灰,倒不如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物歸原主。

燕止接過冰涼的戟,第一次這麽近在淡淡月色下,看着月華城主繃帶包裹的修長手指。

那人面具之下依舊是毒紋蔓延,唇角卻噙着笑。

很是坦蕩。

按說,這種可以炫耀一輩子的“戰利品”,一般不會輕易歸還,燕止也不曾料到月華城主如此高風亮節,秉着禮尚往來的原則,亦低頭在自己身上翻找。

慕廣寒起先還饒有興趣地看着他。

可很快,目光就被那垂落在大青石上、長長的銀色發絲給勾住了。

今日的西涼王發梢那處也綁了小兔尾巴,編得蓬蓬松松,看起來很好摸。

慕廣寒有些失神,微微挪了挪手指,情不自禁戳了一下。

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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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不夠,又戳一下。

那觸感難以形容,真的像小兔尾巴。

慕廣寒呆呆的,忽然想起記憶中那曾經比誰都重要的人……可是,他竟完全忘記了,當年那人的兔尾巴觸感是什麽樣子。

叽,叽。

他笑起來,猝不及防又眼眶一陣酸疼。

許多塵封的情緒湧上來,他搖搖頭,盡力不想,而是将那兔尾巴給整個捉了起來。拿在手上各種揉捏,像是籠着一只軟乎乎的小包子。

看,如獲新生。

多好。不該再記得的東西,終于能被新的記憶覆蓋。

以後再想起兔子尾巴,他就只能記得西涼王的白色小尾巴。

……

終于,西涼王辛辛苦苦、掏出了點兒什麽來。

一包糖果。

燕止:“……”

偏偏還是一包南越哪兒都能買到杏子糖,他就帶了這!

名戟換糖。

這段“佳話”若是被傳了出去,豈不叫人贻笑大方。燕止沉吟片刻,擡眼,卻見月華城主正雙手捧着他的發尾,在那裏肆無忌憚掂着玩。

“……”

“……”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詭異場景。

在西涼王沉默、友好,并沒有露出眼睛的緊迫盯人之下,月華城主讪讪放下了那一團頭發。

一段略微尴尬的沉默。

西涼王承諾:“待我回西涼後,定為城主打一方上好寶劍,以為今日謝禮。”

月華城主倒是不甚在意。

點點頭,嘎吱嘎吱吃糖。

又一陣尴尬沉默。

慕廣寒吃着糖轉頭繼續看景,西涼王則伸手折了旁邊一支樹枝,随手将透亮的葉片一結,自顧自弄了一盞小小的流螢燈。

夜風習習、彼此無話。

共戴天幕星辰。

……

後來,燕王走時,慕廣寒倒是又壞兮兮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且慢,還剩一瓶桂花佳釀,燕王何不帶回去慢慢細品?”

月色之下,燕止的唇角分明抽搐了一下。

慕廣寒笑得更開心:“月華佳釀,強身健體,以堅心智。”

回去路上,楚丹樨一路默然無言。

快進城時,終于道:“主人與那西涼王待在一起,反倒像是……舒心惬意、無盡歡喜。”

慕廣寒:“啊?”

楚丹樨垂眸咬牙。

他知自己所言是詞不達意,只是适才月下,那兩人靜靜坐在一起不說話的模樣,從遠遠在林邊看去,竟似是渾然天成、老夫老妻一般。

那種近似“般配”的錯覺,讓楚丹樨的胸口難免一陣煩悶。那種沖天酸楚,在面對衛留夷、傅朱贏等人時,從并未有這般劇烈。

慕廣寒不解:“你是說,我适才一直言語促狹他之事麽?”

既是宿敵,他與西涼王言語之間難免都想壓對方一頭,因此雖是合作謀劃,言語之間仍是不斷在暗戳戳地虛情假意、陰陽怪氣,互相明褒暗貶。

整個兒刀光劍影你來我往,慕廣寒并未覺得哪裏不對。

他又不是對誰都卑微!

面對宿敵,當然是游刃有餘的——何況,他平日也愛逗邵霄淩的啊,不都差不多嗎?

不一樣。

楚丹樨垂眸。他逗二世祖時,都是他笑、二世祖吱哇亂叫。

“可與西涼王一起,卻是……默契十足,似多年舊友。”

慕廣寒聞言,嘆了口氣。

或許,倘若眼下不是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他未必不能與西涼王交個朋友。

亂世之中,敵陣将領一見如故、彼此欣賞、惺惺相惜之事多了去了。摯友當如你,生子當如你,然而大多最終被命運推着,不得不兵戎相見、你死我活,徒留遺憾。

慕廣寒擡起頭,看了看林間天幕。

一片繁星。

忽然有些感慨。

本以為,好好的螢火卻只能與宿敵一起看,是世上少有的凄涼、孤獨之事。

事實卻是,他玩到了兔子尾巴又吃到了糖,這個夜晚可沒虧。

反倒是哪天這世上若沒了燕王,倒是有些孤單了。

真是奇怪。

……

那夜,燕止回營就聽說洛州少主在鬧。

邵霄淩被俘後,待遇其實相當不錯,單人營帳,牢籠巨大,也沒綁着他。

床鋪被褥與衣服也日日有人換洗,但他還是不滿,一直嚷嚷:“要吃肉,我要吃肉!西涼夥食也太差了,老子不幹了,信不信你們那師遠廖此刻吃的,要比我好上百倍?”

小兵無奈,被他吵得想死。

見燕止進來,委屈兮兮告狀:“王上,他要酒,就給了他酒。他要肉,也給了他馬肉。可他還是諸多怨言。”

邵霄淩:“怪我嗎,你們那什麽肉啊,好難吃啊,都咬不動!”

燕止:“你先下去。”

小兵如釋重負趕緊跑了。剩下燕止燭火之下,半眯着眼,異色瞳裏眸光沉沉。

“洛州少主倒是大大咧咧,把我這兒當自己家了?”

邵霄淩:“他說你不會讓我受罪,我才來的!他還說你若欺負我,他就去欺負師遠廖,咱們走着瞧!”

燕止:“……”

人人都說,洛州少主蠢兮兮。果真如此,不說話時尚算能看,一說話立即白瞎了一張好臉。

“你……月華城主讓你為質,你就敢來。命交在別人手上,就不怕他借刀殺人、他轉頭謀了你洛州?”

邵霄淩:“阿寒不是那樣的人。”

洛州少主一臉淩然正色:“他若想殺我,之前機會也多的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燕止挑眉。

此刻洛州少主臉上的表情,一時間竟讓人有些難以判斷,此人究竟是真的傻,還是大智若愚?

……

但那傻子還真沒信錯人。

燕止走出營帳,擡頭看了看月,想起适才螢火之中月華城主的話。

“請燕王妥善代為照顧洛州少主,那人嬌生慣養,望多擔待。”

身後腳步聲,銀鈴作響。

大半夜的,趙紅藥也還沒睡:“怎麽,難得燕王也對月嘆息之時?”

燕止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竟嘆了氣。

無奈搖搖頭。

垂眸,扯了扯唇角。

有一句話實在唐突,縱然流螢之下相隔咫尺,他也并未得問。

——你有天縱之才,何不與我攜手做一番大業?

燕止自認為與那人常常想到一起,只有一件事,至今不明白。月華城主曾經輔佐的那些人,無論是東澤盟、南越王、烏恒侯……還是之後的洛南栀。

燕止自以為,不比他們差。

可為何月華城主換了那麽多主公,甚至寧可對那憨乎乎的二世祖真心以待,目光也始終不曾投向西涼?

是覺得西涼蠻族,入不了眼?

可實際大夏四州同根同源,西涼不過是為求壯大胡服騎射,卸了妝大家都是一樣人。

還是說,嫌棄他內政未安、根基不穩?

但眼下西涼局勢,分明正在向他一面倒來,月華城主既能選擇與他合作,就不信他看不到這些。

趙紅藥聞言,笑得明眸促狹。

“哎~天下皆知,誘捕月華城主之不二法門,終要靠王上美色、咬牙獻身才行,不過是燕王過不了自己那關罷了。”

宣蘿蕤所著話本一向鬼話連篇害人不淺,竟還賣的火爆。

燕止懶得理她。

“哎,不過,也多虧你不肯。”

“不然,如你這般高傲無趣、又不解風情之人,就算同其他諸侯一般依仗一時美色哄住了月華城主,只怕也難得長久。”

“到時,再一言不合得罪了月華城主,被月華城主厭棄、翻臉無情,連帶着身後整個西涼都落進其囊中,那可就虧大了。”

“堂堂燕王倒是清醒,繞過了那賠了身子又折兵的大坑……哎哎哎,不拿畫本打趣你了,你別走啊!”

……

那幾日,府清、秀城、池城多地洛州駐軍收到消息,近日集結南上共同去往臨城關隘,抵禦西涼軍。

為防“燕子窩”到時被西涼軍兩面夾擊,月華城主還忍痛決定“網開一面”,命池城關隘放行燕王軍。

此事洛州一方雖是心有不甘,倒也是逼不得已的無奈之舉。

畢竟,洛州少主在人家手上。

西涼王此刻依仗人質,洛州軍已無法做到将之趕盡殺絕。而放他們走,又怕燕王很快與二世子大軍彙合,好在池城之外的那條路十分繞遠,沿途還有許多城池地盤被随州、寧皖駐軍所占。

此番借道燕王放他一馬,洛州既得了一些人情,更可以有拖延緩燕王行進速度。

西涼軍那邊,也有自己的考慮。

雖然,選擇與二世子兩面夾擊,月華城主必将插翅難逃。但這場大勝,是要以他們被夾在中間充當炮灰做代價的。

這邊臣子都是西涼王與大世子的人,總得為己方形勢考慮。

到時候功勞名聲全被二世子獨占,他們豈不是當了傻子?

反而,“兩邊信息不通,西涼王一腔孤勇成功帶大軍從池城突圍”,随後衆人一路又不幸被随州、寧皖軍“騷擾耽擱”,一直拖啊拖,拖到那邊二世祖與洛州大軍正面開戰。

就又變回了他們這一支在旁坐山觀虎、随機應變、漁翁之利。

豈不美哉?

于是,是夜,池城軍默契放行,西涼軍出了關隘,離開了洛州的勢力地盤。

眼前一片夜色茫茫,軍隊找了處高地修整。

燕止:“紅藥,你與衆将士保護各位大人安全,我趁夜色去前方替大家探探路。”

西涼王說着,披上一只黑色鬥篷,遮住了夜裏顯眼的白發,就這麽身先士卒。

這麽些天,衆臣衆将領早已感動涕零慣了,有王如此,夫複何求?

不少精銳都來自請:“我們與王上同去!”

燕止卻不允:“此地為洛州邊境,乃寧皖、東澤、随州等軍這段日子互不相讓所争之處,情勢複雜,人多反容易惹眼,我輕騎去去就來,反倒輕松。”

燕止戰力獨霸西涼,倒也并不讓人擔心。

那夜大世子身邊衆臣再度感嘆,西涼王一人時刻将全部責任一肩挑起,對比尚在日日發瘋的大世子與那心術不端的二世子,實在好了太多!

……

夜深。

三十裏外,随州軍營帳,将領們正在歌舞宴飲、不亦樂乎。

這群人乃是傅朱贏叛變後,随州新派來追剿叛軍的一支隊伍。然而随州軍紀人盡皆知,這一跑出來天高皇帝遠,哪裏有心追逐叛軍?

此刻,是有的抱着歌姬,有的說着胡話,歌舞升平一派烏煙瘴氣之色。

唯有角落一刀疤臉年輕将領面色沉重,默然不語,他叫玄璋,乃是随州玄氏一族後人。

當年傅朱贏騙他幼弟,踩着他們一族拼命往上爬。如今他家門凋零、有心報仇,卻無奈被這麽一堆昏庸将領壓在頭上,實在叫人心有不甘!

他在角落喝着悶酒,恨恨看着那腦滿腸肥、正大放厥詞的“将軍”。

“哈,別說傅朱贏,就是西涼王我也不放在眼裏!”

“讓他來呀!看我雙劍合璧、左右手刀,來一個殺一對,來一雙殺……”

賬外,一陣馬蹄疾馳。

“是誰大半夜的在吵?來人,将那吵鬧之人——”

金戟閃過,主将話沒說完,人頭落地。

帳內衆人皆驚。

“來、來者何人?”

要知道,駐紮在這裏的可是随州十萬大軍,光是營帳就延綿了數裏。卻只見來人一匹黑色駿馬,身披遮面鬥篷、看不清模樣,夜半深入大營之中無人可擋、取人首級如同探囊取物。

“他、他只有一人,追!追——!”

然而,燕止那一晚,并不只去了一個大營。那一片四五十裏地,剛好随州、東澤、寧皖的營帳都有,大半夜的各方追兵互認不清、黑燈瞎火打成一團。

隔日,西涼軍路上倒是也看到了一些火并的痕跡。衆人并不在意,畢竟亂世之中,各方勢力打來打去、實屬正常。

那日之後,随州、寧皖、東澤收到前線部隊被人攻擊的消息,多有增兵。

各方互相攻擊、撕扯、猜忌了好幾日,突然不知怎的得了情報,原來全是西涼從中做梗、引他們互相殘殺!

一時間,三方軍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西涼軍身上。

三方探查,終于某晚,西涼部隊的所在,被寧皖軍查探到。

燕止:“紅藥,此番情勢危急。你保護好大家,我帶人引開追兵!”

於菟營那夜,走走停停、停停打打,仗着跑得快四處撩撥,引三路大軍在後窮追不舍。

那幾日,已近滿月。

然而天氣不佳、烏雲蔽日,夜裏可見着實不高。

終于,兩邊大軍相會。

徹夜厮殺起來。

随州軍、寧皖軍、東澤軍倒也是吃一塹長一智,前些日子被西涼離間瘸了,這次特地豎着耳朵聽了對方口音。

沒有錯,是西涼口音。

是敵軍,殺!

西涼那邊,一路是趁夜色追着洛州随州聯軍過來的,如今總算追到了,殺!

只是,彼此誰都不知。對方确實是“南越與随州聯兵”,對方也确實是“西涼軍”。

只是不是自己之前追的那支。

此刻是西涼二世子所帶大軍于洛州大平原上,正在與寧皖、随州等部厮殺。而把人引來的慕廣寒、燕止,早已迅速抽離戰場。

兩邊人馬側身而過。

就這麽巧,淡淡的月光下,燕王的卯辰戟與月華城主的金面具,泛着月色微光,看到了彼此。

在那一刻,燕止很想伸出手去。

慕廣寒也有一樣的沖動。

合作愉快。

但不行,不能擊掌。不僅如此還要兵戎相接一下。

啪。

戟與劍錯出火花,随即各自背道而馳。

慕廣寒其實偷偷從燕止身上摸了一件東西下來,而燕止也從他身上拿了個什麽。

一枚扳指。

一瓶藥膏。

慕廣寒挑眉,他對戒指不感興趣。

那藥膏牡丹花香,看似很名貴的模樣。燕止皺眉嗅了嗅,也不知此物該拿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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