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江邊離簌城本就遠。
加之路上泥濘,馬車一路走回城差不多走了一個時辰之久。
那一個時辰的漫長程度……足夠趙紅藥本不願相信《月華城主風流史》的真實性,結果卻因親眼所見最終認輸。
就,卿卿我我、詭計多端的狗男男。
兩個都是!!!
車繼續行,月華城主一邊趴燕王懷裏,一邊努力維持一本正經:“燕王既是有心,不如我倆坐好,慢慢談此次交易。還望先、放、手。”
那邊燕王卻是頑皮勾唇,大肆搖頭。環着城主的那兩只手箍得更緊,還肆無忌憚撸了兩把,自顧自笑意更甚。
城主無奈。
“一月不見,試問燕王,究竟從哪裏學來動手動腳的新毛病?”
“新毛病”确與燕王一貫的性子不符,但如果非要旁觀者趙紅藥說一句公道話——
月華城主也沒資格抱怨別人!
一個明明會武的人,若是真想,完全可以當即起身暴起毆打燕王,才不會全程就只是單純用嘴讓人“放手”。
這就仿若一個貪睡不想起的人。一邊義正言辭“再不起床不行了”,一邊繼續抱着大棉被欲生欲死、纏纏綿綿。事實勝于雄辯!
綜上所述。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裝作無事發生、裝作死不情願,然而相互瘋狂貼貼的狗男男暧昧現場!
令人頭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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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熏香袅袅,燕王修長的手指,在月華城主背上游移:“聽聞近來城主在陌阡城中……剛低價收(免費騙)了不少物資糧實,還與衆多糧商簽了供糧之約。”
“城主亦知,西涼今冬糧草,多為歹人所燒。”
“燕某此次請城主來,亦是期望能順帶,向洛州商量一下購糧事宜。”
“萬望城主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算燕某便宜點。”
“此乃整個西涼之誠意請求。”
“……”
“……”
确實,洛州眼下糧食豐碩。
慕廣寒這一回從陌阡貴族那裏騙了太多物資,已不僅僅是倉廪充實,直接是糧倉都不夠用了,甚至還真提早雙倍還了借烏恒的糧。
反觀西涼,則是所囤過冬糧被燒,又逢天子诏書征兵合圍讨逆。大敵當前,軍隊百姓都要糧,又孤立無援、求購無門。
這事乍一看,确是一筆互利互惠的好生意。
洛州從陌阡收糧,直接裝船送去西涼,不僅能大賺一筆,還能得不小的人情。
車子繼續前行,車腳的小鈴铛響個不停。
慕廣寒:“……不賣。”
“一石都不能賣。”
“燕王心裏該很清楚——眼下西涼為天下所讨,唯有我借口內亂平叛說動南越王拒不出兵,已是給了燕王極大的顏面。”
燕止:“嗯,燕某感激。”
“既已如此,若再賣糧資助,就再難堵天下悠悠之口。到時洛州成了天子眼中釘、肉中刺,天下群雄衆矢之的,萬一他們動了歪心思,先放西涼,轉而攻打洛州。”
“那我豈不是……又中了燕王成功禍水東引、金蟬脫殼之計,讓洛州做了西涼替死伥鬼、引火燒身?”
“……”
月華城主雖是臉上毒紋猙獰、看不清樣貌,倒是一雙眼睛倒是清明透徹,盯着燕王。
而燕王撫摸他背的指尖,亦悄悄停了片刻。
一時間整個馬車裏寂靜無聲。
唯有趙紅藥醍醐灌頂,只覺腦子嗡嗡響、突突跳。
原來,這才是燕王真正的如意算盤!
西涼四大将軍之中,她不可否認,自己一直是打得猛但并不十分擅長權謀的那個。至少跟在燕止身邊時,時常都能深覺燕王陰險非常人可及,自己則被耍得團團轉。
而今,終于。
又一次看到了燕王深謀遠見。
确實,眼下西涼弱勢,未必能一己之力面對整個天下被诏書鼓動。在各方豪強心懷鬼胎分一杯羹的聯軍即将來襲之際,最好的抉擇,就是能拖上強力的盟友共進退……
所能想方設法把月華城主、整個南越死死綁住,本來的“孤立無援、一線生機”,就能變成“勢均力敵、還有得打”。
這才是他求月華城主過來的真正目的。
……燕止果然,依舊是那個燕止。
什麽“逍遙慣了,不願政治聯姻”,什麽“不肯屈居月華城主之下”,什麽“絕不以色侍人”,只要利益足夠,他就能做到該折腰時就折腰。不惜抹掉一切桀骜不馴,違逆一切天性!
能屈能伸。
不。
與其說燕止“能屈能伸”,倒不如說,他自始至終都是那個肆意妄為、沒有心的燕王殿下。
滿心眼一石多鳥、吃幹抹淨的算計!
……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再好的算計,也抵不過月華城主精明、一眼看穿。
趙紅藥最近聽人說起了一些中原那邊的書,好像有說法是“世間萬物永遠相生相克”,如此說來,若把這月華城主當成上天專派下來收拾他們桀骜不馴的燕王、給燕王本來一帆風順的彪悍人生路平添坎坷的存在,倒也頗見天地意趣。
月華城主輕易拆穿了燕王,大概也是覺得這虛與委蛇也沒什麽意思,再度嘗試從燕王懷中起身。
結果被摁住。
又起,又被摁住。
一時間,兩人的動作笨拙得好像貓狗打架。一只在炸毛掙紮,全程被另一只摁住頭。
但趙紅藥仍默默覺得,燕王危矣。
可能是她最近潛移默化被宣蘿蕤洗腦太多,時不時總想起《月華城主風流史》裏的一條鐵律——敢用美色算計月華城主、與虎謀皮的那些人,等城主清醒了,便一個個都下場凄慘。
如今眼看着,燕王也要步前任後塵。
從親親摸摸的虛假甜蜜,劇情一下進了宣蘿蕤寫的“巨大虐戀”階段。
正好馬車外面雨那麽大。
最适合吵架、嘶吼,最後月華城主大雨中走人,任由燕王毒發自生自滅、西涼大亂。時隔多年城主再回來到燕王長草的墳墓上喝一壺梨花白。
啧。
果然寄希望于燕王“以色侍人”是沒有前途的!
此刻,又該要如何力挽狂瀾?燕王那不解風情的性子,能哄好城主才有鬼。
可偏偏,她又不會幫忙哄,要是宣蘿蕤在就好了!
……
趙紅藥萬萬沒想到。
那邊兩人一個象征性掙紮了幾下,一個象征性摁了幾下。突然莫名其妙的,月華城主忽然笑了,燕王亦笑了。
一笑泯恩仇,唯獨局外人不懂。
不是正在互相算計,他們倆為什麽又笑了??哪裏好笑?有什麽好笑!
慕廣寒佩服:“還是燕王沉得住氣,半點不急。”
燕王道:“城主明察,燕某絕無引火洛州之意。只不過身在王位,迫于無奈,心懷樸素地想為西涼百姓謀一點過冬糧食而已。”
“……”
“燕某亦深信,城主素來心懷天下、悲憫衆生。”
“即便是西涼百姓,城主也必不忍心看他們忍饑捱凍、餓殍遍野。因此,即使不肯賣糧,城主也定已早早有了別的瞞天過海、兩全其美之法。”
他說完,手指偷偷又開始撸摸。
慕廣寒笑了一聲,擡眼怼他:“燕王也莫要太過篤定,更莫太過依賴敵人,要知人生在世,求人不如求己。”
燕止:“話雖如此,術業有專攻。”
“燕某不才,西涼不才。內政之事,城主最擅長,願俯首恭聽。”
慕廣寒卻問他:“不如燕王先跟我說說,請我過來之前,燕王自己都先做了什麽補救之法?”
燕王歪頭,很是坦蕩:“首先,自然是開倉放糧,赈濟失糧百姓。”
“收效如何?”
燕王搖頭:“被燒之地,人人慌亂,以至于調糧開倉之後,無論是饑民還是殷實百姓,紛紛擠兌搶糧、屯糧。往往一開糧倉不到半日就瘋搶一空。這樣下去,整個西涼的餘糧亦根本不足以分,加之各級官員還有不少暗通富戶、商人,借機盤剝、收糧、屯糧、高價待沽。”
“此事,燕某有心整治,奈何人太多,又從上到下牽涉甚廣,根本罰不完。”
“想殺一儆百,亦要考慮法不責衆。地方百姓許多愚昧難教,一時難以規訓;何況戶戶藏糧、家家相護,亦是難以一一尋罰。”
“為今之計,只能暫緩放糧。”
“但只怕深秋已至、冬日漸近,到時真正的饑民或要餓死、或要鬧事。”
“此事自讓人于心不忍,卻又并無他法,實在是……”
“……”
慕廣寒伸出手,拍了拍雜毛兔頭。
燕王雖只是平常語調敘說,但聽來依舊好生委屈。
西涼近來,本來外患所擾已讓人焦頭爛額,怎奈燕王想方設法想要先解百姓內憂,可往下從官員到平民,又人人為自利着想。
或許他們也并非存心添亂。
只是人性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人囤糧避害,反而缺糧者更無糧、亂得要死。
燕王又恰逢重傷,難免心累。
此事慕廣寒暫時按下不表,又問他:“之外呢,燕王還做了什麽?”
燕止:“……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慕廣寒稍微一愣,覺得此人也是有種又有趣。
“莫不是,燕王也派刺客,去了華都和北幽?”
燕止立馬反問他:“城主也覺得,刺客與燒糧奸細,是華都與北幽那邊派來的人?”
慕廣寒:“應該是,除非你同別人還有什麽恩怨。”
“但若是個人恩怨,尋常小的州侯城主,也難以有這般厲害的謀劃與人手。何況眼下西涼大亂而最得益的,也是華都天子勢力。”
“更不要說,一直聽聞國師聞铮身邊有幾名骁勇異常、來去無蹤的黑衣騎士,很是符合刺客特征。”
慕廣寒正說着,忽然兩腮又被捏住。
慕廣寒:“……”
他看傻子一樣瞪了一眼遮臉大兔:“是,除他之外,我也有動機。可我若殺你,還需那般大費周章?”
燕王咧嘴,吃吃笑了:“是是,自不是城主。城主一向……待燕某最好。”
這話聽着怪怪的,慕廣寒煩他,作勢啊嗚一口要咬他手指。
“還有呢?”
燕止搖頭:“沒了。”
“無非是內憂外患,燕某自知獨木難支。修書一封求城主過來救命。”
慕廣寒:“……”
如此聽來,燕王也算是盡力了。聰明人做聰明事,幾乎哪一步都沒走錯,走錯的也及時止損了。
幹淨利落。尤其還知道及時喊他過來、向他求救。
“多謝燕王信任。”
“不過想來燕王也聽說,近來我在陌阡,混得可是風生水起、日進鬥金。想必燕王的交換籌碼,定是要備得更為貴重得多、讓我難以拒絕?”
燕王大言不慚:“嗯。”
慕廣寒這就好奇了:“是什麽,我能否提前看看……喂!”
後頸忽然間,指尖輕輕碰觸、緩緩按壓,脊背瞬間一片酥麻,直達頭皮。
月華城主瞬間炸了:“我再說一次。你要說話就好好說,休要動手動腳!!!”
燕王:“嗯,好。”
人猶無恥,譬如燕止。
明明答應,手上動作卻片刻沒停。不止沒停,撸得更歡了。
趙紅藥:“……”
那動作,和他撸饞饞時一模一樣。
在西涼,将領多數都把自己的鷹當做親密的戰友、夥伴,很是敬重。唯獨燕王,猛禽當寵物。每次都不顧反抗,捉過來一通揉、再一通親,每次都把鳥弄炸毛。
可鳥又做錯了什麽呢?
而她又做錯了什麽?
整整一個時辰,要在這看這種表演!
……
好在,下車之時,她終有機會報一箭之仇。
眼見着月華城主扶起燕王,猝不及防轉身同她四目相對,趙紅藥拖着腮,饒有興趣地見證那人的臉上精彩分呈的表情。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死她了啊哈哈哈。
她是開心了,倒黴的卻是燕王,當場就被扔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