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衆目睽睽之下。
慕廣寒周身懶洋洋靠着燕王、嚼着板栗,思緒萬千。
他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這段日子裏,過于耽于個人享樂的吃飯睡覺吸大兔氛圍。以至于猝不及防被燕王給擺了一道、大大地套路了。
不然眼下這場景要怎麽解釋。
他們不是一向心照不宣、背人茍合麽?怎麽就突然這麽光明正大放給這群商賈,讓他們衆目睽睽地圍觀“奸情”了?
要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哪怕這群人如今已成了西涼的囊中之物,但以他們積累下來的四通八達關系網,只要留有活口,蛛絲馬跡的風聲傳到外面,遲早人盡皆知。
但這不就輕易讓華都那邊知道了西涼與南越暗地裏合謀之事,而引得對方防備了?
如此想着,慕廣寒不禁皺眉擡眼瞥了燕王一樣。
燕王此刻正在花樣威逼利誘那群商人。
西涼大兔子難得露出了獠牙,那情狀像極了《夏經》裏的兇獸,自帶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
當然,慕廣寒想想自己眼下模樣,也并比燕王好不到哪兒去。
頭發雖之前讓燕王給擦了,但整個人還猶是一副剛在溫泉水暖裏泡過的慵懶倦态。加之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大咧咧靠着食人兔,還時不時被燕王順手撫摸一兩下,偶爾伺候吃着板栗。
這一幕,活似話本裏的“荒淫暴君”,與他身邊助纣為虐的“禍國妖妃”。
……真的。
他除了長得不夠格當個妖妃,哪哪看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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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怪幾個跪着的商賈一邊被西涼王言語吓得瑟瑟發抖、一邊又偷眼看他雲裏霧裏滿腹狐疑。實在是本來西涼王就是出了名的燒殺搶掠、不講武德,如今身邊摟着個妖寵又長這樣,這風格詭谲得怎能不讓人心驚駭怕?
此刻,明明是風景優美的小小的城外涼亭,紅牆綠瓦,煙霧迷蒙。
唯燕王與懷中人似兩只惡鬼,盤踞魔窟。
燕王使壞現場。
對那群人先是一頓威逼利誘的“好言相勸”,随即又命何常祺将幾個人的貼身玉佩、身份物件一件件剝了下來。
“派你和紅藥手下最機靈的人,把這些信物送回,讓其本家花錢贖人。”
“能敲多少敲多少,往死裏敲。”
他聲音低沉、龇着兔牙,一派輕松地說完這話,一邊又不忘繼續烤栗子、剝栗子,喂妖妃。
“好吃?”
慕廣寒點頭配合他,從他指尖叼栗子:“……啊嗚。”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坐榻之上妖妃昏君一唱一和、你侬我侬,徒留下面那幾個栽慘了的大聰明們無路可逃、如墜冰窟。
慕廣寒不禁遙想之前為搶衛留夷、寧皖侯的地盤,還得逼他們手抄寫辭官書,還要疊加南越王的诏書。
一切僅因為南越一向自诩禮儀之邦,追求名正言順。不像西涼“我蠻夷爾”,從頭到尾就一副流氓樣,搶你就搶你了。管你外頭怎麽罵,反正好處我占盡。
由此可見。
有的時候從一開始就不立君子人設,反能給自己省不少事兒!
……
衆所周知,自古商賈能做大,要麽靠得是行的正坐得直貨真價實誠信經營,要麽就靠得是頭腦靈巧活泛、随機應變、能屈能伸。
被選中的這一波铤而走險來西涼薅羊毛黨,自然個個,都是後者中的翹楚。
僅僅是被丢進簌城大牢一個晚上而已。
一個個就已經争先恐後軟下骨頭,積極決定認賊作父、為虎作伥,賭咒發誓以前有眼不識泰山,從此投靠西涼陣營,以後舉全族之力為燕王出錢出力、為燕王馬首是瞻。
當晚,宣蘿蕤亦到了簌城。
西涼四大将軍難得湊齊,相約一起在燕王院裏賞月喝酒。每喝兩口,就從牢裏傳來一兩封情真意切的投誠書。
師遠廖嚷嚷:“果真是無商不奸!”
“投得那麽快,這群水性楊花之人,就一個硬骨頭沒有?”
何常祺拿着一摞書信:“沒了,最後一個也投了,全在這了。”
師遠廖撇撇嘴,順手取了一封。展開,只讀了幾行就忍不住直皺眉。實在是信中無所不用其極地拍起了燕王馬屁,為了茍且偷生極盡谄媚。
“我覺得不行。”
他嫌棄道:“這些商賈,明顯見風使舵。如今肯投咱們西涼,将來也會輕易若為他利誘,統統該殺,不能信任!”
他自覺說得很是有理。
卻不知為何,深秋庭院,月色皎潔。只見紅色楓藤之下,燕王與月華城主聞言卻是相視而笑、心照不宣。
那一刻,又雙叒叕仿佛全天下就他們兩個心意相通、沆瀣一氣,完完全全的二人世界。
師遠廖:“…………”
啊啊啊,實在是類似事在這短短大半個月的時間裏,華麗地上演了太多次了。這倆人怎麽總是這樣,絲毫不顧他人的心情沉溺二人世界,氣死個人!!!
正想着,燕王突然勾唇湊過來:“你們幾個在此慢慢飲酒敘舊,我與城主,要去會一會這些人。”
說罷便理所當然地伸手,月華城主亦笑笑将手放進兔爪。
随即兩人就這麽月下相攜,旁若無人,無比絲滑,施施然地丢下他們四個跑了。
師遠廖:“……”
師遠廖:“???”
他當即狠狠悶了一口酒。
忍阿忍,一直忍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門外。
才終于将欲言又止的目光望向剩下三人,然而,趙紅藥吃菜,何常祺喝酒,宣蘿蕤賞月。
仿若無事發生一般,沒人理他。
“喂,你們!”
他們是瞎了嗎???都沒看到這些日子燕王與那人毫不掩飾的暧昧?為何還一個個能做到如此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他急了,撿起桌上下酒的花生米丢那三人。
“你們瞧瞧燕止那樣子啊,之前整整五年,我都未見他如這幾日般笑得多,更未曾見過他無骨伥鬼般、天天長別人身上!更不要說事事篤信那人、處處維護那人,那人想吃什麽玩什麽,沒有一樣不想方設法盡力滿足。”
“簡直、簡直就是……寵溺有加,恨不得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肯摘給那人。”
“更要命的是,那月華城主好像還問他要了西涼地圖!”
“他這都敢給!”
“這樣下去,大事不妙啊。”
“……”
“是!那月華城主是有本事,救了他一命,也成功替西涼弄來了糧。”
“但說來說去,到底還是個洛州軍師。倘若肯誠心歸順西涼也就罷了,既不肯歸順,又日日又跟燕止如此濃情蜜意、如膠似漆的,居心何在?”
“我真的覺得,咱們得……多看着點燕止。”
“別回頭讓人居心叵測給拐跑了才好!”
身側,趙紅藥“噗”了一聲,很沒形象地把一口酒給噴了。身旁何常祺也沒好到哪裏去,嗆着了,不住地咳咳咳。
唯獨宣蘿蕤一雙貓眼雪亮亮,盯着他指望他繼續。
師遠廖被她盯得臉頰刷地紅了,繼續嚷嚷:“你們也別覺得是我只會犯傻,別覺得這事就一定不可能發生!”
“亂世之中,各方勢力波雲詭谲、奇招頻出,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指不定那月華城主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劃,就是沖着燕王來的呢。”
“畢竟咱們西涼主心骨就是燕止。你們也看見了,哪怕糧價一時飛漲,華都四征大軍,百姓仍對燕王有信心,不驕不躁、始終未出大的動亂。”
“要我看,月華城主那般聰明,一定更早早看透了此事。”
“或許他的計謀就是,與其大費周章攪西涼渾水,倒不如幹脆騙走燕王一勞永逸。我看那燕王最近也傻了,一反常态好似也樂在其中,這樣下去……”
“……”
“喂你們三個,倒是說說話啊?”
半晌,夜風之中,宣蘿蕤幽幽倒了壺酒:“若真是如此,那也沒辦法啊。”
“咱們之前就讨論過,越是像燕王這種看着油鹽不進的,哪天一旦開了竅動了心,栽了跟頭墜入愛河,越是老房子着火沒得救。必定六親不認、十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到時候咱們,只怕也只能随着燕王,一起投南越了。”
“不過嘛,兩人若能久長時。到時兩邊合謀奪了天下,咱們貴為‘外戚’,倒也不虧。”
師遠廖:“外戚?”
外戚?
他急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萬萬不可,我不同意!”
身邊,何常祺長嘆一聲,默默給他滿上一杯酒,趙紅藥亦給他夾上一筷子菜。兩人互看一眼,真不能再欺負他了,孩子看着都快哭了。
“你放心吧,”何常祺嘆道,“燕止沒那麽傻,不過只是情勢所迫、‘為國賣身’罷了。月華城主亦不過是照單全收、逢場作戲而已。”
宣蘿蕤:“沒想到演得太好。演戲的都沒當真,看戲的倒是全盤嗑上了。”
師遠廖:“……”
師遠廖:“啥?”
師遠廖:“不是,但你們怎麽能确定他們是演的?”
他不懂,一頭霧水,還在等一個解釋。而那三人竟只顧着推杯換盞、吃肉喝酒,一個個不再理他這一茬了。
摔,西涼一群高深莫測的謎語怪,怎麽就欺負他一個心直口快?
……
月下朦胧,深秋蟬鳴。
夜風很舒服。天色已晚,去大牢的路上已黑沉沉的、沒什麽人。
慕廣寒看着燕王手中風燈搖晃,恍恍惚惚。而燕王另一只手始終牽着他,暖乎乎的,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像個小孩子般,一路頑皮地甩着兩人相牽的那只手,燕王不言語,只微微笑着任由他晃蕩。
這……
好生幼稚。
不過回想起來,他小時候曾這麽做過麽?
曾有過和某個要好的小孩子攜手,在月華城的夜色之下,悠閑地晃來晃去麽?
不記得了,應該沒有吧。
兒時那不全的記憶裏,他似乎比如今還要內向、無趣、話少。但心裏一定多少渴望過,長大後,他能拉着誰的胳膊晃這樣蕩來晃蕩去、填補舊時空缺。
只是沒想到,又是這只大兔子。
為什麽唯獨是燕王,又次次是燕王?
他不懂。但仔細想想,別人還真都不行。洛南栀太過一本正經,而邵霄淩又傻乎乎。他若和他們一起牽着手這樣沿街晃蕩,要麽會顯得很是尴尬奇怪,要麽就會活像兩個橫行妄為的傻子。
唯獨燕王。
和他在一起,事事天衣無縫。
為什麽。慕廣寒仔細想也想不通,為什麽很多混雜的特質,會在同一個燕止身上糅合得如此妥帖——既是殺人不眨眼的危險兇獸,又是人畜無害的絨毛大兔。明明心機如海深,又讓人感覺無比真誠。非常世故,又像不谙世故。讓人無比防備,又想要親近。
好生奇怪的人。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從心底升起。
他搖搖頭,地牢已到了。
夜風森冷之中,耳邊忽然一陣熱氣,西涼王貼近問他:“說起來,商賈之中那位櫻氏公子,是城主故人?”
“……”
“……”
慕廣寒一時頭都大了。
雖然說是故人,确實不能說是錯。
雖然實情,完全不是《月華城主風流史》裏添油加醋描寫的那樣,他愛櫻懿愛得不能自拔,送錢送送各種稀世珍寶卻又因為自慚形穢不敢露臉,只能讓絕美的貼身男寵幫忙送送送。結果櫻懿誤以為那男寵是恩公,與男寵墜入愛河,最後真相大白,他這個絕世大怨種只好含淚成全的兩人的感情。
當然不是那樣!
但事實如何,他又怎麽好一一從頭跟燕王澄清?
是,自己當年确實稍微有些心動,不過發現櫻懿心系美貌可憐的容修後,就知趣成全別人走了罷了,總體不過是一個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的故事,他才沒有話本裏寫的那麽怨種。
話雖如此。
但他雖與燕王同床共枕、談天說地,把天下大事風土人情城建規劃兵法歷史都說了個遍,卻從來不曾……聊過這種事私啊!
就他倆那亦敵亦友的關系,他也并不想大兔子知道自己過去那些丢人的事兒徒添笑柄。所以又怎麽可能提起?
正想着,忽然身子一輕。
地牢門口,月色暗淡。
風燈蕩悠悠,他竟被燕止攔腰一把抱起來了。
那是一種特別暧昧的抱法,跟之前和溫泉前那種單純脫光了“扛起來”的動作完全不一樣。
燕王此刻,是把他整個人都摟着的。
力氣很大,抱他只用一只手,卻是透過衣衫肌膚相貼,像是情人之間一般親昵。餘光旁邊的暗淡的月色下,兩個人的影子還都如膠似漆地合在了一處。
仿佛一對愛侶。
慕廣寒一下整個腦子就嗡了,心髒突突直跳。
雖說這段日子,他并沒少跟燕王互相動手動腳、抱來貼去地鬧着玩。但卻從來未有這麽一刻,一瞬如此徹底以假亂真的酸澀酥麻。
直到地牢階梯都下了一半,他才像是被放回水中的魚,努力找回理智,十分艱澀地辯駁:
“其實吧,我跟那櫻懿,真的不熟。”
這是真事。那本《月華城主風流史》,漏錯和亂寫之處本就很多。他後悔藏着掖着,沒早跟燕止好好讨論,以正視聽。
“我跟他……過去的交情,不是書裏寫的那樣。”
結果燕王倒好:“嗯,書?什麽書?”
“……”
月華城主沉默片刻,只想暴起殺人,真的。
他才不信西涼王會沒看過那狗扯的破話本!本身就是他家手下親手炮制的玩意兒,何況真一無所知,他為何會突然提櫻懿,為何又要突然把他抱起來?
時隔多年,重遇“舊愛”。當年的愛答不理,如今已高攀不起。燕王此刻抱起他,不就是為給他撐個場面麽?
當年的普通游醫,已是“堂堂西涼王的心間寵”。
區區一個商販,當年有眼不識金鑲玉,你配嗎?
……絕了。
西涼遍地是人才,真的。慕廣寒仔細想想,裝傻确不失為燕王給他留足顏面的絕佳策略,一時竟無語凝噎。
謝謝你們啊!
多謝了啊!
他不禁又想起今日見到的那個貪狼将軍宣蘿蕤。人才,都是人才,他本以為四大将軍他見到的永遠三缺一,就是因為那天天編排他的姑娘根本不敢出現。
誰知今日人不僅大咧咧來了,還敢笑眯眯地向他敬酒“久仰大名”。
她還有臉“久仰大名”?
也不想想他的大名怎麽來的。他一個區區不世出還長得醜的月華城主。歷代城主不缺美人、不缺游歷天下建功立業之人,但從來在世人眼裏,都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算命吉祥物而已。
唯他赫赫有名、人盡皆知。
不全都是靠她編排?
地牢最深處,守軍聽得聲音,急急忙忙迎來行禮:“竟是燕王駕臨,殿下是要提審哪一位?”
燕止:“就從那櫻氏的小子開始吧。”
慕廣寒:“……”
燕王頑劣,在他耳邊低笑:“既是城主舊相識,如何處置,自一切以城主定奪為準。”
很好。
西涼這些人,一個個還就沒完沒了。
……
該來的永遠會來。
慕廣寒深吸一口氣,行吧。
雖然在今日之前,他根本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遇到櫻懿。甚至之前溫泉邊上,他都裝作被烤栗子的炭爐就在他熏着了眼睛,全程都不曾他那邊看一眼。
如今,卻是沒處可躲了。
簌城地牢審訊室,月色之下,燈火幽暗照着櫻懿俊美的側臉。
慕廣寒時隔多年,終于又認認真真地端詳了故人一回。
其實,櫻懿若論長相,與顧蘇枋、傅朱贏、洛南栀那類亮眼昳麗的絕色,遠遠沒法比。
但怎奈雖不算絕色,卻偏偏正是慕廣寒特別喜歡的那一類型。清秀俊美、帶着少年氣,笑時露出尖尖虎牙,又是那樣毫無鋒芒、人畜無害、讨人喜歡的氣質。
哪怕多年過去,他又出落得清峻高挑了不少,但整體感覺仍沒變。慕廣寒仍舊不得不心裏感嘆。
櫻懿這人長得,果然是異常的可愛,讓人見之愉悅。
……其實吧。
他跟櫻懿,應該算是沒仇沒怨?
當年,櫻懿作為櫻氏旁支,很受排擠,家族分給的資源很少。而作為肩負壯大家業的旁系少主,又加之商人左右逢源的本分,當年的櫻懿可謂是……你只要送他東西、給他好處,他立刻就肯對你微笑,哄你開心,服務周到。
這其實,對于當年很渴望有人愛哪怕是假的都沒關系的慕廣寒來說,能讓他千金買笑,給錢就肯溫柔以待,也挺好的。
當然了,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他是西涼王的座上賓,而對面卻成了西涼階下囚。有沒有仇怨,早不是櫻懿能說了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