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馬在夜色中并沒走太遠,午夜路過小驿集就停了下來。

驿集人雖不多,卻很是平和寧靜。隔日一早,旅店大叔還做了早粥,那粥是仿江南的做法,軟糯香甜。慕廣寒連嘗了兩碗,才跟着燕王繼續北上。

出驿集不遠,兩人便進入一片長青的松樹林。

青磚古道即便經歷過百年風雨侵蝕,仍舊依稀可見當年的雅韻。西涼地廣人稀,城與城之間大多道路都是成本低廉、塵土飛揚的砂石地。這古道既如此不同,慕廣寒漸漸心裏有了數。

“燕王是打算帶我去西涼水神殿?”

大夏天子坐中,外轄東澤、西涼、南越、北幽四地。

四地之上,各有一座遠古遺留的神殿。爬滿藤蔓的北幽土神殿就在月華城中,慕廣寒對它熟悉不過。南越火神殿百年之內被毀數次,如今早已是一片廢墟。東澤風神殿在拓跋族自留地,小小的像個宗祠,慕廣寒也有幸被拉進去跪拜過先祖。

唯獨西涼水神殿,他游歷多年,尚未一見。

而今終于得以看見。從密林山崖往下看,雲團在林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青色地磚在林中一路向前鋪展,宛如一條平直青玉帶,一路将人引向聳立的神殿之前。那神殿恢宏巨大,塔尖碧綠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前方更是空出了一大塊祭壇遺跡,遺跡四側立有神明聖象,正中的鐵索火壇裏,長明火流淌,那火光蒼藍色,如水波一樣靈流,圍繞着祭壇活物一般彙聚又散開、粼粼有光,蔚為壯觀。

燕王道:“西涼缺水,因而歷代王族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添建修繕。神殿不僅外觀不俗,裏面陳設壁畫,更是精彩絕倫。”

“我與城主今日在此,可鑒賞壁畫,晚上一起觀星。這祭壇之上的流光之火在夜裏恰如天間銀河,會比白天更好看百倍。”

慕廣寒:“……”

既然好看,他自是願意一看。

只是西涼王特意繞路的“圖窮匕見”,就是為了帶他來……看美景?

有那麽一瞬間,慕廣寒想到了洛州小少主。邵明月雖然聰明,但畢竟才九歲,本質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大概因為少有同齡的朋友,他特別喜歡西涼小黑兔,日常糕點投喂,各種稀奇古怪的好東西、好去處也總忙不疊就拿去獻寶。

但少年心性,也就只有少年做出來才顯得可愛。燕王也這麽幹,就,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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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再一想,雖然怪,他卻好像也是暗戳戳受用的。

……不還是被成功拿捏?

正想着,下面林中突現動靜。一隊不知哪裏來的人馬,大約二十來人,全部黑袍肅穆整齊,正沿那條筆直的林間青石路向神殿而來。隊伍為首之人更一身眼熟的紅,雖離得遠,慕廣寒還是覺得這人打扮很像是昨日送別時櫻懿的樣子。

“你派來的?”

燕王搖頭。

從簌城到此處,陸路比水路更遠,櫻懿若在送別之後立刻奔波至此,只怕也要急行軍一夜沒睡才行。若并非燕王奉命行事,則不免有些蹊跷。

兩人便将馬匹和饞饞藏匿林中,收勢掩息從山崖下去,潛到祭壇附近。

紅衣人果然正是櫻懿。

只見他神色凝重,俊美中透着一股平日裏見不到的陰翳森寒。他站在祭壇中央,細看之下,在他面前的地上還繪有一個小小的法陣,上面的一層流光火凝結如冰,與周遭如水流淌的火光不盡相同。

而他帶來的二十來個黑袍人,此刻也像一群幽魂,按部就班繞着祭壇行走,将祭壇周遭本來四方的流光火,慢慢引成了一個五行陣。

“他們……”

不知為何,慕廣寒總覺得這群人的面無表情,與櫻懿的凝重不同。反而像是全部失了神智一般,眼神不見一絲光澤。

五行陣成以後,櫻懿拿出一塊青色玉石,慕廣寒看那東西,越看越眼熟。

“……天玺?”

那确是一塊青色天玺。

在大夏民間,人們往往認為天玺只有一塊,随之而來的還有許多“得之能得天下”的傳聞。這種訛傳甚至使得歷年歷代不少人為尋之不惜以身犯險、葬送性命。

但事實上,天玺共有四塊,分別與東西南北四座神殿相聯,不僅不是什麽可得天下的寶物,反而按照大司祭的說法,只會給人招來災禍不祥。大司祭當年奉命收集,就是為了将它們拿回神殿一并進行銷毀、永絕後患。

四方天玺,顏色各不相同。

青色的這枚,就是與水神殿的西涼水玺。思及此處,慕廣寒不禁回頭看向燕王,若是他沒記錯,水玺之前是被用來鎮壓南越火神殿,後來西涼大世子雁弘寧可被燒也要拿到死不放手,這枚天玺應該是被他帶回了西涼的。

如今雁弘沒了,天玺當然應該在燕王手上才是。

燕止:“原在我處。授位祭天之時,原打算作為禮器供奉宗廟。”

“但路上遇刺那回,給弄丢了。”

燕王重傷,衆人一時無暇他顧。等到發現天玺丢失,早就無處可尋。

這事西涼上下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那玩意兒被雁弘取得以後,不僅沒讓大世子“得天下”,反而他的結局是瘋瘋癫癫又早死。在西涼衆臣看來,這玩意實則未必是什麽好東西。

而如今,丢失的天玺,卻又出現在櫻懿手中。

由此可見,刺客先行刺燒糧、盜取天玺,再讓櫻懿及時送糧取得燕王信任,順利入主西涼潛伏,全都是計劃中的環節。

卻不想被月華城主橫插一杠,搶在之前替西涼解決了糧食問題。好在櫻懿另辟蹊徑,倒也順利入主,得以執行下一步計劃。

但那計劃會是什麽?

天玺這東西,又有什麽實際用處?只見櫻懿将它放在了祭壇中央。

就在放置的那一瞬間,從祭壇底部,數道波流暗湧的流光沸騰起來,幾道白光拔地而起、直沖天際,交纏如獒犬沖咬、魚龍騰躍,像是從死寂的冰封湖面破浪而出。

天色也在同一瞬間有如被華蓋遮擋般陰冷了下來,正确的說,是幾近夜一般的黑了下來。明明剛才還是一大早正好的晴光,這一刻卻寒風瑟瑟,空氣裏滿是山雨欲來的腥風與潮濕。

天邊烏雲密布,幾道閃電,幾聲轟隆雷聲。

但悶雷過後,卻遲遲沒有再發生別的。

樹林裏,慕廣寒暗覺這場面倒是有點像他以前看過的大司祭求雨。但求雨的話,這時候雨就該落下來了。

櫻懿這雨,也沒求下來啊。

……

“怎會無法啓動?”

法陣無果,櫻懿一臉凝重,将那天玺數次從祭壇拿起又放下,對着流光喃喃:

“果然,還不夠。”

随即,只見他轉身示意手下,不在五行陣中的黑袍人馬上從身後馬車上拽下一個少年來。那人口被堵住,拼命掙紮,被拽到法陣之處跪下。倏然之間,那法陣似乎感應到什麽般,突然就開始重新發出奪目的金色光芒,祭壇的地面開始震顫,流光瘋狂躍動,四面八方伸出利爪一般将那人包裹起來。

那人發出斷續的喑啞哭喊,随即,一顆淡淡月光色的珠子,從他體內被逼出。

那月光珠翻飛升騰,漂浮在祭壇上空。

慕廣寒愣住,在那一瞬間反應過來,他多半認識那人。

果然,少年掙開了堵嘴的布,尖聲大哭起來。強光之中那張臉淚痕扭曲、充滿了驚恐的臉,确實是……失蹤許久的葉瑾棠。

衛留夷的病弱小表弟,當年合謀搶占了他的髓珠,可等他親自去讨要時,這人卻失蹤了。聽聞衛留夷一直找,也沒找到。

還以為是他自己躲了起來,原來是被櫻懿背後的人綁走了。

但更多也不及慕廣寒細想,月光色的髓珠被流火澆灌,很快在空中燃燒起來,其內菁華瘋狂被陣法吸噬。可就在這一片貪婪暗淡的黑色天幕之下,髓珠中的一小部分卻像是感應到主人就在附近一樣,逃脫了法陣的桎梏,虛空中無聲無息向慕廣寒沖來。

雖原本就是自己的東西回到自己這裏,但是融合的一瞬間,五髒六腑還是像是被打散一樣,一瞬間絞得人大汗淋漓。慕廣寒吃痛悶哼,還不及跌落,燕王就立刻反應過來将他整個壓摟到懷中,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令一手狠狠箍住腰部。

……

無聲無息,劇痛淹沒了一切。

慕廣寒在那一瞬的生不如死裏,卻看見了很多一閃而過的片段。好多人臉,有他認得的,更有不認得的。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緩過勁來。靠着燕王,劫後餘生的虛脫。

捂着他的那修長手指,在微微顫抖。

但慕廣寒也沒空細究,因為此刻,眼前的詭谲異象已然超出了常人想象——

祭壇吞噬了月光珠後,拔地而起的流光之上,竟緩緩憑空出現了一座肅穆壯闊的金紅色大門的幻影,像是地獄惡犬長開的牙口,随即幻影之門打開,一時罡風過境雷鳴萬鈞、天地變色。耳邊松木斷裂一片嘈雜,渾身肅穆的黑甲騎士渾身燃燒着黑色的火光,如同從滴入水中的墨裏暈染出來一般,從門內緩緩化形而至。

他十分高大,騎着黑色的戰馬,眼睛是血腥的紅。黑袍下是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長相,只顯得血腥可怖。

他伸出手,祭壇上的天玺亦升騰而起,落在了他的手中。此刻的天玺,已不再是原先透亮的青,而是周身透着猩紅色的火光。繼而那天玺從他手中倏然消失,而黑甲騎士背後的黑火還像水中的黑色墨汁憑空擴大一般,在他身邊纏繞、燃燒,凝結成一排一排的人馬源源不斷,待他驅馬躍下祭壇踏上青石,身邊已經是一只上百人的肅穆隊伍,而人數還在不斷增多。

軍隊背後的大旗,飄揚一個“姜”字。

姜是天子國師的姓氏,至此塵埃落定。另一些問題也相應有了答案,比如那黑甲此刻究竟是如何越過西涼嚴格的邊防憑空出現,比如天子式微兵少将弱為何一下子能突然崛起收複北幽。

很多事情,早就透露着詭異。

但慕廣寒之前,也就最多會去想,譬如刺客暗地裏掌握不為人知的西涼密道,而國師确實有能天縱奇才本領不凡。又譬如北幽外強中幹、其實一盤散沙,或者西涼和北幽都有深埋的奸細暗中潛伏。

他甚至想過另外一些奇淫技巧、多端詭計,卻着實不曾想過此刻眼前所見一切——

人從陣法裏走出來?

是,這世上是存在“命數”,也有“天命”難違。亦有少許非同尋常之事之人,比如他在命定之日前不會死。比如荀青尾堅稱自己是修煉走火而不小心從“別的地方”掉進月華城的小狐貍,比如他那一臉不爽尋着他過來的對象紀散宜,據說是個“魔”。

但除此之外,慕廣寒游歷多年,也就再沒見過什麽別的離奇之事了。

就連“狐貍精”,他也就見過小狐貍一個。大夏江湖上所謂捉鬼捉妖道長,經驗證全是裝神弄鬼混飯吃的騙子。

就連神殿“數百年一遇”的最強大司祭,能做到的無非也就是每次求雨都能成功而已。

只是這樣,就被百姓奉若神明。

至于什麽活人傳送、死人複生、改人命運之類的,記得他問時,顧蘇枋笑的要死。

“做不到,誰也做不到。”

神殿最強的大司祭都說做不到,若非親眼所見,慕廣寒真的無法相信剛剛看到的一幕。

實在是過于匪夷所思,大夏朝數百上千年,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人都會點法術的年代,也沒聽過能打仗行軍還能用召喚的。

畢竟,若能搞出有這麽一出,仗還怎麽打了?史書都可以重寫了!

……

半個時辰之後。

燕王與慕廣寒雙雙出了松林,燕王銀發淩亂,馬背後面拖着櫻懿。慕廣寒的馬尾也松了,臉上還挂着彩,載着五花大綁的葉瑾棠。

兩人對視一眼,匪夷所思的事情,比想象中的還要多、還要嚴重——

那二十多個黑袍人,目光空洞,是有原因的。

因為他們好像就是一群死人,或者說,站立着的被操控的僵屍。

死人比活人難打,被砍以後還能不要命繼續攻擊。慕廣寒之前收拾他們時,不禁又想起之前趙紅藥說過,黑甲刺客刺殺燕王時明明被她一劍穿心,對方卻沒事一樣,她那時甚為迷惑不解,還只以為刺客的心髒是長在了另一邊。

如今想來,或許那黑甲騎士,也是一具厲害的屍體。

而此刻冒着黑火去向西涼王都的黑甲騎兵,會不會也都是屍體大軍?事已至此,再怎麽颠覆認知,月華城主也不得不逼自己設想一些最糟糕的境況。

不幸中的萬幸,兩人剛出松林,就迎面遇上了何常祺的隊伍。

櫻懿心思不純,因而燕王早就密令何常祺時刻跟随監視。何常祺昨夜見他偷跑,就在後面一路跟着,卻不想被對方狡猾甩開,好容易才追到這裏。

眼下已無暇耽擱。

兩人将櫻懿葉瑾棠丢給何常褀的隊伍,同時命他趕緊快馬報信要簌城等全部兵力回援王都。西涼王則抄近路直去獅虎城,帶王守兵将備戰禦敵。

至于月華城主……

此等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每個人都措手不及。燕王在外名聲驕傲不遜,卻一向是個思慮穩重實際之人。面對未知強敵,雖知若月華城主肯陪他回王都,定能勝算加倍,只是此行又是兇險異常,而他答應過完好送人回洛州。

他沉吟片刻,将手上戒指卸下幾只,放進慕廣寒掌心。

若要走,這就是他自己乘船回南越的路費,倘若不走,就去西涼王都。

慕廣寒:“……”

真不愧是一方枭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冷靜又真誠。

“我陪你過去。”

倒還真不是什麽放心不下燕王、怕他受傷。不,慕廣寒早已端正心态,心疼男人是要倒大黴的!

眼下的問題是,他都看到僵屍兵那種驚悚玩意兒了,還怎麽安心回洛州啊?

雖然按理說如今确定了敵人來自天子華都,而西涼和華都鬥得越兇,他洛州越開心。

但對方都能傳送了,今日能憑空出現禍害西涼,明日就可能憑空傳去洛州,也确實沒辦法再暗戳戳關門發展、置身事外了啊!

……

慕廣寒跟着燕王快馬加鞭,一路北上王都。

然而很不幸,才到小驿,慕廣寒就撐不住了。

之前髓珠回到體內,攪動的五髒六腑疼痛激蕩,一直沒能平息。加之他來了西涼近一個月,不知不覺快滿月了。

每次一到滿月,他的身體就會變得特別差。

好在,驿館賣粥的大叔他們昨晚打過交道,是個心善的實誠人。昨晚的房間重新收拾出來,慕廣寒渾身冷汗有氣無力:“你……先走。”

“我……休息片刻,若好了……就去獅虎城尋你。”

燕王沒有說話,只握着他的手。

“沒關系……”

“我能……照顧自己。”

“快去。”

慕廣寒眼睛已經沉重得幾乎睜不開了,好在頭腦尚還清醒。他可不認為一個王上在大敵當前之際,為了一絲當不得真的溫存而變得拖泥帶水,能算一種美德。

燕王點頭,放開了他的手。

“抱歉,阿寒。”

他以前都叫他城主,好像還是頭一遭叫他阿寒。慕廣寒不知是不是聽錯了,總覺得那一聲阿寒裏有種溫柔的隐忍:“少……廢話了,走。”

他聽見燕王起身,錢全給了大叔,之前的戒指也都給了,千叮咛萬囑咐,連拜托帶恐吓。

他以為他就這麽走了。

誰知燕王卻又折返,摘下手上僅剩的,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與衆不同。

明明他其他手指上的幾枚一個比一個華貴稀有,他卻并不在乎,唯有這一只,是一塊和他的螢石戒吊墜差不多的普通石頭。

在昏睡前最後的一絲記憶中,燕王将那枚戒指給他戴上。

他這才頭一回看到,燕王的左手無名指戒指遮擋的,是好大一圈傷疤。

卻不像是斷掉過痕跡,也不像是不小心受傷所致,卻像是被牙齒反複撕咬過,故意留下的痕跡。

牙齒咬無名指,這事慕廣寒也幹過。

南越小習俗了,在手指讓心上人留下小小一道咬痕印記,說明自己已經以身相許、至死不渝。

西涼該不會也有類似習俗?

他低估燕王了,這人莫不是有過什麽很厲害的心上人。

這得是前前後後疊着咬過一次又一次,才能咬成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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