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北幽境內。

南越大軍一路北上。

頂着隆冬風雪,三天之內大獲全勝、連下七城。

洛南栀的身體從南越軍踏上北幽之土的那日起,就時不時就會發起低熱,卻硬撐着不動聲色,用一雙淺眸細細繼續觀察周遭各種細微動向。

在前幾日北幽屍将大軍于西涼、南越兩地盡數覆沒以後。他們一路北上,遇見的北幽守城士兵,皆只剩下飽受多年戰亂摧殘的老弱病殘,根本無力抵抗南越大軍的一路高歌猛進。

但國師姜郁時顯然并不甘心坐以待斃。

數日之內,天子诏書傳遍各州,痛斥南越王舉兵謀反,要求天下發兵共伐之。

無論什麽世道亦都依愚忠之人。自打“天子正統”诏書之後,在南越軍隊向王都推進的要道上,終于出現了一些較為像樣的阻擊。

只是既有愚忠,就更有審時度勢之人。

且不說各州大小勢力首鼠兩端、按兵不動的更有甚者,近幾日暗地裏暗通款曲的書信,也像雪花一般飛向南越王。

只是對于這些主動送上門來,顧蘇枋一概選擇置之不理。

北方的嚴寒隆冬,遠不似南方一般溫和。

大雪覆蓋,行軍不易。

在洛南栀看來,南越王本可以選擇籠絡其他勢力,大軍結盟會合共同徐圖北伐大計,可他沒有。而沿途攻城時,也有一些城鎮分明可以通過挖壕溝引水輕易灌入、用糧車騙開城門,或是勸降同守軍陳以利弊慢慢協商。

可南越王也沒有在這上面費心費力,對每一座城,都是直接不由分說強攻硬打、極速拿下。

而打下後,則立刻奔赴下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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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急躁冒進。

就仿佛……有什麽東西壓着顧蘇枋,讓他必須這麽連天加夜、馬不停蹄,一路孤軍深入華都,晚一刻都不行一樣,讓人深感不安。

然而,對于這般明顯有違常理的做法,南越将士卻因大多沉浸在殺敵複仇和節節勝利的情緒之中,無人質疑。

短短十幾日,南越軍已經到了居雍山下。

山巒之中,北幽咽喉居雍城天險重兵把守,此處慣是歷朝歷代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越過此處,之後到天子華都,就是一馬平川。

居雍城上,晨光熹微,“姜”字錦旗密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

洛南栀終于第一次看到了傳聞中的國師姜郁時。

他一身紫衣莊重肅穆,站在城頭。四十多歲的年紀,一張臉陰冷肅穆的臉,眉心的溝壑甚重。

他緩緩開口:“陛下您看,南越來了那麽多人。多得……仿佛漫天遍地的鼠蟻蝗蟲一樣。”

在他身邊,少年天子晏子夕一身戎裝,一雙眼睛努力壓抑住惶恐與不安。

天寒地凍,北幽的風刮得每一次呼吸都生疼。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臨戰場,還什麽都不明白。只能眼睜睜看着一隊又一隊白甲士兵擺起幾隊長蛇陣,浩浩蕩蕩蜿蜒向城下聚集而來。随陣而來的還有車馬、雲梯、重甲,和後面無數山頭新堆砌的營寨。

他擡眼看了一眼國師姜郁時,姜郁時的眼睛,卻只看向更遠處。

那裏是層隐綿延的青山碧湖,與天相接,朝陽安安靜靜。

……

幾日前。

西涼火神殿。

廢墟之中。随着鎬子的叮當聲,巨石松動,砂石從縫隙漏下,久違的黑暗之中總算見到一絲燈火的微明。

“慢死了。”

暗紅色的燈火之下,耳熟的聲音有一絲沙啞。

“王上,您、您沒事嗎?太好了,這麽多日,終于找到您了!”

趙紅藥驚喜地把手中油燈又往裏伸了伸,那光晃了晃,終于清晰照在了燕王的臉上。

燕王被埋數日、長發淩亂、整個人略顯狼狽落魄,卻仍是勾着略微幹裂的唇角,一如既往是平日裏那副不知死的惡劣模樣。

見他這樣,趙紅藥當下一陣如釋重負:“我就知禍害遺千年,你肯定輕易死不了!”

一旦放下心來,她的嘴巴則開始不饒人:“呵呵,你還好意思抱怨我慢,你可知這萬丈深淵無邊無底,我們這多天不眠不休、硬生生挖了有多深?我知你躲那幾個黑衣僵兵不易,但究竟如何,又會把自己搞到這麽個鬼地方底下……”

話音未落,身邊一道黑影倏地沖了過來,吓了她一跳。

“主人!”

那是月華城主的侍衛楚丹樨。塔底幽暗,燈火晦明。随着石塊繼續被小心搬走,趙紅藥定睛這才看清,燕王手中确實還抱着個人!

“主人……阿寒!”

不、不會吧……

趙紅藥額角青筋突突跳,再仔細一看。

人家侍衛可沒冤枉她們燕王,此刻那人拿懷裏抱着的,不是月華城主又是誰?

但是——

“月華城主他為何、為何會跟你一起在這底下啊?!?!”

實在不能怪趙紅藥大驚失色。不只是她,她相信她的一幹同僚也一定絕對以為,燕王是安然把月華城主送回了南越後,才折返王都并恰好從那群黑衣僵屍兵手上營救他們的。

敵退以後,燕王因自願做誘餌引敵出城而下落不明。

之後西涼幾位将軍自己分責,宣蘿蕤與師遠廖負責王都安撫重建、何常祺去附近巡邏警戒,而趙紅藥則負責四處尋找燕王蹤跡,之後就這麽在尋覓途中,又巧遇了這位月華城主的貼身侍衛楚丹樨。

她那時,還對這侍衛信誓旦旦打包票,說你們城主已經被我們燕王親自送回南越了,你回去就定找到他,放一百個心吧。

而至于慕廣寒回南越,為什麽忘記通知他的貼身侍衛……

趙紅藥心裏也犯嘀咕。不過再一想,就這段日子那對野鴛鴦你侬我侬、入戲太深,只顧黏黏糊糊,分別時難舍難分的那個樣子喲,啧~

什麽貼身侍衛,只怕早忘記到九霄雲外了吧?

可誰承想啊。

也不知道燕王專程去送了一圈,到底送了個什麽寂寞,結果月華城主能跟他一起被埋在西涼水祭塔下面。

這要不是被她堅持不懈給挖出來,只怕就不是黑屋藏嬌的戲碼了,直接是二人一起當了雙不為人知的亡命鴛鴦!

呵,真那樣就有趣了。

趙紅藥真慶幸自己這幾日的堅持不懈、窮挖不舍。她都能想象萬一她沒把這兩個活寶挖出來,西涼王上無了群龍無首,對南越又交不出月華城主。是要面對什麽要命的下場?

呵呵,盡可以體會一下什麽叫內憂外患!

想想都氣到手抖,手下還偏偏這時候趕緊送上來一竹筒的甜水續燕王狗命。

要不是看燕王被埋了那麽多天,真想一竹筒澆透他狗頭!

……

“主人!”

随着幾大塊石頭被搬開,黑衣侍衛咬牙上前,急着就想從燕王懷裏搶人。

可燕王又哪是能讓人從他懷裏搶東西的主。

他倒是尚維持着最後的風度,不與侍衛一般見識,只作勢擋開上面落下的碎石,順手将月華城主更深地藏進了懷裏。

碰都不讓侍衛碰一下。

趙紅藥:“……”

好家夥。

她懷着種種難以言說的心情,翻着白眼把又一罐子竹筒糖水遞過去。

塔底濕冷,雖岩壁上多少有些水能維持生命,但畢竟那麽多日,燕王也分明饑渴難耐。可他适才接過上一只竹筒,擡頭飲了一口後,絲毫沒将水吞下,而是全部先用口喂給懷裏虛弱的人喝。

“……”

知道此刻,喂完了一筒,第二筒也喂了一半。

懷中人喂好了,燕王才自己慢慢小口飲了起來。

然而縱他如此将懷中人視若珍寶,也沒有打消侍衛的虎視眈眈。整個喂水的漫長過程,黑衣侍衛都不肯走,就在燕王面前生生硬杵着。一動不動盯着他喂下一口、又一口。

仿佛燕王放松一瞬,他就要繼續撲過去搶人一樣。

一時,黑沉沉的塔底氣氛可謂暗流湧動、詭異至極。

那氛圍,可是比宣蘿蕤編的那些子狗血故事還要拉扯焦灼多了。

……

過了一會兒,手下西涼士兵終于把吊繩藤床布置好,吱吱呀呀把人吊上去。

之前塔底黑暗,縱有油燈但仍舊火光不足,趙紅藥只覺既然就燕王那般一如既往吊兒郎當的模樣,還能與侍衛争風吃醋,應該是無甚大事。

但她錯了。

塔外天空剛至黃昏,橙雲萬裏,尚有最後的明亮。上來以後,趙紅藥才借着光這才悚然看清楚,燕王不僅受傷了,而且傷得很重!

是正常情況下絕對快死了的那種重。

完全不應該有任何騷操作的那種重,完全不應該還能笑出來的那種重,完全不應該還能做到争風吃醋的那種重。

臨時的紗布揭下來,就見一道深及肉骨的劍傷貫穿了他的右肩,傷口邊緣的肌肉被切割得支離破碎,雖然血水早已幹涸,但仍舊可見白骨若隐若現。

胸膛、腹部,也都有橫七豎八的深重傷痕。腰側舊傷添新傷,傷口猙獰,左手手臂看着好像斷了,腿也有點瘸了,甚至站起來以後感覺脊梁骨也不是很直。

如此重傷,即便燕王一向桀骜不馴,重新處理傷口時也終于微微皺眉。

雖未喊疼,但終究随着每一次呼吸略微僵硬。

但也卻沒能擋住他繼續演情聖!

之前在塔下時,就是他親手抱着,輕柔地把昏睡的月華城主放上藤床的,小心翼翼得仿佛擔心別人都會弄疼了他似的。哪怕自己只剩一只好手,也絲毫不肯假那楚侍衛之力。

上來以後也是,護食一樣立馬又守在旁邊。

後來也是當着那位楚侍衛的面,親自把人給抱上馬車。

如此重傷還能抱人,都已經不是趙紅藥一個人覺得離譜的程度了,連她身後營下的虎豹騎将官也忍不住小聲交頭接耳:“你看,咱們燕王整個後背都、都那樣了,居然還能走路啊?這、這還是人嗎?”

“咳,咱們燕王一向如此,也是西涼老傳統了……說起來,你還記得那個‘天下好運難殺之人排行榜’嗎?”

趙紅藥:“……”

那是本粗制濫造的破書,她猶記排行榜前幾名如下:

第一名,西涼燕王,“大小戰役數百場,所向披靡。遭暗殺數十次,毫發無傷。天賦異禀,極其難殺”。

第二名,洛州都督洛南栀,“年少時被竹馬成日連累卻出淤泥而纖塵不染,天昌之戰唯一的活口”。

第三名,月華城主,“到處沾花惹草大夏各路天潢貴胄,換個人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

雖說只是一本很爛的排行榜,但要知道,跟那兩人一同掉下那祭塔無底洞的兩個所向披靡像怪物一樣的黑甲屍将,可早就成泥了啊。

殘骸之前被她的手下在清理碎石時拖了出來了,形狀可怖。

然而那種殺不死的怪物都摔爛了,燕王和月華城主卻還活着。雖然趙紅藥覺得這一切絕不是一句“運氣好”可以解釋的,但确實一點不虛。

這兩個人作為排行榜上第一第三,确實逆天難殺!

……

馬車之上,有暖爐,點了香。

燕王給慕廣寒頭下、身下,都拽了一些柔軟墊子枕頭放着,這樣哪怕路上偶爾颠簸,也無大礙。

适才喂水時,他感覺慕廣寒應該是稍微醒了一下。

可也就那麽一會兒,此刻又是雙目緊閉、呼吸微弱。馬車辚辚,燕王坐在他身側,目光微垂,一點點掃過男子疲憊憔悴的臉龐、微微皺着的眉心。

随即目光下移,落在慕廣寒剛被西涼軍醫用白紗重新包過的手腕上。

燕王略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摩挲上那手腕的傷口。

“……”

旁人不知燕王如此傷重,卻為何還能生龍活虎。

他自己卻清楚。

他那時落入塔底,開始幾天還能強撐,後面的日子則淪落得只剩一口氣。全靠慕廣寒放血給他吊着命。

江湖一直有傳聞密談,說歷代月華城主的血都與衆不同……能入藥,幾近活死人肉白骨。然而卻會有損城主自己身體根本。

所以此刻,他才能重傷卻仍舊那麽精神,慕廣寒卻如此虛弱不堪。

聽聞,過去還有一代城主,為救所愛之人放血至死。

“……”

馬車下,暖爐已越燒越旺。

燕王已覺有些熱了,可摸着慕廣寒之手,卻依舊一片冰涼。

塔下,這人還騙他,說傳言不真,其實并不會太傷身體。燕王不禁皺眉垂眸,将人再度抱起,整個貼在自己胸膛,努力體溫去緩解他周身的寒涼刺骨。

“……”

馬車一直向前走,夜色降臨。

良久,在肌膚相親之下,懷中僵冷的身子終于是染上了些許暖意。

燕王松了口氣,唇角勾了勾,又以指尖輕撫慕廣寒眉心。直到把那一絲輕蹙也舒展了之後,才将那人的頭又輕輕擱在自己頸窩。

他想用這個溫度,連他的冰冷的臉側、耳垂也焐熱一些。

……多少讓那憔悴的臉龐,沾染上一點健康的血氣也好。

指尖下意識地,摩挲另一只耳垂。

一直捂不熱,他又垂下頭,用臉頰去蹭。垂下眸,這動作倒有些荒謬得像是鴛鴦交頸。

燕止一向自認為,很少有什麽不該有的心緒。

他素來不羁。不思過去,亦不問前程。這世間不該有什麽人、什麽事,讓他的心有一絲……

呵。

他搖了搖頭,輕笑一聲。

半晌,徹底焐熱了懷中人,他心滿意足,馬車也已經到了城裏。

火把之下,他抱着人下車,一眼又見那個俊俏、沉默寡言的黑衣侍衛亦步亦趨守在外面。

燕止忽然想起,此人好像武藝也很不錯。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傷過他幾分皮毛,這個黑衣侍衛,倒是曾在他身上留下過一兩道傷痕。然而在此之外,他常伴月華城主身邊絲毫不顯山露水,瞧着不過是一個普通忠仆。

……但,誰家忠仆會當面恭敬喊“主人”,情急卻叫“阿寒”。

誰家忠仆會用那樣藏滿了情緒的複雜眼神,虎視眈眈地護着自己主子,不想任何人接近?

更可笑的是,進了小院,叫人熬了粥、煮了藥,燕止忙了半天處處仔細安頓,正欲閉門歇息,那侍衛竟自己尋上門來。

楚丹樨拱手,黑瞳寂然盯着他,絲毫沒有恭敬或恐懼。

“在下有話,想同燕王單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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