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數日後,慕廣寒在南越該交代的部署,都差不多交代完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收拾行裝北上尋找洛南栀。可就在他收拾行裝,傳來了南越軍在北幽全軍覆沒的消息。

南越王一意孤行讨伐天子兵敗,如今屍骨無回,一時南越各州百姓再度人心惶惶。

邵霄淩更是快急瘋了。

“那南栀呢?他如何了,有沒有人見過他!”

“不行,阿寒,我也要去北幽救南栀,你帶我一起去北幽好不好!”

可偏這一年的江南春汛,又來得比往日早得多。洛水支流在南越最多,一時烏恒、寧皖多地受災,百姓流離失所,急需官府赈災安撫。

邵霄淩簡直欲哭無淚。

“嗚嗚……嗚,不行,我得去北幽才行啊……”

然而最終洛州少主在災情的壓力之下,也只能抹抹眼淚偃旗息鼓,咬牙先去履行他身負的職責,連天加夜指揮治水救援、赈濟災民。

慕廣寒北上的行程,同樣被耽誤了幾天。

除了水患封了道路,還有一點更是因為,他實在是有點看不懂眼下的局勢——

預想中的西涼軍必趁南越空虛南下侵襲烏恒邊城的戲碼,并未如期而至。

當然,燕王沒來,不是因為他不想。

而是因為與南越兵敗幾乎同時傳來的,還有北幽天子對西涼宣戰的消息。

天子晏子夕廣發檄文,以此次南越王謀反為契機,以西涼南越多日的往來書信為證,稱西涼為此次南越謀逆之同黨,并同時羅列西涼燕王這些年野心擴張殺戮四方、篡雁氏之位并對二位雁氏王子掘墓毀屍、不敬神明損毀西涼水神塔等幾大滔天罪狀,公然逼燕王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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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燕王那種人又怎麽可能乖乖自裁。

西涼當天就回了一封昭天下書,書信裏直接羅列天子無道、暴政虐民的種種罪責——就在這一年,北幽軍曾在西涼邊境趁冰消雪融時派人堵塞河道、斷絕水源,又在邊民春種之時火燒農田。除此種種,哪裏像是天子所為?除此之外,信中又羅列有天子不寬仁愛、寵幸奸佞、縱容動蕩、輕率開戰等等罪名。總之,直接向天下交了一封态度堅定的反書。

西涼本就民風彪悍不羁,燕王再晉一步更早是人心所向。如今終于揭竿一呼,西涼百姓群情激動、雷霆震蕩,“反了天子”的呼號如山洪暴發勢不可擋。

“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唯有我燕王庇佑一方安寧!反者為先,正道昭昭。天地為證,民心為基。西涼只願擁燕王為皇!”

“天子無道,毀我水脈農田,天下得而誅之!燕王神武豈怕無德昏君?燕王無畏,天下共嘆,血戰紫宸,誓滅天子獨尊。”

“天佑西涼,吾主燕王!旌旗招展,誓除暴君。”

“殺——!”

随後,更日日有不一樣的消息傳來。

有的說是兩軍首戰西涼大勝、北幽潰敗如喪家之犬的。卻又有的說是北幽內奸煽動西涼內亂,燕王腹背受敵。再過兩天,更是傳言雁氏的兩位皇子死而複生、冤魂索命重創燕王。又隔日,上午說燕王死了,下午說又活了。

總而言之,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大致可以總結為——南越王顧蘇枋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北上讨伐天子,随後天子更毫無道理地向西涼了宣戰。

一切都實在難以合乎兵法、天下時局之理。

與此種種,誰能看懂?

……

慕廣寒覺得,不僅他看不懂。

此刻突遭飛來橫禍的燕王,只怕更未必能看懂。

就,為什麽啊?

顧蘇枋瘋了才會去打姜郁時,一如姜郁時瘋了才去打燕止。

雖然非要說的話,縱觀古今兵戈紛争,動蕩亂世,倒也并非人人皆能看清形勢、做出明智判斷。但畢竟“變化無窮而道可尋也”,但慕廣寒相信以姜郁時、顧蘇枋據守一方多年的實力,絕不可能不懂判斷那麽簡單的形勢。

卻為何雙雙都選了他眼中的下下之法,甚至……他完全理解不了的末路窮途?

慕廣寒如今唯一的感嘆,就是僥幸自己不是燕王。

若換成他是燕王的角色,遇上這種倒黴事,只怕早就吐血三升了——

是,西涼這幾年确實強大,也南征北戰、不斷擴張,但再擴張,也離天子之土八百丈遠。更與北幽從無什麽血海深仇,如何莫名其妙就被鎖定?反正慕廣寒是想不通。

退一萬步說,就算天子北幽将西涼視作威脅,擔心西涼一家做大想要除之而後快,那正确的做法,也應該是先與西涼各自心照不宣出兵周邊,一西一北快速瓜分南越、東澤等地。

等到天下二分之時,再定乾坤之戰。

這是任何一個哪怕懂一點點謀略之人都該明白的簡單道理。可如今北幽倒好!直接丢開南越和東澤不管,就沖着西涼宣戰,這成什麽了?

不成目光短淺的瘋狗了嗎?

只顧一股腦咬住西涼一家不放,全不将整個天下當做一盤棋。也不想想北幽如今有實力一口吞下強悍的西涼嗎?打這場戰争的結局,只會将北幽與西涼一起拖下泥潭、彼此消耗!

而同時,不顯山露水的其他勢力,則默默屯兵屯糧、發育贏麻。

尤其是慕廣寒的南越。

本來南越王謀反一事,給南越種下了重大危機。天子若馬上以此為由南下讨伐,又或者趁機索要南越州府的管轄權,便是慕廣寒再有謀略也會十分被動。

更不要說,再來個西涼趁火打劫、從背後偷城……慕廣寒都能想到那會是個什麽內憂外患、風雨飄搖、腹背受敵的情況。很有可能他前一年的所有仗都白打了,所有安定民生的活兒都白幹了。

但誰能想到,北幽那邊……它瘋!

毫無戰略格局,理都不理南越,只顧盯着燕王打。

以至于南越本來岌岌可危,如今卻突然卸下所有重擔。只要繼續一邊歲月靜好與世無争,一邊看那倆笑話同時做好戰備就行。坐等兩敗俱傷那日,再去漁翁得利。

這是什麽突如其來的潑天富貴???

慕廣寒真心慶幸他是那個大缺大德偏安一隅看笑話的洛州幸運兒,而不是被一口瘋咬的倒黴鬼燕王。

真的,西涼這次是真·無端倒大黴。

換他是燕王,這個倒黴的瘋狗局他也破不了!

……

慕廣寒耐心等了幾天,沒能等來饞饞。

……不過,也是。

燕王此刻縱然來信,又能在信中跟他說什麽呢?感嘆命運的不公,痛罵北幽的思路清奇麽?

很快,南越春汛災情就在邵霄淩帶人各地赈災、安撫民心,修建堤壩的種種艱難辛苦後,成功防住了。

短短半年光景,這也是洛州少主邵霄淩第二次帶了難民來洛州安家。洛州的居民大多淳良好施,何況一回生二回熟,安頓也進行得順利,很快新的房子就起來一片。

著名二世祖少主,近來成功實現口碑逆轉,民望一路走高。

雖然有些歌功頌德的話放在他身上還有些誇張,但至少許多南越人從此承認,至少邵霄淩“長相喜人,是個好人”,雖然文韬武略比不上他爹,倒也挺有自己的……可取之處。

春汛過後馬上又到了農忙季,邵霄淩又去監管種子,忙得不行。就連慕廣寒真正啓程北上那日,他還在洛州城外的田間地頭忙活着。

華服變布衣。

慕廣寒站在樹蔭下,只見邵霄淩側顏輪廓挺拔卓絕。眼神卻是柔和的,就像旁邊柳樹生出的新葉。

他長得本來就好,如今一身尋凡布衣,倒是比以前錦衣華服時看起來更有州侯威嚴、像模像樣。

他身邊,一襲紅衣的李鈎鈴也在。

西涼軍被北幽全部牽去了北方,她因此閑暇了些,也來幫忙農耕,此刻正在試圖用一顆糖哄路過的孩子。

結果。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李鈎鈴不明白,她明明才見過那個笨蛋少主用糖果哄路過的孩子,她一模一樣如法炮制,為什麽對方卻哭了?

甚至還越哭越大聲,哭得地動山搖兇猛至極,旁邊種田的大人都紛紛側目過來。

邵霄淩嘆:“阿鈴,多半是你在軍中待多了,眼神裏殺氣重。”

李鈎鈴:“你胡說!”

哪裏殺氣重了啊,她那麽年輕活潑俏皮溫柔。邵霄淩無奈笑笑,将她手中糖果拿了過去,洛州少主只是往小孩面前一蹲,嘿嘿一個粲然臉,小孩就不哭了。

李鈎鈴:“……”

然後她就見邵霄淩把人抱起來哄了一會兒,哄好了,糖也吃了。

李鈎鈴:“……什麽破洛州,還是烏恒好!”

至少她在那裏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不像洛州這邊只認這個傻子少主!

一會兒,邵霄淩從田裏出來了,兩手還濕漉漉的。

他沖慕廣寒笑了笑:“阿寒,你就放心北上吧,我來照顧好洛州。”又對楚丹樨道,“拜托你務必照顧好阿寒。”

楚丹樨颔首。

慕廣寒亦對李鈎鈴道:“阿鈴,霄淩就拜托你照顧了。”

李鈎鈴:“你就放一萬個心吧,便是我一個不夠,好歹還有路将軍、錢将軍、小拓跋他們,還有聰明的小明月!”

邵明月和小黑兔特意拿了剛蒸的饅頭包子來,慰勞種田的各位,此刻一黑一白兩個團子正在跑來跑去送吃的。

李鈎鈴:“嗯,果然還是小小少主可愛多了!”

……

樹蔭落下的光,把邵霄淩的眼睛襯得黑亮。

“阿寒,那個……”

“我、我知你一直聰明又厲害,從來都能運籌帷幄、逢兇化吉。但北幽之地……實在是寒涼又兇險,你可務必千萬要小心!”

“……”

“我,我已經沒有別的家人了。”

“就只有明月、南栀,還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來,帶着南栀一起回來。”

慕廣寒:“你放心。”

“阿寒,我的意思是……!”

他拉住他,有些着急。

那是慕廣寒第一次在那張一貫嚣張又明亮的臉上,看到一些迷茫、憂心和不安。

“我的意思是,無論找不找得到南栀,你都得回來。你要是也出了什麽事,我、我真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

“這你放心。”

慕廣寒道:“月華城主命很硬,只要我回來時你還活蹦亂跳的,就肯定能再相見。”

邵霄淩十分自信:“這你大可放心了!從小算命都說我命也特別硬,而且特富貴、特能活。”

“那我走了。”

“等等!”

邵霄淩忽然又叫住他,去旁邊馬車上拿了一件布包的東西。

那被包裹着的是,一把通體雪白、流光溢彩的劍,正是洛南栀的名劍“疏離”,劍柄挂了一只小小的金鈴。

“這把劍,是南栀父母送他的成年禮。”

“這個鈴……則是我很小時,送給南栀的第一件禮物。”

“是金的,一對,我拿大半年的壓歲錢買下的,我跟他一人一只。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買禮物給身邊人的,小時候尤其喜歡送南栀。”

“可漸漸,我發現買給南栀的禮物,他好像從來沒有穿戴過。我以為是他嫌我品味不高,之後就不太敢随便給他買了。”

“但其實……不是的。”

“後來我才只道,其實我買給他的每一件東西,他都非常珍重地收了起來。他只是舍不得拿出來用……”

慕廣寒看着他。

猶記初見,那個站在船頭邵字大旗下的嚣張青年,如今的他似是沒變,似又是多多少少成長了一些。

“正好,阿寒你的望舒劍不是壞了麽,疏離是南越名劍,你路上拿這個去防身。”

“其實我前幾日,也在古董店給你淘了一只鈴铛。咱們有的東西阿寒也要有。只是今日忘記拿了,等你回來再問我要!”

“阿寒,路上小心。我等你回來。”

……

隆冬已過,西涼與北幽邊境之處,原野上已經開出花來。

“咕——”

燕王手腕上綁着一條淺金色的絲縧,映着朝陽泛着刺眼的光澤。一只白色黑花海東青展開雙臂擋住太陽,落在他的手臂上。

“饞饞回來了?”

他親了親鳥兒,從鳥兒腳上取下原封不動的小竹筒,微微皺了眉。

“信沒送到,他人不在南越?”

“……”

“也罷。”

寫給月華城主的信裏,是最近西涼發生的詭異之事。

事情要從北幽宣戰,大軍進犯西涼邊境之時開始說起。西涼不僅邊城被擾,王宮也又一次遭遇了刺客——一只黑衣屍将大半夜無聲無息潛入王宮,輕車熟路直沖燕王寝宮而去。

好在那日,西涼四大将軍正在宮中與燕王徹夜商談。

四人都是西涼武力巅峰,又都曾與這類黑衣屍将交手的經驗,早就清楚攻擊要害根本沒用,要麽火燒,要麽大卸八塊。

又剛巧,那日宣蘿蕤正帶了她的新武器玄冰鎖鏈給大家炫耀,幾個人通力合作,用鐵鏈将那屍将捆住勒住,七手八腳各顯神通,直接将那僵屍大卸八塊。

然而,一切做完,燈火之下等衆人看清僵屍面貌,不禁大駭。

實在是屍将頭盔下的臉孔太過熟悉,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西涼王宮喋血之中,被殺死的西涼二皇子雁真。

驚悚之餘,宣蘿蕤與何常祺馬上連夜帶人策馬前往郊外王陵墓葬處,果然,半年前死去的雁弘、雁真兩位西涼皇子的墳茔已經被毀,墓頂洞開、白玉亂石散入一地,棺椁大開,其中屍身已不見蹤影。

此事實在蹊跷,又聳人聽聞。

衆人只能将二王子屍身在宮中秘密焚燒成灰。然而幾日後,又有人在京郊控雁弘屍體引發了一場內亂。

幸好燕王在大皇子雁弘的屍身未見時,就已猜到了這樣戲碼,趙紅藥帶師遠廖及時從戰場回撤,兩線苦戰,才終于将外憂內患短暫平息下來。

燕王毀掘先王墳茔、以及被刺殺、死了又活等等傳聞,也都是出自這段日子。

……

此刻,糟心破事暫告段落。

兩地邊境,涼亭之下,西涼四大将軍正在舉辦一場香氣四溢的燒烤大會。

沒辦法,就算近來見聞匪夷所思,日子也還是得照常過下去。

該吃還吃,該喝還喝,該烤全羊還得西涼秘制烤全羊。

好在他們之後一路遇到的,都是活人北幽軍而再無屍将,西涼大軍得以順利反推。如今已在邊陲,再過一步就是北幽之土。

倒不是他們急着進駐北幽、一推到底。他們其實也怕随着戰局深入,會不會又碰到那種要人命的屍體大軍。

但倘若不速戰速決,那北幽國師又瘋狗一樣逮着他們不放。他們也想知道什麽仇什麽怨,怎麽偏生西涼這麽倒黴,被這種陰魂不散的玩意纏上!

其實這些年,西涼南征北戰耗費不少,也需要休養生息。

要是可以,他們也想學南越,暫且偏安一隅暫茍一陣,怎奈上天偏只給南越好命,而給他們瘋狗!

“唉……算了,随便吧,”趙紅藥扯下一只滋滋冒響的羊腿:“戰場上的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就是了。不如先一同嘲笑燕止。”

師遠廖:“嘲笑什麽?”

何常祺:“還能是什麽?當然是嘲笑某人明明可以強搶,卻非要跟人家玩心甘情願,美人計沒勾搭成額就罷了,反把自己搭進去的真是頭一回見。你看他手腕上那便宜發帶,成天跟個寶貝一樣帶着,人家呢?只怕早輕舟已過萬重山,說不定正躲在南越怎麽看咱們笑話呢!”

“……嗯?”宣蘿蕤正在埋頭啃肉串,聞言仿佛福至心靈,突然油手抓筆開始奮筆疾書。

師遠廖:“那個城主,若只是看咱們笑話也就罷了。怕的是咱們去北幽後,他讓南越軍偷襲背刺!”

何常祺:“哦,這你倒大可放心。”

師遠廖:“他既跟燕王是假情假意,又怎能放心?”

何常祺露出嫌棄臉:“你啊,別一天天的只顧打仗沖在最前面,有空也多學一學戰略!他動什麽啊?真敢動咱們,信不信燕王立刻北幽不管了也要轉回頭收拾他,魚死網破他有什麽好處?”

“你倒是回想一想他那個人多陰險,如今肯定順勢而為,不知多開心在那裏養精蓄銳,等着最後坐收漁利呢。他就算動也是等咱們和北幽打得差不多了再動,你看着吧。”

師遠廖:“啊……那、那也不能白給他坐收漁利啊。”

趙紅藥何常祺聞言雙雙自悶一杯。

誰想。

誰又想讓他鑽了好處啊?

可這不是倒黴遇到了北幽瘋狗沒得選嗎!

只有速戰速決攻陷北幽,才有機會轉過頭來再與其他幾方勢力拉鋸周旋,這也是燕王此次的作戰計劃。

要快,要狠。

總之……

這頓吃完,西涼鐵騎就要策馬馳騁北幽冰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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