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數日後。

趙紅藥頂着一張油彩貍貓臉,率領花色獅虎臉的虎豹營主力,從東路奔赴西渡戰場。

敵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北幽輕騎,人數略在虎豹營之上。

趙紅藥很快發現,敵方将領不簡單。

北幽騎兵遠不如西涼鐵騎,但在他指揮下,倒是也能行軍速度極快、陣法娴熟、進退攻謀井井有條。

“呵……”

好在她西涼第一女将亦不是吃素的!

若是換做是一年前,趙紅藥還多少有些擅突襲卻輕戰略,但儀州之戰被月華城主狠狠教育後,她回家後這一年半載可是從不懈怠,猛補了一堆陣法兵書。

如今,實戰驗收的時候來了。

趙紅藥:“第四隊入陣。第九隊入陣!主力集結準備攻關,變陣!跟上!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可不能讓對面小瞧咱們虎豹營——放箭!”

一陣箭雨,正乘風勢。

對方主将倒也骁勇,竟在箭雨中沖殺也不慌不忙,手中長槍轉了幾圈将箭矢統統打落。趙紅藥看得一時血脈上湧,心裏飛速思忖,北幽有這號厲害人物?

若有,早該名揚天下才是。

偏偏對面陣中不見将軍名號,只看到招展“姜”字旗。

但又不可能是國師姜郁時本人!若是國師,難道不去與燕王對壘,卻跑來給她那麽大的面子?

罷了,管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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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掉就是。

與其殺一堆籍籍無名的庸才,不如砍一個厲害的對手。

“一起上!沖啊——”

……

就在趙紅藥與敵軍混戰拼殺時,中路之上,何常祺和宣蘿蕤亦正面對上了敵軍。

兵刃交鳴。

僅僅是一個來回,長刀的餘顫便讓何常祺瞬間回到當年。那種第一次在演武場對戰燕止時,撲面而來的壓迫感。

他是何等敏銳,馬上吼道:“蘿蕤小心!這家夥未必是活人!”

因為他根本不相信,這世上還能有第二個燕王那般強到不像人的活人。尤其是民生凋敝、士氣低迷的北幽軍中。

錯身而過,何常祺拉起戰馬便回身再刺:“我來看他究竟是死是活?”

宣蘿蕤聞言,心下默契,提起鎖鏈助攻。

何常祺則趁着她攻勢的空隙,長刀一揮,砰的一聲打掉對方頭盔。

“?!”

一瞬的遲疑。

若不是宣蘿蕤大吼一聲“笨蛋小心”,并用手中鎖鏈及時擋住對方利刺,何常祺險些就因為那一個失神而被生生砍去一只胳膊。

好在他反應也快,提刀反擊。

只是一邊反擊,一邊忍不住毫無風度亂叫:“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果然是個死人!”

“我認得他,我見過他!之前在儀州戰場上,他是南越那邊的人!!”

雖然何常祺已不記得此人名字了。

但他絕對記得曾經與此人交手,後來還被燕王帶着親眼見證過這個人被斬首的戲碼,他記得這張臉!

臉……

但其實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近距離看一個“活着的”屍将的臉。

之前幾回,不是在夜深、就是對方完全蒙面。雁真也是在被大卸八塊之後才看到的臉。

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活着的”屍将的眼睛,居然是能動的!

甚至乍一看去,很像是一個目光淡漠的活人。要不是此人被打剛才擊飛頭盔是順帶露出脖子上,明顯有一道被斬首後猙獰的蜈蚣疤痕,他都要懷疑自己的判斷!

更令人膈應的是,對面屍将似乎也認出了他。

“是你……”

屍體居然還能說話!聲音幽幽,像是從冥府之音。

“……”

一切太過毛骨悚然,那是一種只有身臨其境才能徹底體會的芒刺在背。

何常祺只覺得胃裏一陣陣上湧,手上長刀翻轉,更如矢箭般疾刺向對方。

大白天見了鬼了!!!

而他其實怕鬼。沒聽過上戰場還要和鬼打,實在是太令人不适,過于不适,反倒激發了一身逆鱗反骨。

反正……人也好、鬼也好,只要閉着眼打扁、打成肉泥就行了對吧?

曾經的手下敗将,死後變強又如何?

西涼人不信邪,打的就是你!

……

西涼軍兵分三路北上,最後一路的将領是師遠廖。

此刻,他正帶着隊伍沿着滿是密林的西路前行,一路都十分小心謹慎、瞻前顧後。

自從儀州之戰後,師遠廖被迫弄清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西涼四大将軍裏,數他最好騙,數他最沒策略,數他最容易掉鏈子。

也就是說,如果敵軍想找西涼軍的弱點,最可能被選中的就是他。

四個人中,會被敵軍抓去做傀儡大僵屍的也是他。

……這也太吓人了。

怎可能不讓他提起一百二十分小心?

何況他這一路,旁邊還都是陰森林子。可謂走得步步驚心,時不時就派輕騎和鳥兒出去偵查一圈,生怕前面有敵軍埋伏。

結果,不出所料。

前方确實有埋伏!

還好他謹慎!!!

師遠廖謹記了燕王“沒把握就跑”的家訓,馬上叫停隊伍。誰知敵軍看到他想溜,一陣箭雨就追了過來。

師遠廖只能一邊帶着隊伍跑,一邊氣得青筋都在額角跳啊跳——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用箭的。戰場用箭,陰險又沒種。不然要是有種,怎麽不敢正面對決?

偏偏且他這一輩子的故事,好像就是每次上戰場都被用箭的坑,氣得他邊跑邊罵。

第二波箭雨來襲。

他繼續邊躲邊退,并不忘根據箭矢落地的位置,估算了一下敵軍的方位和行進速度。

很快,第三波,第四波……

“有完沒完啊?!”

明明他且躲且退已經成功把對面引過來了,按說只要對面攻擊一停,他的隊伍随時都能反擊。

奈何對方好像箭矢不要錢一般,源源不斷,沒完沒了。

“算了!跟我退入密林!”

好在身邊就是密林,可是這無盡箭矢的最好遮蔽,一大片冰雪覆蓋的松林非常适合騎兵躲入。

就算對方放火燒林子也不怕——此刻的風向,就算燒起來燒的是對面,燒不到他的方向!

“好,他們追着咱們進林子了!”

“馬上兵分兩路,一路跟我誘敵深入,一路迂回從側包抄!”

“是!”

馬兒飛速掠過層林,師遠廖整個胸腔裏鮮血都在上湧。眼前地形也飛速掠過,他一擡眼,前面正好就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山頭。

伏擊的好地方,轉頭就能幹掉那群追兵!

這是他在北幽的第一戰。

雖然答應了燕王要惜命,可誰又希望真的成為第一個夾着尾巴逃走的人?

他得打個大勝仗,讓那群人不要小瞧……

忽然,馬驚了。

“?!”

那一刻,一切驟然變得很慢。

他在層林中看見了人影,看見了森林裏有箭矢正對着他。

陽光照在雪白的弓箭寒芒之上,那刺眼的光芒。

而餘光再看向之前看上的漂亮山頭,那确實是極好的伏擊處……

敵人的伏擊處。

“有埋伏……”

“射。”

箭矢直中胸口,師遠廖掉下馬來,随即漫天箭雨“師”字旗倒下。

弓箭之後,是一個高挑的身影,沉重的黑色盔甲之下,師遠廖只清到那人十分年輕,有卷曲的長發、一雙淡色的眼眸。

血水湧出,什麽冰涼的東西落在他的身上。

一片又一片。

天寒地凍的北幽,開始下起小雪。

……

小雪紛紛,逐漸轉為鵝毛大雪。

戰場之上,何常祺的頭發已經完全散了,長發如瀑布般披散在銀色的肩甲上。寒光中,他手裏長刀缭亂揮舞,雪花根本落不到他氣喘籲籲滾熱的身上。

對面屍将黑不斷攻擊,長刀和利刺在寒風中碰撞,火花四濺。雪花在兩人腳下飛舞,一片混亂的白霧。

“真難纏……”

何常祺吐出一口熱氣,長刀帶起一道銀白的弧線,再度猛然沖向對手。

刺耳風聲中,對方再度巧妙側身躲過,何常祺反手再補一刀。不中,又不中,為什麽總是不中?

連續數次的高速攻擊,黑衣屍将雖連連後退,卻始終能巧妙地避過致命砍斬!

不妙……

随着時間推移,疲勞逐漸襲來。何常祺能夠清楚感知到自己每一次閃躲、揮劍,動作都越發沉重。

反觀對面屍體,卻是不會疲倦,反而劍勢越發變化莫測。

一些不安、疑慮,湧上心頭。

但他還是很快就把亂七八糟的想法屏除了——因為他的人生,絕不能在此刻終結在一具手下敗将的僵屍手中。

不然算什麽?

就問問算什麽!

他本是西涼最優秀的武将世家,文韬武略無人能及。天之驕子般長到十八歲,卻遇上個來歷不明的燕止,樣樣比他好樣樣比他強!

後來在儀州戰場上,更是連他性命,都在燕止一念之間。

不甘心。

怎能甘心?

他永遠記得,一帆風順的人生遇到這種人,是怎樣的一種屈辱、不甘與無力感。

然而都熬過來了。

他咬着牙,不僅活了下來,還保着整個家族改換門庭。如今區區屍将,比起那只打不死的可惡活人燕子,又算什麽?

亂世之中,一切不定。

他雖也有不甘遺憾,但也在這些年,親眼看着無數有能之人籍籍無名、葬身草莽。

而他,至少還活着,做不了西涼第一武将,至少還有許多建功立業的機會,還能上場殺敵開疆拓土,已是無上大幸!

雪地之上,劍影交錯,如流星劃破夜空。

何常祺眼中精光閃過。

長刀掃過。

黑衣屍将手中,利刺碎裂。

……

敵軍亂了,屍将揚手示意撤軍。

“想走?”

何常祺惡鬼一般,策馬追去。血沸騰了,正在發燙。戰馬疾馳,追風般馳騁下長刀泛出血花。驚恐,嘶鳴,驚叫,血光,長劍呼嘯。

有人鬼哭狼嚎:“保持隊形,別亂,別亂啊……”

逆着光,更多是北幽跑不掉的殘兵就地拜倒歸降。

“救命啊,救命!是燕王,他是燕王!”

“燕王開恩啊!”“燕王!”“燕王!”

何常祺:“……”

這群人真叫人看了不順眼,求饒都不會,就知道燕王燕王燕王!!!西涼這些年來,能征善戰、馳騁千裏的,哪裏又只有燕王了?

還是宣蘿蕤替他解圍:“這位是西涼何常祺将軍!再叫燕王,真不要命了?!”

底下降兵愣了片刻,腦子倒是很快。

“何将軍!我知道我知道!”

“戰無不勝,醒獅常祺!”周圍山呼。

何常祺:“…………”

“吵死啦吵死啦!”

……

林中雪大,卻沒有能夠阻擋大火肆虐燃燒。

“報,将軍,火勢承風,馬上就要燒過來咱們這邊了!”

身負弓箭的淡色眼睛的年輕北幽将領看去,西涼軍不愧是常年征戰訓練有素的隊伍,遇事冷靜沉着不亂。雖然遭遇埋伏、主将受傷,卻仍舊退而不亂。

甚至還有後招,直接放火過來。

“……走。”

此地不宜久留。

那将領旋即帶隊伍從撤出,卻是剛出林子便急急拉馬。

“去哪兒?”

林前白雪之中,黑壓壓安靜地等着一支隊伍,兔子守株。

領頭是一位銀發毛氈衣,畫成油彩三瓣嘴的男人。這形象太典型,三歲孩子都知道他是誰。

燕王的卯辰戟因為之前在水祭塔弄斷了,此刻手裏拿着的,不過是在西涼臨時随便尋來的一把玄鐵杖,不那麽名貴,倒也用得趁手。

此刻,他帶人圍追堵截這支自作聰明的北幽軍至此,已經恭候多時。

啾啾。

空中一陣鳥鳴。

饞饞落了下來,在燕王肩頭不斷蹦跶,叽叽喳喳。

這鳥兒今天不太正常。燕王循着它飛來的方向看去,微微挑眉。

不錯,有趣。

那邊倒是不知何時又冒出一支北幽軍隊。本來是他前兵後火圍了這支北幽軍隊。這一下,反而又成了他被包圍其中。

燕止:“……”

絲毫不慌。

誰讓他來這裏,營救師遠廖只是小目标而已。

更大的目的,其實在于想要親自驗證這段時日一直萦繞于心的,兩個未解之謎。

未解之謎一,北幽究竟有沒有陰兵。

無數紛繁的信息,一度将所有線索引向南越王那邊。好在他做人從不偏聽偏信。

而手下将領開會時,更是意見極多。

“要我說,咱們一路進去北幽,都沒遇到陰兵。還有上次,蘿蕤還截獲了北幽糧草……若是陰兵,不至于還要吃糧吧?”

“要我說,就算北幽以前有陰兵,如今只怕也沒了。”

“但雁真那個怎麽算?”

“我在想……會不會,這邊召喚陰兵的法術,需要一些比較特殊的天時地利。”

“否則,不過百十人的陰兵,就險些攻下咱們西涼王都。若能召喚無盡,肯定輕易哪裏都踏平了,敵方為何不這麽做?”

“肯定是有什麽原因,很難召,召不出來。”

“或者一次最多召一兩個。”

“所以才更要速戰速決。”

“……”

無數疑問。

至少此刻,燕止看到了部分答案。

……北幽确實有陰兵,應該也确實是需要天時地利才能制造。

數量稀少,因而只能充當将領,抑或刺客。至少做不到全軍陰兵。

如此,未解之謎一的塊大石頭落下。

剩下的,則是未解之謎二。

衆所周知,西涼全員有鷹,因此情報傳遞很快。加上鐵騎速度極高最擅千裏奔襲,從來只有西涼軍包抄別人。

反過來被人包抄,絕無僅有。

零星那麽幾次——

當他們的對手,是月華城主時。

被月華城主包圍那幾次,燕止是認賬的。

畢竟在戰場上月華城主的壓迫感,對西涼而言,已是一種他熟悉萬分的、經過無數次驗證的、刻進骨髓裏的計謀上的天然的血脈壓制。

而此刻,他卻完全感覺不到那種壓迫感。

……眼前的一切,非北幽軍實力所致。

倘若北幽真有類似月華城主那種精于謀略、黃雀在後的将領,一年之前,也不會那麽輕易就被他給輕易整個大軍誘敵深入,然後全殲在西涼腹地。

燕止是尋思着,這次的敵軍,只怕是偷偷開了什麽天眼。

這種不和諧的感覺,他從踏入北幽的第一天就覺察了。北幽軍明明不是訓練有素,亦不存在厲害的情報信使,卻總是能對他們西涼的行動、位置了如指掌。

這很不正常。

……若說是開了什麽天眼能看見,倒正常了。

介于對方死屍都能控制,開天眼并非沒有可能。

正想着,一直鹞鷹飛過天空,燕止勾唇笑了笑:“挺好,這次終于沒有遲到。”

“你還笑!!!”

一側,趙紅藥帶虎豹營,氣喘籲籲前來。

這是她在與月華城主的幾次遭遇戰外,頭一回這麽狼狽,頭發全散了,衣服袖子也破了一半,耳墜都掉光了。眼睛裏卻閃着倔強詭異的光。

因為她此刻,簡直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

她适才都經歷了什麽啊!打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對面将領不是活人,但也實在沒辦法了只能硬扛,好不容易打贏又收到信息趕緊跑過來救別人的場,說不定還又要遇到僵屍,這都什麽人間疾苦喲!

然而見了燕止,她又立刻意識到,根本就啥也沒必要說了。

她這一路,純純就是被坑,從燕止唇角微微揚起的笑意她就算明白了——這個混賬西涼王,從一開始就七七八八把一切都差不多猜到了!!!

他明明都猜到了,卻只說一半。

只告訴他們“不要死”,卻沒告訴他們馬上就會遇到大僵屍,而是直接放她們出去跟大僵屍們實戰對打,戰場練兵呢!

這狗都不吃的西涼王!

她真是後悔過來救場,而且就連她的救場似乎都是燕止算計好的。本來該是燕王被包抄,如今卻成了二對二的開戰局勢。

那就打吧。

先打完,她再找那只白毛燕子好好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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