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紅燒兔腿。

麻辣兔頭。

冷吃手撕兔……

雪山連綿,戰旗飄揚,四面八方喊殺震天。

眼見外面敵軍包圍圈越來越近,慕廣寒人在喜慶的大紅蓋頭之下,腦內至少過了有九九八十一種野兔的吃法。

清蒸陰險大兔子、油潑陰險大兔子、椒鹽陰險大兔子。

這死兔子之前還在飯桌上,惺惺作态說什麽“交換情報”!結果說一半留一半,留的全是關鍵信息。

直到此刻終于和盤托出,燕王認為在北幽始終能“看見”他的情況下,哪怕眼下西涼軍再如何所向披靡、節節取勝,仍是後患無窮。

任何一點失誤就,有可能前功盡棄、全盤皆輸。

既是如此,不如早作決斷。

于是前幾日,燕王親自帶四大将軍與區區百十輕騎,以“巡視”為由,數日馳騁,遠離主力,一頭紮進這前後無人的深山野林深處。

只為造成如今這主将集體落單,無人援護的境況。

燕止相信,北幽既是開了天眼,一定夠看到他如今孤軍深入,既無陷阱埋伏,亦無援軍包抄。

如此千載難逢能将燕王和四大将軍一網打盡的機會,餌香料足,誠意滿滿。

北幽如何抗拒?

一定會忍不住出兵,哪怕明知他孤軍行遠事有蹊跷,也多半抵不住這等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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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北幽軍傾巢出動,如期而至。

四面八方合圍而來。

“……”

“西涼之地,自古以來聞所未聞什麽控屍、開天眼一類的邪異法術。”

夜幕深深,燕王閑閑在外頭吸了幾口冷風,再度勾着唇鑽進蓋頭裏。

“本王倒也想不出什麽法子,能逼對方關了那天眼。”

“不過,便是再開天眼,若是從此徹底無兵可用,那也無濟于事了,嗯?”

“!?”

慕廣寒皺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所以燕王的意思,竟是想用身邊這被包圍的區區百人,反把眼前這上萬敵軍一網打盡?

但,這要如何做到!

燕王明顯看出他疑惑,卻不解釋,只更加頑劣地莞爾道:

“至于這張蓋頭……則是本王适才突發奇想、臨時剛裁出來的,城主莫怪。”

“專為你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所用。”

“本王是想,便是對面有開天眼法術、時時窺視,想來那法術倒也不至于刁鑽到……還能鑽到別人‘被窩’底下,聽別人新婚燕爾、耳鬓厮磨、竊竊之言吧?”

“……”

“……”

蓋頭下,點點螢石微光。

燕王的唇在那三瓣嘴的油彩下,再度毫不掩飾、無比快樂洋溢地勾起弧度。

慕廣寒一時語塞。

想罵人,又罵不出。

畢竟,此情此景,倘若換做他是燕王,只怕也得跟眼前這位一樣開心不已、得意忘形。

怎能不得意?

憋着一肚子壞水,又湊巧意外逮到了宿敵,宿敵還猜不透他的計謀。

這種快樂……沒花式坑過宿敵的人,不會懂!

……

片刻後,敵軍近在眼前。

燕王一把将裹着大半身紅布的慕廣寒抱起,從馬上放下來:

“城主以前教我的,擅用地利。”

“……”

身後,倒确實有易守難攻的地利。

慕廣寒從紅布下露出半張臉,仔細看去——他們此刻所占地形,正面三面對着的是重兵圍來的廣闊雪原,背後貼着的則是巍峨的雪山峻嶺。地勢比雪原略高一些,兩側山壁幾乎垂直,正巧包裹住一片半圓形、陡峭隐蔽的山口。

山口前方,還有一道天然的峽谷。

雖說峽谷不算長,但一樣峭壁如同刀刻般峰巒交錯,進口只有一條窄窄的通道,正形成了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天險地利。

但……

即便有不錯天險,按照慕廣寒的經驗,最多也就能夠靈活對付數倍敵軍。

想要區區百人守住關隘,對付這漫山遍野……千倍萬倍的敵軍,只怕再如何靈活調度,也難以支撐太久。

更別說,燕王還想要反制對方。

如何做到?

雖然,史書上也有記載“以少勝多”。大夏歷史也曾記載過前朝的某位年輕戰神将軍,千人鐵騎馳騁沙漠,俘虜異族十數萬人的豐功偉績。

但首先,戰神千百年來也就那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其次,真實戰況未必真有書上記載得那麽誇張。第三,那小将軍縱使以少勝多青史留名,也是大漠之上千裏奔襲,趁夜沖入的別人營帳,對手連武器被來及拿上就被綁了。

某種程度上,那叫黑燈瞎火偷襲成功。

而完全不是像燕王此刻這種境況——對方開了天眼,把己方幾百人被團團包圍。

這想反敗為勝,要怎麽勝?

慕廣寒反正是想不出來了,眼看燕王要走,忙蓋頭下伸手,一把薅住那厚重的毛氈衣。

月華城主不恥下問:“你準備怎麽打?”

螢石微光,燕王重新鑽回蓋頭下。他今天興致是真好,說話之前,先又一把攬住了慕廣寒的腰,頑皮地歪歪頭,在慕廣寒嘴唇上再次狠狠啄了一下。

“你猜?”

“……”

“……”

死兔崽子!

敵軍已到了峽谷口,燕王主打的仍是一個不慌不忙。

慕廣寒只見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

回想初見燕王,何等的可怖可畏、壓迫十足。而今的西涼戰神,卻是蹦蹦跳跳、甩着兩只兔尾巴,沒個正形。

如何讓人放心!

到底能拿出什麽逆天高招?高興得那麽早,待會兒可別輸了才是真的!

……

敵軍攻入峽谷。

燕王回頭笑了笑:“阿寒,後面指揮就交給你了。”

“……???”

月下,何常祺大步上前,掂了掂手中長刀:“天天都是排兵布陣,好久沒有真槍實刀的練,手早癢了!”

師遠廖亦捏得指節咯咯作響:“就是!還是偶爾得活動活動筋骨,才能周身舒暢!”

宣蘿蕤擡起清眸,白皙手指拿起寒冰鎖鏈丈量了一下兩座峭壁之間:“距離剛好。”

趙紅藥彎刀出鞘:“當将領多日,今日重新讓弟兄們看看厲害!”

“……”

等等。

等一下。

慕廣寒腦子嗡嗡的。

他眼看這五人一道向前走去,走到隘口最狹窄處擺好陣勢,額角青筋都開始突突跳。

這群人,他們該不會是打算……

一片冰涼的東西,落在手背。

夜深了,天空不知何時,開始繼續落雪。

雪簌簌落,卻沒有遮蔽大半輪月亮清輝。那月色浸染,給潔白的雪原披上一層銀裝,每一片雪晶都如星鑽一般閃爍着晶瑩剔透的光芒。就連雪地上千瘡百孔的腳印,都被月光映照得清晰可辨。

血花飛濺。

在一片朦胧的月色白霜裏,點點飄蕩,像是一朵朵盛開的紅梅。

隘口最前處,也正好是窄處,除了燕王五人,還有西涼精銳十餘。剩下士兵,則都在慕廣寒身邊手持武器待命。

事實證明,燕王這回雖是碰巧捉了月華城主,倒也正好物盡其用——

有城主在後面坐鎮,井井有條地指揮士兵輪換替補,燕王正好可以全心全意與他的四大猛将在一起充當前線戰鬥力。

……故人雲,有猛将者,百萬軍中取敵首級,猶如探囊取物。

月下此刻,就是此種畫卷。

血花點點,幾乎頃刻之間,屍山血海堆疊起來。

縱然敵軍山呼海嘯地湧入峽谷。可隊伍的最前方,卻始終是異常安靜。

因為恐懼。

這已經不是慕廣寒第一次看到,西涼軍僅僅通過單純殺戮營造出的恐懼氛圍,直接摧毀對面全部士氣。

在敵軍眼裏的不可置信中,他也又一次想起宛城那夜,他曾經也身臨其境,感受那種撲面而來、幾近絕望的恐懼。

一年不見的西涼軍,又更加骁勇強悍了。

無論是壓迫力還是兇殘程度,都比上次遇見數倍有餘。

寒風呼嘯,血腥味帶着溫熱。

一陣單方面毫無懸念的殺戮之後,何常祺長刀染血,在雪地裏沾着屍身血水,于地上畫了一條長長的線。

“過線者死。”

他擡起眼,原本俊美無鑄的臉龐被畫成雄獅的油彩盡數覆蓋。還沾染着血,只顯得非人而兇殘。

随即他笑了。

笑得仿佛地獄兇神:“不怕死就一起上!來啊!”

……

華都·古祭塔。

高塔頂端,烏鴉飛舞。

姜郁時望着紫晶球內橫屍遍野,眸光陰暗幽深。片刻後,卻又輕笑了一聲——

西涼這群人多半是瘋了。以為占着隘口,猛将在側,殺了幾十幾百個,就能持續抵擋他後續源源不斷、正在向他那處進發的數十萬大軍??

笑話。

偏偏他所在的高塔之外,也有人正瘋得不清。

朝中臣子嗚呼哀哉,跪倒一片,正在鬼叫。晏子夕正帶天子禁衛軍,守在塔下高臺之上手持長臉臉色通紅:“你們什麽意思,要謀反嗎?!”

“陛下,臣等絕無此意,臣等是憂心忡忡,為社稷之憂,死命以谏啊!!!”

“姜郁時雖為大夏江山盡忠,但近來實是急功近利、窮兵黩武,只怕長久誤國害民啊啊陛下!”

“陛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國師用兵孤注一擲、難以長遠,臣等謹以微軀,忠心執言,望陛下當明鑒高臨,勿拒忠言于朝堂之外啊!”

“陛下,此次數萬大軍乃國之根本。萬一有去無回,陛下啊!”

吵。

吵得人頭疼。

姜郁時一陣煩躁,只可惜全部力氣都在努力維持着紫晶鏡運轉,否則只怕早從塔頂扔一個落雷下去,讓那些酸腐老臣永遠閉嘴。

塔下,晏子夕口幹舌燥:“衆位愛卿,我北幽幾十萬大軍,已将西涼區區百人圍得水洩不通。那燕王內無埋伏,外無增援,乃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此情此景,理論無用。面對下面七嘴八舌的求告,身邊一白衣祭司女子直直上前:

“你們一群朝中腐儒蠹蟲,國師勝利在望,何以在此洩己方銳氣,漲對方威風?是一個個被西涼王吓破了膽,還是早已私底下接受了西涼的賄賂招降?!”

“冤、冤枉啊——”

“陛下,之前國師一意孤行,與那南越王平原一戰時,我軍何等損失慘重猶在眼前,那些将士還屍骨未寒、熱血未幹,陛下啊!!”

吵死了!

高塔之上,姜郁時胸口血水再度翻騰。

南越之戰,他的确責無旁貸。怪複出以後百廢待興、精力有限,沒有足夠精力處處周全。更怪他輕敵,沒想到當年那個癡愚、好騙,被他算計得團團轉南越小子,六年以後竟也學會了卧薪嘗膽,險些害他全盤皆輸!

好在,那人終究已死。

而天下一統最大的障礙,僅剩西涼!

他自知這副身體日漸虛弱,所剩時日已經無多,所以才更是急着在把持天子國師之位上的最後時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掃清西涼。

只要西涼兵敗,天下一統指日可待。

那些老臣們在那裏哭勸,口口聲聲說是怕北幽窮兵黩武,失卻民心,二世而亡。

……呵,二世?

這天上一輪紅月猙獰,只等天下氣運分久必合,便會爆裂來開來、毀天滅地。哪裏還有什麽二世?哪裏還有什麽他們臆想中的長遠?

可笑。

可笑啊。

……

姜郁時笑完,繼續看鏡中鏡像。

殺戮還在繼續。

不得不承認。西涼王确實是個好對手,無論戰略還是戰鬥力,都是天下一流。

就連手下将軍也個個是不俗水準。下手兇猛利落,野生動物一樣,砍人如割草。

他還注意到,後方有人在指揮,那人披着很大一張西涼紅蓋,看不清樣子。

好像是個男人。

是男人也不奇怪,西涼這個地方本來就跟中原不一樣,雖然近百年雖學得中原嫁娶之禮,但當地游牧仍多是母系部族,“搶親”也至今仍多女孩家去搶新郎,搶來的新郎都是要戴這種大紅蓋頭的。

這人似乎指揮得不錯,井井有條。

不過再不錯,也注定撐過不了今晚。

西涼王不會知道,他此次已将周遭各州的兵源全部調來,便是西涼再能殺,也抵不住北幽軍源源不斷,無窮無盡。

……

山谷隘口裏。

慕廣寒臨危受命,上手很快。

燕王此次所帶,不過百人,卻個個是精銳中的精銳。戰鬥力可謂逆天,半個時辰下來休息一炷香,又能繼續上。

然而縱是全員精銳,面對源源不斷的敵人,就堵在這裏不停戰鬥、殺戮,還是顯得……很瘋。

燕王更瘋。

一個人殺了整整兩個時辰,不肯下戰場。

好容易被慕廣寒吼着下來歇會,手中新鑄的玄鐵法杖都打彎了。剛喝了兩口水,還有勁掀開蓋頭來找月華城主喂他,不喂不喝。

……慕廣寒腦殼疼!

“你,你簡直是……”

瘋子。

真瘋。

瘋兔子!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

萬一這麽幹根本不行呢?

這句話慕廣寒沒有說完,因為也知道這實際上是一句廢話。沒有萬一,有也必須沒有。

不然他來告訴燕王,這仗要怎麽打?

不發瘋,不用最離譜的辦法打,對方開天眼,要怎麽打?

任何埋伏、陷阱,都會被看穿。任何拖延、放任,都會百倍反噬。

唯一的慶幸,燕王手上的是西涼軍。

而燕王本人,是西涼戰神。

西涼始終有一個獨步天下、衆所周知,而又往往被人忽略的所向披靡不二法門——那就是西涼單兵,那傲世天下、野生動物一般的彪悍單人戰鬥力。

那種純粹的、可以逆天的。

沖破一切策略或計劃,碾壓性以力破巧的——

毫無矯飾的殺戮能力。

就在這一夜,戰意流淌,奔襲不息。最精銳的西涼動物在夜色中被迫覺醒。

沒有任何顧忌,不見任何恐懼。生命在其腳下,任其踐踏,無喜無悲,只有熱血沸騰。

那是無視衆生,僅屬于戰神們的高傲。

血色開遍山谷。

夜色褪去,晨光熹微。

趙紅藥的手指在抖,卻并非恐懼。她目光極其興奮,彎刀點點紅梅,再無禁忌一般瘋狂揮動。身邊何常祺比她還瘋,像獅子、像狗、反正不太像人。

骨血裏的野蠻……

這一刻什麽也不想,一心只求一戰,痛快無悔!痛快才是最重要。

道法萬千。佛道是道,儒道是道,鬼道修羅,亦一樣是道。

夜色褪去,旭日初升,慕廣寒看見燕王淩空而起,玄杖揮下。身形有如鬼魅,一頭長發銀如月光碎片。

離開月華城後,很多年,他去過各種各樣的地方,見過各種各樣的緣法。

唯獨西涼人,不信邪,不修道。

卻又人人在紅塵之中,修着他們最原始最本能的道——

不拘愛,不執恨。不見衆生,只見當下,縱情揮霍,驚心動魄。

一生倘若不長,究竟要怎麽過?

很多年,這個問題對慕廣寒而言,都像是一個解不出的題。

他這個人,不僅天生戀愛腦,而且天生想得多。這麽些年,他時不時總在問自己,他究竟是在一路往前走,還是活回去了?

這一顆無人在意又爆破可笑的心,究竟應當小心捂緊收攏、獨善其身,還是縱情交付揮霍、不問因果?

沒有答案。

直到此刻,仍舊沒有答案。看着刀劍無眼,生死瞬息。一切如夢似幻,如電如露。

倒是有另一個問題,關于他為什麽喜歡燕王這件事,好像有了新的回答。

盡管在這之前,也已經有很多答案。

因為兔子尾巴很可愛,因為那或真或假的溫柔,因為貼貼很暖,因為他聰明狡猾,因為他彪悍不羁。

因為他身上有着令人向往的東西——

燕王從不追問一個答案。

燕王只會唇角帶笑,提着他的武器,一路向前。

……

晨光熹微。

宣蘿蕤剛下戰場,她覺得她以後是不是得少寫點書,多練練武!這麽一夜下來,數她喘得最厲害,手都在發抖。

哪像其他那幾位啊,也太不是人了!真他奶奶的能打!越打約上瘾!

累死了都……

紅色蓋頭落在他身上,月華城主從背後抽出洛南栀那月光色的疏離劍。

“你在這指揮一會兒好了,我去試試手。”

“……”

古祭塔下。

一整夜過去,塔下除了幾個被凍僵的老臣,已經不見那些叩首的臣子。

“咳,咳咳……”

晏子夕:“師父,您一夜沒休息了。”

姜郁時揮開他。

那西涼軍竟撐了一整夜!整個山谷裏屍山血海,他們竟還能打!

後面指揮的人也上陣了,朝陽之下,他終于脫去了那紅色蓋頭,露出臉來。

姜郁時睜大了眼睛,目眦欲裂的程度。

“……是他。”

“怎麽會是他!怎麽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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