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藏之以夜 5

第36章 藏之以夜 5

菲比的葬禮是在238區的公墓舉行的。相比于237區的公墓,這裏要擁擠得多,每一塊墓葬地都很小。但它終究也是一處自然公墓。

這塊墓地屬于菲比的母親羅伊。像所有在外星系去世的人一樣,羅伊本人已經變成了宇宙塵埃,墓地裏只有他生前用過的幾樣小東西。但緋刃還是覺得應該把菲比葬在這裏,畢竟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約爾納城還有什麽地方比這裏離羅伊更近。

他希望菲比回到了羅伊身邊,盡管這件事認真來說只對活人有意義。

珍沒有表達異議。作為見慣了生死的人,她在這方面很傳統,認為人死後應當得到安葬,而不是變成寶石或者空氣。

約爾納城寸土寸金,公墓的位置有限,死亡卻在不斷發生。于是像這座城市中所有繁忙的行業一樣,公墓也是全天候運營的。作為擁擠的殡葬地,公墓附近的交通像幾年前一樣混亂。遺體處理場通往墓園的那片車道被各種交通工具擠得水洩不通。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得以穿過那裏進入墓園。

距離黎明的到來還有一小段時間,但天色已經亮起來,氣溫高得令人難以忍受。持續多日的沙暴仍未徹底退去,到處都是揚塵。

緋刃無法掩飾自己的疲倦和消沉。他知道自己應該和珍多聊幾句,可他什麽都不想說,也不想問。好在他的消沉并非始自今日,悲傷很好地解釋了一切。而珍與他同樣緘默。

菲比已經從一個柔軟的,會微笑的可愛孩子變成了一小盒碳晶。

她被緋刃和珍捧在手上,小心地放進了墓穴。

那個因為加班而勞累過度的疲憊beta司儀在旁邊用冗長單調的聲音念着一篇關于安息的悼詞。

無法驅散的困意讓悲傷都變得遙遠,或許正因如此,緋刃覺得自己應有的那些情緒一樣都沒有出現。比如憤怒,絕望和怨恨。

但是都沒有。他很疲憊,很平靜,有一些饑餓,特別想睡上一覺。

可惜不行。今天他必須醒着。

菲比是在睡夢中離去的,沒有留下遺言。緋刃被困在汐冥家中的那段時間,她始終都沒有醒來過,最終就這樣靜悄悄的離開了人世,像她來時一樣。

也就是說,緋刃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确實也是她最後清醒的時刻了。

也許是因為早有預感,也許是這段時間經歷了更大的情緒沖擊,這場死亡的到來并不那樣令人難以接受,只是讓緋刃感到心中空空蕩蕩。

他活下去的理由已經徹底消失了。

司儀終于念完了悼詞,珍禮貌地請對方離開,然後開始和緋刃一起把泥土和重新刻字的石板複位。他們在做這些事時遇到了一點問題,因為石板的卡槽是卯榫結構,打開後需要一點技巧才能複位。

一直沉默不語的汐冥走上前來,非常熟練地找到了那個卡扣,把石板嚴絲合縫地蓋了上去。

“謝謝。”珍禮貌道:“要不是你,我們恐怕要在遺體處理場耽擱半天時間。”

“份內之事。”汐冥得體道:“節哀。”

緋刃停下動作,從山坡上看向周圍。墓園很嘈雜。逝者親屬各自在舉行安葬儀式,而墓地的管理人員穿梭其中,正在清理一些更換了墓主的墓地。作為自然公墓,雖然這裏在未來滿員後也會關閉,但在開放期間,墓穴位置是可以交易的。經常有人把墓地賣掉換錢。

珍把代表墓地所有權的液晶卡遞給緋刃:“這個交給你保管吧。”

緋刃沒有接。

珍解釋道:“我不打算結婚,也不會有後代,你是知道的。”她瞥了一眼正在低頭忙碌的汐冥:“但你不一樣。”

“我看不出有什麽不一樣。”緋刃慢慢道。

“你将來或許可以合法領養。”珍露出了柔軟的神色,把那張卡強行塞進了他手心:“好好生活,好好照顧自己。這是菲比的願望,也是我和羅伊的願望。”

緋刃木然地看着那張卡。

汐冥已經整理好了墓碑。他走到緋刃身邊,伸出手擁住了他的肩膀。緋刃垂下視線,沒有躲閃。

三個人在墓前靜靜站了片刻。

空氣中的塵沙更多了,遠處的建築已經看不清楚。珍嘆了口氣,擡頭看了一眼天色:“我想我們得離開了,趕在交通更混亂之前。”

他們順着原路返回,離開園區的路比來時更加擁擠。汐冥始終護着緋刃,而緋刃則僅僅拉着珍的手。離出口不遠處是交通工具提取預約處。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和機器人引導着人們排隊,提前拿到提取號碼。因為這裏的地下立體交通工具存放處太大了,在停泊臺存取交通工具都需要時間。提前預約,這樣人們就可以在離開時快速乘上自己的交通工具,以此減緩擁堵。

他們走過去,工作人員理所當然地要求出示終端上的電子交通工具所有證,并把緋刃和珍攔下了。人們總是默認alpha才是一家之主,如果有幾個人同形,alpha就是那個交通工具的所有者——事實上大多數時候也的确是這樣。汐冥不得不松開了緋刃,急匆匆地擠到前面去預約。珍在一旁,有些不悅地打開了自己的終端,向工作人員證明自己也需要去預約提取交通工具。

一時間,所有拉住緋刃的手都松開了。

緋刃毫無預兆地後退一步,瞬間閃入一臺高大的引導機器人之後,脫下外套丢掉,順手拿走了不遠處一個行人的帽子戴在頭上,然後踩着汐冥和珍的視線盲區,頭也不回地迅速順着人流穿過了出口,像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他關閉了終端,沒有去往交通點,也沒有順着車流和人流的方向向前,而是借着擁擠和沙塵的掩護攀上了路邊一輛不起眼的老舊自動垃圾清理車。

這種人工智能操控的車子在約爾納城遍地都是,老舊的型號上連監控都沒有。它們從出廠到壞掉的全部意義就是一刻不停地清理城市垃圾。因為太過常見,人們對這種東西已經習以為常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

緋刃卻對它們感到很親切。在工坊,他經常和這種不起眼的機械設備打交道,了解他們的工作方式,甚至熟悉它們的每一刻鉚釘。

小小的機械車在沙塵裏向前,把他帶向無人在意的隐秘角落。他在車頭與車廂的縫隙裏呼吸着滿是沙塵的空氣,在上湧的睡意中手指緊緊抓住了金屬溝槽。

鋒利鏽蝕的金屬邊緣刺進他的皮膚,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些。他看向那裏,破損的皮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血甚至來不及流出來。

卵也不是全無好處。他漠然地笑了一下,緊接着想起了汐冥。

異種答應他參加葬禮時甚至都沒有遲疑。緋刃不覺得對方沒有懷疑過自己,一路上幾乎從未放開的手就是證據。但汐冥還是答應了讓他出來,那絕不是單純地為了避免珍的懷疑。

汐冥不想引起他更多的負面情緒。這是為了森羅見鬼的繁殖。緋刃反複告訴自己。他不願意再往下想了。盡管有些事實就在那裏,可他不能去想。去想就會遲疑,會猶豫,會後悔,甚至會放棄。

可那些念頭還是忍不住湧上來。抛開狗屁的模仿,抛開虛僞的愛情,抛開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當然很清楚汐冥的所作所為與什麽最接近——是尊重。

多奇怪啊。他從來不曾在其他alpha身上感受到過這個。

那也是對人類的模仿麽。緋刃諷刺而苦澀地想。模仿得太好了,好得過了頭。他完全能想象得到汐冥發現自己不見了之後那種天塌了樣子,畢竟之前見過不止一次了。

瞧,人類是很狡猾的。他想。至少在欺騙這件事上,要比森羅更狡猾一些。

至于珍。珍這麽多年恐怕已經對自己的任何行為都習以為常了。緋刃想。抱歉了,總是讓你擔心。好在這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他想起了菲比。醫院的醫護人員和珍把她照顧得很好。她直到最後仍是那種天使般的樣子。緋刃想,其實我沒有為她做過什麽,錢是重要的可又是最不重要的。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自己有個能活下去的理由。但願菲比會原諒我。她是個寬容的孩子,總會原諒一切,正如她原諒這個殘酷的世界一樣。

他想起她純真的笑容,柔軟的卷發,想起她在自己悲傷時輕輕撫上來的小手。

死亡隔絕了一切,再也見不到了。

永遠永遠。

直到這一刻,悲傷才終于突破了那種霧蒙蒙的,塵沙一樣包裹着緋刃的屏障,真實地刺穿了他的心。

他閉上眼睛,淚水無聲地淌落,墜入飛掠而過的熱風之中。

機械車在漫長的繞行中離大道越來越遠,向着城市深處那些幽暗的小巷行去,最終在一個垃圾處理點停了下來。那裏除了許許多多差不多的清理車。還有一些更小的機械車,當然也有穿行在垃圾中尋找某些東西的人。這個區域邊緣的本來設置給清理車的充能點上,被接上了粗粗細細的線路,連着各種稀奇古怪的機械設備。

世界分明暗,這裏是暗處。是失去身份證明的游民會讨生活的地方。

緋刃跳下來,輕車熟路地處理點邊緣向外走去。氣溫開始上升,變得令人難以忍受。恒星應當已經越過了天際線。但這裏仍是幽暗的。密集淩亂的建築縫隙就像熱帶雨林的下層一樣缺少光照,卻也像熱帶雨林的下層一樣有所有人們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東西。

看似昏暗狹窄小巷裏頭很熱鬧。緋刃饒過了幾個拐角,無視了一些不懷好意的審視,徑自走入了一間開門的酒吧,然後穿過那裏,來到後門。

像所有游民聚集的地帶一樣,這裏充滿了地下區域。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一個可以通過的地下室。舊式樓梯的盡頭是已經不在終端城市地圖上的老舊地下軌道——城市的管理者們把這些東西随着時間有意無意地抛棄和遺忘了,而為了生存的人們修繕并繼續使用着它。

緋刃跟在一個蹒跚的老人身後混進了老舊漏風的地鐵車廂。地下隧道熱得不可思議,小腹深處又開始了那種不安的蠕動,困意倒是沒有再出現——大概卵也意識到讓母體在這種地方陷入沉睡不是什麽好主意。

緋刃不确定自己應該在哪裏下車。約爾納城太大太大了,他對地下世界雖然有基本的認知,但不可能熟悉這裏所有的地方。唯一能肯定的是,地下世界走得越深,被汐冥追上來的可能就越小。逃離是第一步。

他慎重地觀察周圍的人,最後在一個許多攜帶東西的乘客都下車的地方也跟着下了車。

走出流浪者聚集的長長通道後,他發現自己果然來到了一個地下交易市場。緋刃用帽檐遮住臉,貼着人流邊緣走了進去,很快就找了一家二手終端回收點。他在那裏要求店主把終端拆解,以零件的形式賣掉了,然後換到了一小包實體貨幣——能源晶體片在任何時候都是有價值的東西。地下世界的人們不信任電子貨幣,而且對于沒有身份證明的人來說,終端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他向店主打聽了259區的方向,年老的beta女性指明了方向後,用義眼打量了他一番:“別怪我多嘴,你最好到上面的停泊港去坐那種有監視眼的交通工具。”

緋刃搖搖頭:“如果能坐那個就不會來這裏。”

“那就沒辦法了。”對方嘆了口氣:“從那個通道穿過去吧,自求多福。”

緋刃道了一聲謝,沒有再多問什麽。他是個omega,從很小時就知道世界對omega來說是什麽樣子。

他把帽檐往下壓了壓,走向了那條通道。

起初沒有人,後來人漸漸多了起來——有活的,也有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躺在路邊,有的好像是藥物過量,也有的好像是被人尋仇了。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強烈的,帶着腐蝕感的酸味。緋刃很熟悉這個,是沙蟲酸液的味道。

看來之前的蟲潮至今對這裏仍有很大影響。

行走在這裏的人們好像對此全都視而不見。寬大的通道邊緣有賣雜物的,更多的是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低聲交談,打着些緋刃看不懂的手勢。也有目光時不時落在緋刃身上。他把雙手插進口袋,佝背聳肩,盡可能讓自己走得自然且毫不遲疑。

就在這時候,通道牆壁的狹窄孔洞處忽然有人慌慌張張地跌出來:“沙……沙蟲……”下一秒,數不清的密颚沙蟲從那個孔洞沖了出來。

不是緋刃在工坊壞掉的修理車裏的見到的那種小型屍體。要更大一些,高高昂起的環狀口器上有酸液滴落,落在地上冒出黃綠色的煙汽。

尖叫聲響起,所有的人開始四散奔逃,向着周圍大大小小的孔洞和通道奔去。一些閘門開始落下。

緋刃也當即立斷開始飛奔。但沙蟲的移動速度實在太快了。他在通道上方某個高大的閘門落下前爬上去。閘門在他身後關閉了。

看守閘門的alpha探頭往下看了一眼:“真是夠嗆,這地方快成沙蟲巢穴了。”那個男人扭頭看了一眼緋刃,吹了聲口哨:“啧,運氣不錯麽。來流産還是來賺錢?”

緋刃瞥見了通道邊上的綠十字标牌,立刻就明白了。這裏是一家地下診所。非法的那種。約爾納不允許做人流手術,這裏可以。除了人流手術,肯定還有器官和人口交易之類的事。一般來說,這是地下alpha聯盟的勢力範圍了。一個omega只要落入這裏,通常很難全身而退。總要留下來的東西,錢或者別的什麽。

他掃了一眼守門人身上的武器,從槍械到錐刺,應有盡有,最後落到了對方臉上的視野鏡上。

“檢查身體。”緋刃冷靜道:“我可能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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