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夢
夢
經紀人在大樓門口逮住了正在發呆的沈朝聽,埋怨他:“你進去了也不跟我和小陳說一聲,剛看到你,然後一個沒注意的工夫人就不見了,可一通好找。”
沈朝聽眨眨眼,面上很乖巧。他還有心思去哄楊柏,說話時很識趣地帶了一點撒嬌的口吻:“白白姐,在助理面前你總得給我留點面子吧,你看這,小陳和那麽多人都看着呢。”
“現在知道面子了。”楊柏沒好氣道,“一個人出現在這裏的時候怎麽沒想想自己的粉絲數呢?你本來狀态就容易出問題,還要一個人出現在人群裏。”
這是隐晦地提起五年前的事。沈朝聽記得。他頓了一下,這裏的心理狀态應該是心中滑過暖流,動作要向讨饒靠近:“就知道白白姐對我最好了。小陳,咱倆一起拉着白白姐走,不然她能在這裏訓我訓得昏天黑地。”
小陳在一旁抿着嘴笑,突然被叫到也沒有被發現笑老板的尴尬,還敢去觑楊柏的神情,看她願不願意讓自己這麽做。
“哎,怎麽還胳膊肘兒往外拐呢。”沈朝聽看見了,漫不經心地說,言語間帶着親昵,“說好是我的助理的呢,魂兒都要被白白姐勾走了,好傷心啊。”
楊柏白了他一眼,有些受不了:“還走不走?不走的話我和小陳坐車先離開了。”
“哦。”沈朝聽乖乖應聲,默默攥緊襯衣的衣角,坐在車後座的右邊,扒拉副駕的後背。
楊柏問:“昨天遇到齊寧了?”齊寧是沈朝聽現在待的娛樂公司的老板。
“嗯,和他談了談什麽時候去成立工作室的事。”
“他沒挽留你?”楊柏有些懷疑。齊寧和她都知道沈朝聽的狀況,兩人的态度基本都是能把他抓手裏的時候一定要抓在手裏,抓不住硬抓也不能讓他跑了。比她好一點的是,齊寧能知道沈朝聽的一些狀态,但這種狀态沈朝聽不會對她說。
要是齊寧也開始“放養”沈朝聽……她覺得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
本來兩個人就拉不住沈朝聽這頭倔驢,一個人更沒有作用。
沈朝聽腦海裏快速滑過齊寧的表情。先是驚訝的,然後是平靜。但眼底的情緒沒有面部肌肉那麽好控制,他看見了憐憫。
齊寧作為一個康複但有複發風險的人,也會來可憐他。
沈朝聽說:“可能覺得我不會聽吧。”
楊柏坐在駕駛座上,通過後視鏡瞟了沈朝聽一眼,轉移話題:“這部電視劇你雖說是反派,但戲份确實不多,不壓就小一個月,壓的話半個月。咱們手上有兩個兩個半月後開拍的綜藝,一個是《心動百分百》,戀綜;一個是《與偶像交友》,偶粉互動。你看選哪個?”
沈朝聽神色顯得恹恹:“白白姐看就好,我都行。”
楊柏擔憂地看着他,嘆了口氣,沒多問,繼續開車:“第二個吧,你平常也不是很喜歡在Around上互動,正好借這個機會拉進你和粉絲間的關系。我剛剛看了你微博,昨天倒是挺積極,是不是小陳去晚了耽誤你時間了?”
小陳正默默記沈朝聽平時的習慣,沒想到話題落在自己身上,聞言愣住。她想過真的七八點去會不會太晚,所以六點就到了,沒想到還是耽誤了老板的時間……
但是,好像沈老師沒那麽生氣?小陳安靜如雞。
“沒有。”沈朝聽輕輕拍拍小陳被長袖覆蓋的小臂,很紳士,“只是昨天被齊寧攔住了。”
楊柏注意到小陳的情緒變化,意識到自己的話有歧義:“和你沒關系,是他自己的生活習慣,早就讓他改但是不論怎麽說都不改,真是……”
小陳低頭掃了眼自己被沈朝聽拍過的地方,雖然隔着衣服,但沈朝聽的指尖涼度還是通過薄薄的布料清晰傳來。微涼的體溫讓她覺得沈朝聽在夏天一定很受歡迎。
沈朝聽提了點精神:“好哇白白姐,我以為你是站在我這邊的,沒想到你居然跟‘耳朵’們一隊,說好的深厚情誼呢?”
“再說一遍,你的粉絲叫‘墨水’。”楊柏搖搖頭,嘟哝,“早這麽喜歡‘耳朵’,當初倒是報上去。”
沈朝聽撇撇嘴,模樣帶了點天然的、無法被歸屬于性別的嬌憨:“嘁。”
他覺得“耳朵”好可愛,能聽他說話,也不會反駁他,有些還會動一動附和他。“墨水”則是污漬,腐爛的,迅速便會蔓延那一片水域。他沒有疑惑過為什麽粉絲會票舉出“墨水”的名字。墨塊比耳肉更長存。
而正是短暫的,遺憾的,才會是沈朝聽的主題。
但是沒人喜歡。或者說,他從來沒覺得會有人喜歡。因此在最開始他根本沒有提出這個詞語,只是全部放任其他人去做,他還要埋怨別人不懂他。
沈朝聽家有些遠,楊柏開車又很穩。強撐的清醒在熟悉之人的陪同下慢慢卸去,路上他便睡着了。
楊柏停車熄火,看一眼後座,無奈道:“醒醒了大明星,該睡醒了。”
沈朝聽一個人坐在後座,霸占了原本兩個人的位置。他身子躺在座位上,腿斜曲着。很難受的姿勢,他卻沉浸在夢裏。
楊柏下車開後座的門,敲他腦袋:“一覺睡到家了大明星!”
沈朝聽這才有了反應:“嗯?……哦。”
“白白姐……”一直吹車裏的空調,沈朝聽有些鼻音,“到了嗎?那我起來……再見,白白姐,小陳。”
他坐起來,表情還帶着幾分茫然,顯得十分聽話:“再見。”
跟喝醉了酒一樣。
楊柏和後來也下來了的小陳注視着沈朝聽搖搖晃晃地走進樓層。
“……”小陳看向楊柏。只是昨天上午見了一面,她還沒熟悉怎麽稱呼眼前的女性。經紀人和老板的關系看上去不錯,她有點尴尬地想,也許有一天會成為老板娘。
然後她又唾棄自己:呸,你個性緣腦。
“你跟小沈一樣稱呼我就行。”楊柏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是朝她點點頭,給她解釋,“小沈一直這樣,你不用擔心。”話說到這裏,小陳看楊柏停頓片刻。她能感覺出來經紀人似乎是覺得不能不說某些事情,但又不好開口表達,于是很上道地開口問:“是有什麽注意事項嗎?”
“對。”楊柏不假思索,很快給出了答案,“你既然已經成了他的助理,有些事情必須得知道。小沈的精神狀态有些不佳,我不在的時候你幫忙照顧着他點兒,必要的時候就給他吃藥。”雖然說要告訴小陳,楊柏還是對一些情況含糊其辭,“他獨處的時候你得謹慎一點,就站在門外聽,聽到裏面異常就趕緊進去。”
有點情況就是情況可能比較嚴重,這種話術小陳還是懂的。她倒也沒嫌煩,就是還有個問題:“我這裏也會有沈老師的備用藥嗎?”
“一般情況下他肯定會放一部分在你身上。”楊柏嘆氣,“他不讓我管這些,你照顧一下他的自尊心,到時候等他緩過來,你就說是我提醒你注意他低血糖之類的情況,然後旁敲側擊地說些注意健康就行。不過一般情況下他在外面沒什麽事。你多注意下就好。”
小陳明白了:“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這藥給他,他自己知道自己該吃什麽。”
小陳不知道自己這份工到底好不好打,只知道自己最開始的直覺并沒有錯,沈朝聽确實是一個神秘的不安的人。上了賊船之後也許就不該考慮下去,工資豐厚的同時必然伴随風險,而她極其缺錢。她沒推拒這份信任:“我知道沈老師人很好。我會盡量照顧好他。”
她想着自己一定會對這份工作盡職盡責的,只要這個老板不會像傳聞中的其他明星那樣動辄打罵助理。她對沈朝聽的印象也只有他陰陰郁郁的這麽一點壞記憶,其他都是都還好。
楊柏笑笑:“那就好。往後辛苦你了。”
沈朝聽不知道兩個女性在他離開後又說了些什麽,他帶着難以驅散的困意搖搖晃晃地走出電梯,打開家門。他獨身時向來沒什麽形象,只追求自己的舒适,因此家中就顯得很有一種“沈朝聽的幹淨”。
——是一種冰冷的、鋒銳的、但細節處又可以看見溫柔色彩的風格。
現在是下午,外面陽光熾熱,屋子裏卻很暗。窗簾一類擋光的東西都在主人出門時被帶上,并且主人回來後也不準備打開。
來到家門前的沈朝聽和在人前的沈朝聽并不一樣。現在的沈朝聽臉上沒有表情,連剛剛怠懶的困意都消失得一幹二淨。他的動作輕柔舒緩,慢吞吞地換上拖鞋,走進冷清空寂的家裏。
現代房屋總顯得缺少人氣。但也有沈朝聽特意要求設計師把它設計得足夠令人想逃避的原因。
打開冰箱,裏面空空蕩蕩。沈朝聽有點遺憾地看了眼冷凍區空餘的地方,心裏盤算着過一段時間也許就不需要用到它了。
不過現在還是得用,他在外賣平臺上找到超市。順手把不知道什麽時候放在桌子上的可樂的拉環扯開,就着噴湧而出的液體把今天該吃的藥服下。他總喜歡搞些稀奇古怪的搭配,或許也是小時候什麽都能吃造成的後果。
打開投影儀,沈朝聽點開了一部電影。
電影情節初看很無趣,實際在每個重要鏡頭都充斥着導演要表達的語言。他一邊在心中打磨劇情,一邊關注鏡頭下的演員。他仔細揣摩演員們的表演,思考換成自己會如何扮演,又如何應對這些事件。
演員看演技,但圈內知名度看靈氣和資本,走得遠不遠則看命。
從戲裏出來已經過了零點,是新一天。沈朝聽沒有吃飯的欲望。他念着數字從浴室裏出來,手上還打着無限的圈。
他準備上床睡覺。
……今天沒有營業。他突然想起來。
沒有就沒有吧,他有些無所謂地想,反正不會有人在意。
粉絲只不過是看上了他的臉而已,最多最多,看上的就是他的演技。他表現出來的性格和笑容,他虛假的外在。沈朝聽并不否認粉絲們的真心,只是他并不想把她們的真心放在真實的自己身上。他清楚這個圈子的風雲變幻,每個人都會是他下墜時的尖刀。而他勢必是會下墜的,即使現在看上去一點傾向也沒有。
少這麽一兩張新鮮圖片沒有關系。他在心裏說。無盡的否定更能激起人的叛逆心,沈朝聽平靜如水的心情突然漾起漣漪:真的沒關系嗎?
沈朝聽手指顫動,最後還是從相冊裏找出一張很久之前的照片,那時他還不需要考慮是否會有私生飯根據圖片分析到他家。
疲憊地放下手機,沈朝聽很快就陷入夢境。
他眼前是一片黑暗,身體同時感到能将他烤幹的那種熱。
他站在熱氣的中間。他覺得自己是在中間,他是這片世界裏的主角。夢境總是這樣,有時候會設計出一個大舞臺。沈朝聽很習慣這樣的中心,但同時也害怕着。他不喜歡暴露在衆人的視線下。不過他成為了演員。
或許這是做夢的原因。
他很茫然。然後他就突然看見面前有一片火海——這種突然就像盲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現自己能看見光亮那樣。
恐慌,突兀,新奇,不安。
期待。
沈朝聽眼前只有火圈一點點縮小,逐漸靠近他。
這場火他熬不過去,他不能再像以往所有難堪夢境裏那樣躲着直到醒來。因為四面環火,他不被嗆死就是最大的幸運。
風卷過來。
幹猛的熱浪撲擊着他的面孔與身體,高溫點燃了他的衣服,頭上傳來咯吱似的響聲,無法形容的味道彌漫開來。
這是他的頭發被炙烤,而他自己也感到體內水分迅速流失。
痛楚席卷。他又有什麽辦法呢?哀嚎得不到解救,求助得不到回應。
他很快就會被火燒至死,只留下一塊炭一樣的屍體。
好痛。但如果這是真的結局就好了。他想起曾經幻想過的真實,不免打了個寒噤。
卸下防備的力道,他跌落在火裏,火場卻變成了棉花糖,淺粉色,好像清晨天邊的霞光。人們在棉花糖上行走,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沈朝聽就這樣遺忘了上一秒的經歷,躊躇着,也想加入其中。
可事實是他在這裏依舊無法避免異類的可能,這裏只有他被棉花糖粘住,掙紮更深陷其中。
他大聲呼救,但沒人幫助。
終于等到一個好心人用能找到的所有東西幫助他,卻差點和他一起被粘住,然後溺死。
他最後不僅陷入生命的掙紮,還開始思想的鬥争。然後他放棄了,任由自己陷進去,卻突然發現身下并不是什麽黏性很強、要把他淹死的棉花糖,而是一塊□□軟軟的年糕,平平整整,深陷的感覺只不過是他自己的恐懼而已。
但這個發現,是在他已經放棄之後出現的。
他恨恨地一口咬下去,咬出一嘴鞋底的灰塵與泥巴,也許還有別的東西,但他只有滿腔苦澀,怄得心神發慌。
放棄的人不會擁有令人向往的東西。
沈朝聽驚醒過來。
此時已至後半夜,淩晨兩點的鐘聲早已響過。他本就容易失眠,此刻不再能睡着,只是在床上輾轉反側。
沈朝聽并不奢求睡眠,但這是他與“自我”連接的必要途徑。因為這一點,他總覺得努力一把,自己還能再當個人。
不過有的時候他并不是很想,畢竟活着真的很累。因此他随緣地做着,随緣地做所有事情。他為自己感到難過。他認為自己找不到活着的意義——雖然他的尋找就已經賦予了“活着”意義。
難捱的後半夜裏,房屋裏是黑暗,房屋外不是。沈朝聽能聽見樓下汽車鳴笛的聲音,他在腦海裏想象刺目的燈光晃花人的眼,然後一下撞擊,不知道能有幾人生還。
黑色的夜晚裏總有野獸蟄伏等待,它們咧開嘴巴,虎視眈眈。
他有些焦躁地咬上自己的手腕,給那片軟肉留下了緋紅的色澤。
疼痛會讓他更清醒。他理應知道。
可他的表情卻很疑惑,是那種天真無知的疑惑,好像是在不解為什麽疼痛沒有使他放松。
他又湊過去。
這次他沒有直接咬下去,而是耳鬓厮磨般輕輕啃齧。側面的尖牙深深嵌進,把白皙的皮膚咬破了一點皮。
幹燥泛白的嘴唇搭在手腕上,襯得淺色深了幾分。
你要咬下去。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聲音向他發出邀請:你咬下去,用你的牙齒刺破皮肉。如果你需要快意,這種方法能最快得到。不要選擇死亡,也不要試圖撞擊。體會你自己的痛苦,不要為你難過……
他恍惚間看見一個虛影停在他身邊,小心地給腕上的傷痕吹氣。虛影連呼吸都那麽溫柔,像他幻想中的母親的愛,不同于奶奶和宋明莘,也不同于阿姨。這份愛總懷有特別的崇高的真情,在沈朝聽的記憶裏被洗刷得神聖。
鄰居家不知道在做什麽,“嘭”的一聲物品落地。沈朝聽如夢初醒,急忙從床上起來去給手腕消毒。
沈朝聽心裏驀地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他收拾好東西,走進衛生間,鏡子裏映出一個虛虛實實看不清輪廓的黑影。
沒有燈光,他湊近了才看見那是一個流着冷汗、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他表情恐慌,眼眶泛着紅,眼球密布血絲。額前的頭發被汗打濕,讓人一看就心生憐惜。
他伸出手想透過鏡子觸碰這個年輕人,最後卻被冰冷的鏡面阻隔在外。
……是了,這是沈朝聽。
是他自己。
他停止靠近,不再幻想渡一點溫暖過去。
水聲嘩啦,涼意撲面,他才方有一點回神。
為什麽忘了找醫生?沈朝聽懊惱。他完全不記得早晨他還看到了醫生發來的消息,上午還聽到了醫生的來電。
他那會兒就把手機關機了。
這個夜晚注定無法很好地過去。
不過沒關系,溫和柔軟的良夜從來不給予他暖意,他過與不過沒什麽兩樣。況且熹微晨光不能叫醒裝睡的人,泛起的魚肚白也不會照亮他灰暗的夢境。
既然這樣,作為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過渡的黑夜裏的睡眠,有與無對他來說也就都沒有關系了。
這樣想着,沈朝聽心裏安定下來。僅睡了兩個小時,他仍舊神采奕奕,同夜色一起變深的眼睛映着周圍的許多東西。
沒人能在鏡面以外的地方看見他自己。
他坐在桌前,等待第一縷照亮房間的日光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