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試、藥?

這一個詞裏的每一個筆畫每一個字她都知道,合在一起為什麽就不認識了?

路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後知後覺,

是試藥、試藥啊。

她忽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給青年做完檢查之後,她怎麽都睡不着,幹脆熬了個大夜寫藥方,第二天一早忙忙碌碌的煎好藥,把新鮮出鍋的藥汁放在青年的面前,

黑發的青年什麽都沒有問,只是穩穩地端起藥碗,擡眸看了她一眼,随後仰起頭,平靜地把還在冒熱氣的藥汁一飲而盡,喝完,把幹幹淨淨地瓷碗還給了她,

既沒有詢問她是什麽藥方,也沒有好奇是什麽藥效。

那時她只當是幽冥間出身的人自然不會怕藥汁苦澀怪異的味道,還暗地裏高興,青年這麽配合,想來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成功解了這人身上的毒,還他個自由。

現在想來,簡直好笑,

在她苦心孤詣想辦法解毒的時候,這人還以為她是在拿他試藥!

迷茫漸漸散去,随之而來的怒火點燃了路遙的雙眼,她的胸膛一陣劇烈地起伏。

她自覺行得正坐得直,自入藥谷拜師起便将師父的教誨謹記于心,哪怕一朝落難亦不曾忘記過醫者仁心,

她還救了這個人,

哪怕在最開始的時候覺得麻煩,覺得會有危險,

她還是把人搬回家,徹夜不眠忙活了一晚上,用上好多能保命的藥丸,這才将将保住他的一條。

這人卻以為她會拿他來試藥?

這和指着大俠的鼻子罵魔教有什麽區別?

“你、你、”

路遙用力指着榻上那人,氣到指尖都在輕輕顫抖,胸口堵着一股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黑發的青年似乎意識到哪裏做錯了,他端正地跪在榻上,挺起脊背,不閃避,不辯解,在少女突如其來的滔天怒火中靜默地垂下頭,任由自己被巨浪卷挾,用他最熟悉的姿态等待少女的降罪。

雖然未曾言明,但認識青年這麽長時間,于路遙而言,“願領刑罰”這四個字被青年明晃晃地擺在她的眼前,

她甚至能夠想象得出這人俯身請罪的順從模樣,

或許不需要她想象,在兩人相遇的最初,這樣的事情青年早已經做過很多次。

那時這人是怎麽說的?

路遙抿緊了唇,嘴角繃出鋒利的弧度。

那人身負鎖鏈被困在榻上,剛散去要命的高熱,正是最虛弱的時候,卻對她說着“折斷四肢”的話,任由她用手掐住命脈死穴,說願意任她處置。

交付性命,任憑處置,青年是這麽說的,一直以來也是這麽做的,

所以哪怕誤以為她在試藥,也會片刻不曾猶豫地将藥效不明的藥汁一飲而盡。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路遙沉默地注視黑色的人影。

其實這人最近真的改變了很多,不再總是戰戰兢兢的請罪,不再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不再一板一眼地死守幽冥間的規矩,不再總是在她面前克制地壓低眉眼,

他會和她聊天,會做好吃的飯菜,會幫頭發灰白的老人送東西,面對小學徒董钰的傾慕時會難為情,在她想吃魚卻吃不到時會比她還着急,

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而非搏命的死士。

直到現在,路遙才深刻地感受到,

青年似乎從來都沒變過,

所以才會在面臨危險時讓她把他交出去,才會在身體出現異常時的第一反應是認錯,懇請她再給他一次試藥的機會,

明明這根本就不是他的錯啊。

甚至,不僅僅是這樣,

在撥開彌散在眼前遮蔽她視野的迷霧之後,路遙清晰地看到,青年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的東西還有一樣,

他從來都沒有相信過她,

無論是最開始她承諾過的一定會治好他身上的傷,還是後來她允諾過會從幽冥間的追殺下保護他。

想通的瞬間,路遙感覺身體裏忽然多了一個破洞,她所有的情緒,那些迷茫和憤怒混合着全身的氣力都從洞裏傾瀉而出,飛快地溜走了,只在原地剩下一具空蕩蕩、疲憊的軀殼。

沒有必要也不想再去争辯什麽,路遙只是深深看了青年一眼,沉默地轉頭離開。

她坐在書桌前,冷靜地想,青年其實并沒有做錯什麽。

他是幽冥間的死士,大半的人生都被幽冥間吞噬,那些苛刻到非人的規矩、那些謹小慎微的行為、那些不敢輕信的思想早已經刻進他的骨髓,融入他的血液,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

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将這些舍棄呢?

她知道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有辦法應付幽冥間的追兵,而在青年的眼裏,她只是個醫術不明、獨居山林的小姑娘,怎麽可能對付得了窮兇極惡的死士?

不知道,所以不信任,

哪怕是在這個時候,這人放在第一位的事情都是傾盡所有的保護好她,甚至不惜賭上一條命去……

路遙猛地伏下身體,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裏,

這麽一想,對那個人她怎麽還氣得起來呢?

可是、可是那人居然敢質疑她的醫德,誤會她拿活人試藥!

她不甘心地咬着唇,既生不起氣來,也不想就這麽輕易放過。

那就晾他幾天好了,路遙左右為難之下索性躺平擺爛懶得再糾結,

反正解藥制作還需要一點時間,幽冥間的追兵也沒這麽快來,

不是不相信她真的能解毒嗎,不是不相信她能解決幽冥間嗎,

等她把事實狠狠地、用力地拍在對方的臉上,她就不信那個人還敢不相信她!

有了目标就有了動力,路遙收拾收拾心情,把糟心事全抛在腦後,全身心投入到解藥的制作當中。

在另一邊,邵衡目送醫師滿面冰霜地離開,他沒有去追,也沒有試圖為自己辯解,只是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盤起腿,緩緩阖上眼睛,沉入內,

追兵在後,現在遠不是放松的時候,他快要沒有時間了,

幽冥間一日不解決,這就是一把懸在頭頂不知何時将要落下的刀,不論他想說什麽做什麽,都要排在解決幽冥間之後。

他以禁忌之法強行透支潛能提升內力無疑是在飲鸩止渴,更別提身中纏心和蠱毒,在那之後能不能活命還在兩說,

若身死,人死如燈滅,自然不必再說什麽,若僥幸留得一條命在、

邵衡閉了閉眼,

不會有這一種可能的。

在當不了藥人又被醫師厭棄的現在,死在随後的交鋒中,既不必再給醫師增添煩惱,又能将幽冥間的追殺徹底終結在這裏,

這就是他能夠給自己準備的、于他而言最好的結局。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醫師果然沒有再來尋他,也沒有再讓他試藥,而是時不時的外出,亦或整天都呆在書房裏,

邵衡的心悠悠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他不再胡思亂想,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力求将自己的狀态調整到最佳。

如此過了三四天,邵衡閉目運轉過功法,收功之後,心中忽有所感,沒有如往常一般回榻上待着,而是踱步來到窗邊,

眼下已是夏末秋至,天氣漸涼,曾經郁郁蔥蔥的樹林染上一點寥落的黃,平白顯出幾分傾頹。

他側耳傾聽屋裏的動靜,醫師此時不在木屋。

邵衡手臂撐住窗沿,腰腹略微用了點力,兔子一般越過木窗,輕盈地落在院子裏,随後腳尖輕輕一點,身體兔起鹘落,幾個閃身消失在山林之中。

路遙外出回來,隔了老遠就看到竈房冒出袅袅炊煙,眼中閃過一絲好奇。

這屋裏只住了她和青年兩個人,她不在家,青年已經好幾天沒有下過廚,那這炊煙是怎麽回事?

等她走進院子,一股飯菜的香氣順着風飄來,聞起來還有一些熟悉。

說起來,她這段時間心裏壓着事兒,每天都很忙,好像很久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多虧惦記着傷患不能沒營養,才沒擺爛到三天餓九頓,

若是吃不到也就算了,這香氣一直往她鼻子裏鑽,被壓下去的饞蟲頓時被勾引的在她心裏直翻騰。

路遙猶豫了一下,還是順着香氣飄來的方向一路來到竈房,

意料之中,一道黑色的人影正在裏面忙碌,身上系着眼熟的花布廚裙,在看到她之後怔了一下,冷硬的眉眼瞬間柔和下來,“您回來了,”

那人局促地在廚裙上擦擦手,幫她拉開椅子,從鍋裏盛了一碗肉粥,小心地擺在她的面前,

“秋天山裏的兔子肥,熬出來的粥會更好喝。”

态度熟稔的就仿佛這幾天兩人之間的別扭和冷戰都不存在一樣。

路遙楞楞地看着素色的粥,升騰的熱氣糊了她的眼。

她舀起一勺,慢慢送進嘴裏,

果然很好喝。

無言又複雜的情緒逐漸充盈,填滿整個胸腔,滿漲得幾乎要溢出來,

路遙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地望一眼青年模糊而挺拔的身影,

她不是真的遲鈍,在更深刻的了解青年之後,在危機迫在眉睫的時候,

這人為她做了一碗粥,

路遙低頭,借熱氣擋住眼中的情緒,

這算什麽呢,

風暴前最後的晚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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