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秋
第八章 中秋
那天晚上姬煜翔第一次夢到白皓月。
他抓着自己的胳膊，腦袋陷在枕頭裏，濕發淩散着遮住半邊臉。沒有趕他走。
姬煜翔忍不住想要往那碎發深處探究，隐約捕捉到白皓月濕潤眼睛的注視，睫毛輕顫，白皙的耳廓和鼻尖染着殷紅，一兩滴水珠從臉頰滑落，順着下巴流進T恤，瞬間氲出一小灘半透明的水漬，貼着皮膚，勾勒鎖骨的輪廓。
他雙手支在白皓月身側，順着腰身往上爬，每向前一步，絲綢緞面的床單上便烙下一枚掌紋。
無形的電流竄動，加熱了原本合宜的室溫。
姬煜翔的手扶上白皓月的腰，熱度凝聚到指尖，在他的小腹留下五枚清晰的指痕。白皓月抓着他的胳膊，搖頭呢喃。
姬煜翔猛然驚醒，臉很燙，下意識掀起涼被，大腿間的腫脹讓他慌了神。
像是想起了什麽，他踉跄爬到床邊翻出手機，浏覽器歷史記錄已經被清理幹淨。他舒了口氣，端起床頭的水一飲而盡。又不甘心，重新搜索關鍵詞，只見一系列同性、雙性的詞條湧至。
姬煜翔連夜給邵厲打去電話，對方在他看來是最機靈的。
聽他說了一通，電話另一頭似乎一點也不驚訝，還問他是不是看上自己了。
姬煜翔沒被他逗笑，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
邵厲斬釘截鐵地回答：“你肯定是雙性戀。”
“啥是雙性戀？”
邵厲給他從裏到外解釋了一通，姬煜翔懵懵懂懂，梗着脖子問他該怎麽處理。
“還能怎麽處理，難不成你要跟男的談？也不是不行，就是太麻煩了，你看咱們學校那對，天天被人偷拍，一點隐私也沒有。”
“就這樣？”
“這還不夠嗎？有容易的路為什麽不走，難不成你不喜歡女的？”
“不不不不，肯定不是！行了……我知道了……我要睡覺了！”
挂斷電話，姬煜翔輾轉反側，邵厲的話不僅沒有解答他的疑問，甚至平添了更多苦惱。
究竟什麽是容易的路？
苦思了好幾天，他始終沒想明白。
唯獨一樣他非常清楚，這條路肯定不通向白皓月。
這種不容置否的準确更使他沮喪，課聽不進去，籃球也懶得打了。
于鵬踹了他一腳，用氣聲說：“翔哥，看手機。”
姬煜翔點開QQ，四人群一連刷新了幾十條。
【常啓停：你們看貼吧了嗎？有人把阿翔和俞悠的照片發到貼吧裏了。】
【常啓停：「圖片」】
【常啓停：「圖片」】
【常啓停：「鏈接」】
【于鵬：我去，這标題真會寫。】
【于鵬：真的不是八卦雜志嗎？】
【常啓停：還有這些】
【常啓停：「鏈接」】
【常啓停：「鏈接」】
【常啓停：「鏈接」】
【常啓停：「鏈接」】
【常啓停：「鏈接」】
【常啓停：「鏈接」】
【邵厲：……】
姬煜翔點開幾條，發帖人是同一個匿名賬號，大概內容是他如何旁若無人般違反校紀，公然在學校食堂送禮物，取悅女朋友。
一夜間，所有人都在扒俞悠究竟是何方神聖，拿捏住了“桃林戰神”。
姬煜翔左臂撐着桌子，低聲咒罵：“這他媽演連續劇呢，沒完沒了？！”
正逢下課，姬煜翔一個箭步沖去常啓停班門口：“幫我查查是哪個傻逼整天沒點兒正經事，天天盯着別人！”
常啓停不急不緩：“我早幫你查好了，就是你的小女朋友。”
姬煜翔咬着後槽牙說：“她吃錯藥了？！”
“估計是你老不理她，發瘋了吧。”
“上次我哥昏倒，她看到還不告訴我，鬼才想理她。”
“那你這麽耗着，幹嘛不分手？”
姬煜翔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我沒提嗎？她跟瘋了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天天往我家打電話，我媽還在家呢，我哪敢讓她老人家知道！”
“活該呀。”常啓停擺擺手：“帖子我幫你删了，否則又得請家長，你媽不知道也得知道了。”
即使被知道，頂多是請家長，也許這就是正确的路吧。
自此之後，姬煜翔開始以各種理由回避白皓月，雖然照樣一道上學，但不會和他一起寫作業，吃完飯就回屋，中午也不去宿舍找他。
白皓月比他還冷淡，一次也沒主動聯系過他，吃飯時不說一句話，即使坐單車遇到颠簸，也只會扶着車座，盡量不觸碰姬煜翔。
盡管如此，姬煜翔還是發現他将早餐的煮雞蛋換成了紅糖煎蛋，又在豆漿裏加了砂糖。
他聽母親說，多吃甜的心情好。
網絡偏方信不得，姬煜翔的心情不僅沒有變好，反而一天比一差，經常沒來由地發火，波及周遭。
昨天他把隔壁班的體委打了，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又和老師嗆起來。
在教室後牆罰站了一下午，放學時兩條小腿全麻了。
白皓月明明就聽說了，可是一句話也沒問，也不像之前一樣給他送雲南白藥，姬煜翔氣得晚飯也不吃了，在屋子裏暴打沙袋。
“我的小祖宗啊，趕緊下樓吃口飯，阿姨做了你最愛吃的油焖大蝦。”張姨在門口死命敲他的門。
白皓瑾定期複查去了，晚飯由阿姨接班，她慣着姬煜翔，頓頓都做他愛吃的，放在平時，他聞着味兒就來了。
姬煜翔自己跟自己較勁了半天，肚子咕咕響，不情不願就了範。
他慢悠悠洗完手，慢悠悠下課，特意選了個離白皓月遠的位置落座。
對面的少年正小心翼翼撥着蝦殼，白紙般的手沾滿油腥，指節處殘留橙紅色的垢斑。
張姨端上最後一道菜，笑盈盈地說：“可算下來了，趕緊吃飯，等你們放假了，阿姨給你蒸大閘蟹。”
姬煜翔愣聲道：“什麽假？”
張姨笑言道：“這孩子，學習都學傻了吧，中秋節啊。”
“中秋。”姬煜翔嘀咕道：“那不就是……”
白皓月的生日。
他聽白皓瑾說過，白皓月出生那天正逢中秋，雖然戶口本上記的是陽歷，但家裏人都在中秋給他過生日。以至于他那時常覺得小舅舅命好，每次過生日都是假期。
“每年這個時候，太太都讓我備一大箱禮物送過去。”張姨感慨道：“今年好了，能在家裏過了。”說完她看向白皓月：“白少爺以前都是怎麽過的？我先張羅着。”
“和我媽出去吃飯，如果姐姐和爸爸回來的話就在家過。”
張姨尴尬地笑了兩聲，他們都知道，姬煜翔的姥爺已經很多年沒回京了。
姬煜翔生于家族鼎盛時期，也聽過不少流言。
他姥爺是個不學無術的武混子，入贅到白家後青雲直上，後又随部隊南征北伐讨得一身軍功，常年駐紮北方。
世人善猜忌，又因白家有遺傳病更覺得蹊跷，說什麽的都有。
白家兄妹是在流言中泡大的。
姬煜翔擡頭看向餐桌對面的白皓月，覺得他一手腥紅格外刺眼。奪過他手裏的蝦，扒好了，丢回他碗裏。
白皓月：“？”
姬煜翔在心裏暗罵了自己十幾遍，皺着張臉說：“把手洗幹淨，吃點菜。”
白皓月頓了頓，起身走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沿着指縫細致地洗了近五分鐘，擦幹淨水，回桌，盤子裏已堆成小山。
姬煜翔雙手藏在桌下，死命擦拭着油腥。
白皓月輕咬箸尖，沉默許久，夾起一只蝦。
姬煜翔咬着唇角，輕飄飄說道：“要不就在家裏過吧。”
張姨拍手叫好：“對啊對啊，咱們在家做一桌菜，好好過一次。”
白皓月未置可否，只默默吃完了一整碗蝦仁，獨自回了房。
姬煜翔趴在桌上，等白皓瑾回來，有氣無力地問出自己的疑惑。
“誰跟你說他們不關系不好的？”白皓瑾問。
“那姥爺為什麽沒來參加姥姥的葬禮？他多久沒回來了？”
“那是因為他脫不開身。”白皓瑾神色不悅：“少聽些閑言碎語，有空多管管自己的學習。”
姬煜翔眉頭緊鎖：“這算什麽理由，脫不開身就能連自己老婆的葬禮都不參加。”他想着泛黃的全家福，心裏總不痛快。
白皓瑾沉吟半刻，似乎明白了什麽，嘆息道：“我們已經擁有足夠多了，如果事事苛求，人生當無止境了。”
姬煜翔沒聽懂她的話，也不記得那晚是如何結束的，只記得他問白皓瑾，姥爺中秋會回來嗎？
媽媽笑着摸了摸他的頭。
翌日上午。
姬煜翔和于鵬去小賣部買零食，香草味的八喜剛好補貨。
他拿了一個，趁人不注意又拿了一個。
于鵬見狀恨鐵不成鋼道：“姬煜翔，你幹什麽？這是給誰買的？給俞悠？你不會是被那丫頭片子下蠱了吧。”
姬煜翔板着張臭臉，結了賬就往外走，于鵬跟在他後面罵罵咧咧。
走到初三教學樓的分岔口，姬煜翔停住了。
于鵬眼珠一轉，臉上瞬間多雲轉晴道：“去找你哥？”
姬煜翔翻着白眼：“不然呢？”
于鵬噓聲：“你都好幾天沒和他一塊兒吃飯了，我以為你們鬧別扭了呢。”
“……”姬煜翔黑臉：“我最近忙。”
“忙～忙點兒好啊～”于鵬鄙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見色忘哥，負心漢！”
姬煜翔：“……”
姬煜翔撇開頭，含糊着問：“你們最近給他排飯了嗎？”
“我們又不是你，能丢下他不管嗎？”于鵬悻悻道：“再說，你之前不是交代過嗎？不能餓着你哥。”
姬煜翔颔首，與于鵬在走廊裏告別。
白皓月的座位在牆角，姬煜翔看不到，他抓着坐在窗邊的女生問：“姐姐，白皓月在不在？”
妹子頭也沒擡，大喊一聲：“白皓月，有人找！”
白皓月面無表情出來，見到是姬煜翔，不自然頓了一秒。
他的表情明明一點兒沒變，姬煜翔就是覺得變柔和了。
姬煜翔頓感神清氣爽，幾天的憋悶和戾氣瞬間消解。
他把冰淇淋塞進白皓月懷裏，雙手插兜，不經意道：“買多了，正好路過就給你帶來，趕緊吃，一會兒化了。”
白皓月微微擡眸，沖姬煜翔眨了幾下眼睛，笑着說謝謝。
姬煜翔撓着後腦勺，呵呵笑了兩聲，垂下眼簾，“那什麽……我回去上課了。”
姬煜翔把白皓月推回教室，臨走前，在他耳邊小聲說：“中午等我吃飯。”
他們好幾天沒一起吃飯，此番“和好”，對姬煜翔意義重大。
第四堂是兩班共同的體育課，姬煜翔連球衣都沒換，在球場上比劃了幾下，拎了瓶水躲到場地邊上去了。
以往這個時候，白皓月早在球場外等他了。
前段日子他故意躲着白皓月，總是提前走，他不知道白皓月有沒有來找他，就像今天白皓月明明答應了會來，卻一直沒來。
下課鈴響了半天，隊友們窸窸窣窣走了大半。
白皓月還是沒來。
可能是忘了吧。
姬煜翔把沒喝完的半瓶水兜頭倒下，大型犬一般狂甩掉短發上的水珠，獨自往食堂走。
途經操場邊的小超市，他依稀聽見熟悉的聲音，驀地回頭，兩個人影從遠處走來，姬煜翔一驚，迅速躲到牆後。
女生白白瘦瘦，臉上有點嬰兒肥。男生比她還白還瘦，卻高出她一個頭，從姬煜翔的角度看，像被人牽着的紙風筝。
少女手裏舉着水和毛巾，紅着臉遞過去，少年接過水張嘴說了句什麽，陽光透過蒼白的臉，看不真切。
姬煜翔瞬間氣血上湧，一個箭步奪過毛巾：“你誰啊？！誰讓你碰我哥的？”
“你是？”女孩兒顯然被他吓到，往白皓月身後躲。
姬煜翔被她的動作激怒：“我是誰你都不知道，第一天來上學？”他把毛巾丢回給她，自己擰開一瓶水，怏怏道：“他不用別人的東西！”
少女被身高超過她近兩個頭，惡狗撲食般的少年盯毛了，委屈着向白皓月求助。
白皓月無奈地聳聳肩，姬煜翔像得到許可般把白皓月拽回自己身後，雙手叉腰俯視着女生，硬生生把人瞪走了。
見人走遠了，姬煜翔立即轉身興師問罪：“她是幹嘛的？！”
白皓月微眯着眼：“你要幹嘛？”
姬煜翔惱羞成怒：“我要幹嘛？不是說好了一起吃飯嗎？”見他沒回應，頗感委屈：“你反悔了？”
白皓月笑着搖頭，薄唇抵着瓶口，喝了一口：“你不是很忙嗎？”
白皓月這是不高興了？
姬煜翔趕緊說：“可你也沒找過我啊！”
白皓月脫口道：“初三嘛，老師總留堂。”
姬煜翔瞪向他：“你們老師瘋了？天天留堂，怎麽之前不留！”
“馬上就要期中考了，你們不複習嗎？”
姬煜翔啞火了，他把這茬給忘了。
“那以後下課你就在班裏等我，咱倆一塊兒去吃飯。”
白皓月拿着瓶蓋的手一頓，片刻又緩緩擰上：“你打籃球會忘了時間。”
“那我不打不就行了。”
白皓月怔愣。
姬煜翔不假思索道：“我們每周有兩節體育課，你們只有一節，我少打一次也不會怎麽樣。”
白皓月看着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遲緩地說了聲好。
姬煜翔心情大好，攬上白皓月時竟覺出幾分緊張：“到時候我讓胖子把食堂所有的菜都給你打一遍，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把你這層皮包骨頭養得跟我一樣。”
白皓月眨了眨眼，盯着姬煜翔看了四五秒，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