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運動會
第十一章 運動會
最後一場比賽臨近中午。
暮秋殘熱蟄伏幾日後嚣張得露了頭。
觀衆席人聲鼎沸,零星幾個人離席提前去了食堂,剩下三個年級的學生疊羅漢似的圍觀初一的障礙賽。
白皓月擠進第一排。
槍聲響,姬煜翔如子彈脫膛。
白皓月追随姬煜翔的身影,那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年,照片上青春洋溢的臉,初次窺見世間美好時懵懂的心動。
倏然,與眼前人重合了。
廣播中傳來喜報,姬煜翔的名字第三次響起,少年在衆人歡呼中離場。
他避開簇擁,獨自躲進操場邊的小樹林,借着樹蔭撩起校服襯衣擦汗。
幾個女孩子走了過來,扭捏着給他送礦泉水,姬煜翔一個也沒接,挨個道了謝後,定定得眺望着女孩們身後的方向,目光由遠及近,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
其中一個女生順着姬煜翔的目光看,随之壓着嗓子叫了一聲,其他人也順着尖叫聲回頭看。白皓月逆光站在樹蔭外,手裏握着一瓶水。
他的校服外套沒拉好,半敞的拉鏈裏,青綠色襯衣的右胸口處,彎月胸針若有似無閃着光。
姬煜翔沒理會周圍探究的目光,穿過人群走進陽光裏。白皓月把水遞過來,姬煜翔張開手臂擋住他頭頂的陽光,另一只手接水,擰開,仰着脖子喝了一口,注意沒碰到唇,又遞到白皓月嘴邊。
“你怎麽就買一瓶水?”
“這兒曬,你多喝點兒趕快回去。我下午沒比賽了,去給你加油。”
姬煜翔唠叨個不停。
“跳高幾點開始?”
“早上出門前測的血壓血糖準不準啊,要不一會兒再測一次?”
白皓月沒出聲,他并不想讓姬煜翔看到自己窘迫的樣子,可比賽流程會有廣播預告,他垂目想了一會兒,坦白道:“下午兩點半。”
“嗯。”姬煜翔若有所思地點頭:“那中午再測一次。”
白皓月被他說得臉有點兒紅,抿了一小口水,姬煜翔又瞪着他喝了一大口,等全部咽幹淨,趕着他往初三觀衆席走。
姬煜翔從小鍛煉身體,十幾歲就竄到近一米八的個子,站在面光的方向,将白皓月完全遮蔽在他構建的陰涼裏。
白皓月眯起眼睛逆光看他,姬煜翔像是感覺到了,擰着眉毛與他對視了一秒,搶先開口:“還曬嗎?”
白皓月搖頭,依舊盯着姬煜翔看。
姬煜翔不确定白皓月是不是真的沒曬到,他張開雙手,擋在白皓月頭頂。
白皓月蒼白的薄唇緊緊抿着,穿過隔壁班的時候,耳根逐漸紅了:“小翔,大家都在看。”
姬煜翔下意識往回縮,又無法自圓在緊張什麽,固執地支着:“我給我哥遮太陽怎麽了……”
“我中午和同學吃飯,複習一下跳高的技巧。”白皓月說:“你先回去吧。”
姬煜翔想說他也可以教,可白皓月并沒有問,嗫喏在唇間的話轉了個彎,“享受比賽,別太在意成績。”
白皓月垂着頭,不自信的樣子讓姬煜翔感到煎熬,“小翔,你能不能別看比賽。”姬煜翔沒回答,給他正了正衣襟,揮手當做告別。
日頭被雲層遮住,逐漸刮起風,人群回潮,大多口袋鼓鼓,偷揣着零食。
姬煜翔仰靠在座位上,眯眼盯着操場中心剛搭起跳高架和海綿墊,釘鞋踩着趕賬不停抖腿。
于鵬大臉湊近:“翔哥?怎麽沒來吃飯啊?白給你打飯了。”
“我不餓。”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姬煜翔覆上肚子,不尴不尬地說:“你覺不覺得咱們學校的體育器材太老舊了?”
“我聽說都是去年新換的啊。”于鵬聳着後腦應:“有問題找你媽。”
運動員就位,觀衆席前人頭攢動,姬煜翔循着縫隙探尋,白皓月蹲在操場邊換鞋。
廣播聲催促選手和工作人員就位,白皓月站在形形色色的學生中,青綠色的襯衣将人襯得雪白,背脊挺拔板正,像夏日落雨後的青竹,帶有清新的濕潤感。
姬煜翔把校服拉鏈往上拽,從椅子上起來,搭了下于鵬的肩膀,“我去上個廁所。”
于鵬嘴裏叼着冰棍,害怕被風紀委員看見,頭也不回地問:“你不看你哥的比賽了?”
“尿急。”他抄起書包翻找了半天,掏出未開封的玻璃瓶星巴克,又翻了翻于鵬的袋子,用星巴克換農夫山泉,“收繳了。”
柔和的女聲透過廣播介紹賽程安排,初一的短跑和初三跳高同時進行,人流錯落淹沒視線。
姬煜翔沿着觀衆席外沿走,經過主席臺,前面有兩三名老師巡視。
他懷揣着一小瓶農夫山泉,貓腰繞後,從鼎沸經過無聲又至鼎沸,進入初三觀賽區。
姬煜翔本來就是貼吧上的常客,個子又高格外紮眼,剛走進就見好幾波人盯着他的方向,捂嘴悶笑起來。
有人認出他是上午連續打破兩項校記錄的運動員,有人識破他是之前把奇峰打住院的初一生。
而姬煜翔只注意到有人用手指了指操場的一角,偷偷議論他是(15)班白皓月的弟弟。
姬煜翔早被人議論慣了,但聽到有人拿他和白皓月對比,還是有些不舒服。
他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側身後退了兩步,隐入牆角的樟樹下。
跳高的賽程不長,廣播很快就通報了比賽成績。
姬煜翔探頭捕捉操場上的人影,纖弱清白的少年肩披着校服外套,襯衣被風拽着,包裹出腰線的輪廓。
幾名學生迎上去與他攀談,似乎沒看到姬煜翔,邊聊天邊向觀衆席走。戴着黑框眼鏡的女生遞上了一瓶水,白皓月笑着接過,與她多聊了幾句,獨自向着操場外圈走。
姬煜翔快步跟上去,他跟得不遠也不近,始終與白皓月保持着幾步的距離。真切感受到那人的腳步越來越慢,動作越發沉重。
他走的方向好像不是回班,也不是去洗手間。而是奔着行政樓的方向,穿過過道,在第二個轉彎處左轉。
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湧上心頭,姬煜翔疾追幾步,眼前的人突然在第二扇房門前停住,突然斷了線般一頭栽到地板上,而他面前的門上挂着新粉刷的字牌——醫務室。
姬煜翔的神經随着白皓月一起斷了,他沖過去抱起白皓月,踹開醫務室的門。校醫急急忙忙從診斷室出來,脖子上還挂着聽診器,看到熟悉的兩個人,直接指向輸液床。
雖然有預感,但姬煜翔還是完全懵了,聽了兩遍才聽清醫生在叫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的不安,盡量讓自己顯得比上一次穩重些:“他只是運動量驟增,一會就會沒事的……對吧。”
校醫的表情卻不似上次淡定:“我給他檢查一下,你先出去吧。”
這無疑加重了他的不安。
他掙紮了片刻,向校醫深深鞠了一躬:“我就在門口,有任何情況直接喊我,麻煩您了。”
校醫沖他擺擺手,讓他把門帶上。
門把手“吧嗒”關閉的瞬間,姬煜翔頹然靠在牆壁上。
運動會的喧嚣與歡呼明明只隔了一堵牆,卻遠的仿佛另一個世界。
白皓月不讓他看自己比賽,怕的就是自己會在賽場上倒下吧。
手機震動了好幾聲,屏幕顯示于鵬的名字。姬煜翔遲鈍地接起電話,囑咐對方幫自己請假。
白皓月上次進醫務室,他緊張又擔心,生怕自己沒能将他照顧好。而這一次更多恐懼和心疼,
唯恐這個人會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
他想起慌忙挂斷電話的母親,想起只見過幾面的外婆。
語文老師講過,生命脆弱,而他的家人尤為如此。
電話那頭叫了幾聲,聽不到姬煜翔的回音無奈挂斷了。
他倒在牆邊,眼睛酸得厲害,牆上的校訓逐漸模糊,他反複跟着念,最後實在看不清了。
時間仿佛凍入冰中,一分一秒被無限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
三個錯落有致的人影走近,在他身邊站定,手裏拎着三四袋水果和零食。瘦的那個率先躬下身子,把他從地上撈起來,矮的那位乖巧地拂去他身上的土。
“男兒有淚不輕彈。”邵厲嫌棄地“啧”了一聲:“姬煜翔,你別不是要哭了吧。”
“你們怎麽來了?”姬煜翔聲音飄忽。
“來撿少爺的金豆子。”邵厲用食指掃過姬煜翔的眼尾,小聲說:“啧啧啧,真丢人啊。”
姬煜翔打開他的手,扯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
于鵬手裏拎着一大袋水果,用下巴指了指病房:“現在怎麽樣?”
沒等姬煜翔回答,醫務室的門從內打開了,校醫摘下口罩,掃了一圈兒多出來的三個人,心平氣和地說:“多虧鄭醫生留下的詳細病況和特效藥,輸完液回家休養幾天。”
說罷他看了姬煜翔一眼,語氣不悅道:“他是DCD患者,紅細胞、白細胞、激素和代謝功能都有問題。确實不适合劇烈運動,以後不要再讓他參加運動會了。”
“DCD?”于鵬疑惑道。
校醫嘆氣道:“一種極為罕見的遺傳性免疫缺陷病,發病率不到五十萬分之一。看他的情況,家裏應該有人得過。”
于鵬閉了嘴。
姬煜翔家的情況,他們多少都了解。
校醫将幾人放進門。
白皓月躺在床上,面色蒼白。他似乎有意識,但腦袋轉得很慢,睫毛随着呼吸輕輕抖動,像是立刻要在空氣中消散了。
姬煜翔把手伸進被單裏,輕輕攥住他的手,不說話也不動,似乎只想将他留下來。
日将西斜,運動會散場,學生們背着書包,說笑着從窗邊經過。
今天放學比平時早,又因為運動會沒太多作業,每個人都笑容燦爛。
其他幾個人提前被家人接走,姬煜翔端坐在病床旁,等白皓月恢複些意識,給他削蘋果。
“吃完蘋果咱們就回家。”
“我已經給司機打過電話了,待會兒我把你送上車,自己騎車回去。”
“你別搖頭,沒得商量。”
兩瓶液下去,白皓月清醒了不少,除了行動有些遲緩,整體算沒事了。
手機再次響起,姬煜翔抽出兩張紙巾墊在蘋果底下,抽身躲到走廊裏。
白皓瑾的聲音帶着兩分難以察覺的喑啞,問白皓月有沒有參加項目。
肯定的答案彌漫在唇齒間,姬煜翔沉默了片刻,第一次對母親說了謊。
話筒對面的女人舒了口氣,随後又提起嗓子問:“那你呢,你沒事吧?”
姬煜翔拔高了音量讓自己聽起來中氣十足些,對面的聲音終于和緩下來。
“媽……”姬煜翔攥緊機身,沒什麽要說的了,卻遲遲不挂斷。消磨了半分鐘,姬煜翔顫抖着說:“工作結束早點回家,我想你了。”
對面靜了幾秒,白皓瑾笑着應了一聲,手機屏幕閃着微弱的光,兩人沒有再說什麽,默契地挂斷了電話。
深秋的晚風吹起一層薄霜,流經飛馳的單車,順呼吸爬進姬煜翔的血液,包裹住思緒,濃得散不開。
他從沒對白皓瑾說過謊,特別是在她關心的大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