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像一只小狼
第二十四章 像一只小狼
比桃花盛景來的更早的,是籠如暗夜的時疫。
澧朝京都幾乎一夜間就亂了起來。
起先僅幾例的時疫,如風起青萍之末,短短旬日,便傳遍了整個都城。
此次時疫來的既兇且猛,短短數日已然有百人不治而亡。
百姓們閉門不出,痛苦呻吟不時傳出;官員閉緊門戶,禁止出入嬰城自保。
接袂成帷的澧都一時愁雲慘霧、門可羅雀。
醫館皆落門躲災,冷寂的街道往來,都是已患病的人宛若游屍失魂,躲在醫館廊下擠着汲暖,身旁還有幾個早就冷卻、死狀可怖的屍體。
“嘿!這兒還要幾車!”
一個将青麻巾子繞住口鼻的官府雜役朝着不遠處的馬車揮手,待馬車近了,便指着仁心醫館那煞金真書筆體書就的【草藥銀針醫大病,丹心神手挽沉疴】對聯下,七倒八歪的幾十個或死或活的人和屍體。
馬車上下來一個壯實粗黑的漢子,瞧見了這場景擰着鼻子臭罵,“入他娘的尻!死不死在自己家裏,非要死在這兒讓爺來給他收屍!”
說完,還忍不住上前踹倒了一具早已挺了的屍體,忽然被前面那人攔住,“都是有病的你碰它作甚!小心自己染上病!”
那人還不解氣,私下裏還罵着,“豬油蒙了心才來做狗什子臨時雜役!好事兒輪不上咱,偏偏撿屍的活計派給我們!難道咱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老子還有老母小崽要養的!入他娘的九張尻!”
“快悄聲些罷!”那膽小的害怕的往身後瞅瞅,還好沒有其他的雜役聽見。
若不是為了一月五兩的銀錢,誰肯幹着官府的臨時雜役?
兩人二話不說,草草用破布包了手,一頭一尾地就忙活起搬運屍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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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一馬車已經滿了,地上還餘十幾個屍體,旁邊還坐着幾個目色呆滞的,有一下沒一下的喘氣兒,都抻長了脖子望着他們,只瞧的二人心裏發毛。
剩下的只好下次來搬,二人一跳屁股落在車轅兩側上,一聲響亮的馬鞭聲,便朝着郊外的大火場駕去。
“放我出去,我還沒死呢...”
馬車才踏三步,身後馬車上就幽幽傳來一句。
登時,吓得二人汗毛直立。
“石頭,你聽後面屍堆裏,是不是...有人說話?”
“難道,回光返照?”
阿全踟蹰了起來,“這人還活着,這一車的可都是要進火的...”
兩人之間靜默了起來。
“救命,壓得我喘不過氣兒來了...”
那人細微如蠅的話如風般鑽進二人的耳朵裏,可回頭看去,橫七豎八的屍體,哪有人張嘴?
阿全膽子小,幾乎已經要哭了出來,若不是給自己婆娘攢錢看病,他也不會接下官府放出的這臨時的活計,人家正式的官兒遑論大小,誰願意來冒命來做這個?
到頭來,都是苦命人罷了。
“這、這可怎麽是好?”
石頭是個膽大有主意的,“早晚都活不成了!不如就早日送他早登極樂!”
阿全吓得缰繩都拿不穩,“那可是要活焚啊!不成不成!”
“難道你肯去那屍堆裏找出是哪個還有氣兒的!?找出來,你能救他?”
兩句話,阿全也沒了主意。
這一路,再無人言語。
火光沖天的屍坑火海上方,飄飄蕩蕩無數的蚊蠅茍茍,聽之讓人毛發豎起,脊骨寒透。
寒風刺骨,呼嘯聲中帶着無盡的哀嚎。
下人寝房裏一燈搖曳,散發着幽幽黃光,仿佛是地獄的引路燈。
“餘媽活不得了,咳咳咳...離我遠些,你、你且逃命去罷...”
餘媽往常那顧盼慈憐的眼此刻失神深陷,雙手枯幹如枝,憔悴不堪,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生命,要散在這一方破榻上。
桑無憂幾近心痛難站立,此刻卻不敢大肆淚流,撐着一張臉掩住悲痛,緊緊握住她的枯手,“餘媽休要胡說,不過一場小小傷風而已,哪裏就能害命?您得活到百歲無憂!”
餘媽鼻孔哼出一絲無力的笑,喘息了好久,才緩緩道,“小丫頭別騙我了,我知自己染的時疫,少不得一會兒,就有人将我送出府去了...”
“您不要亂想,有我在,誰都別想動您一下!來,把這碗水喝了...”
餘媽怎麽忍心博了她的好意,又見自己怎麽驅都驅不走她,只好在她的攙扶下,勉強喝了一口,只喝了一口便覺不對,桑無憂卻不讓她,半強似的将那碗都喂予了她。
“...這、這是參湯?”見桑無憂那幾近忍不住的濕眶,自己也辛酸起來,“若給人知道了,免不得又要罰你去。”
桑無憂此刻卻無比的怨恨自己。她安安穩穩在柴房裏的時候,正是餘媽發病的時候,無人照顧、衆人議論,那該是怎樣難熬的絕望!
“待我死了,你便燒了我,把我埋在丈夫丫頭身邊去吧,也好、叫我們黃泉團聚...”
“我不許您這樣說!”
她再也忍不住,幾乎失控般的淚湧出眼眶,撲進她依戀的懷裏,亦是她唯一的港灣,“求您了,求您別這樣說,無憂、無憂便是拼了這條命出去,也一定會救您的!”
餘媽幹澀的眼眶渡出兩條清淺細線,想摸摸近在眼前她的烏發,卻怎麽也沒有氣力。
還想說什麽,卻聽見門外吵吵嚷嚷了起來。
悲風凄雨的下人屋,忽然被人踹開。
桑無憂向外看去,深夜裏,一群人手持火把站在門前,面露兇光猶如野獸。
“你們看!我就說餘媽得了時疫躲在這裏!”
餘媽和桑無憂一直照顧的那個海棠,此刻正站在人群的正中央,尖聲尖氣的指着他們。
燈火在她臉上跳躍,看不出一絲童稚,倒叫她的市儈狠毒照個清清楚楚。
桑無憂的手,悄悄攥住身側的小杌子,繃緊一身,死死盯着衆人。
“好你個餘媽,此前稱病一直不出來幹活我還可憐你,難道就能瞞過咱們去!”
“爛了心眼兒的婆子!打量着将咱們膳房的都染了、死了,你才甘心嗎!走,咱們将她扔出去!”
人群中也有尚存理智也是曾和桑無憂交好的,此刻小聲回複,“咱們只是膳房的,哪裏能決定将人趕走?要不,這事兒還是報給老夫人大爺...”
“我呸你個瞎眼的!你以為這是什麽病?要人命的病!你若不怕死,就同那兩個短命的一個屋子去!”
人群亂嘈嘈的,争論了起來,可始終無人不敢上前,只是不知是誰将人一推,屋子裏栽倒進來個壯實的男人,正是火頭大水。
人群一下攢動起來,跟着向前邁了一大步!
“誰先上來我跟他同歸于盡!”
那大水雖挺拔個兒大,卻是個膽兒小的,一見眼前這小娘子手攥着結實的小杌子目眦欲裂,也心裏沒底。
他不過是來湊熱鬧的,不知被那個缺德的給推進來的!
縱然她那小身板兒還打不死自己,他可不想傷了去,囫囵起身就朝人群外邊鑽去。
可外頭人多,此刻都朝着裏面湧進來,直擠得門框哄哄作響,他一個人力氣再大,又怎麽能接住翻湧的浪潮?轉眼就又被推了回去。
眼見着衆人眼中個個迸射着陰狠毒辣的眼光,桑無憂暗道不好。
他們人多勢衆若真上前搶奪,且不論她能不能攔住,只餘媽這般的脆弱,一經折騰,就再也沒有活命的機會了!
幾個結實的小厮和婆子都已經撈起袖子,磨肩擦掌朝着餘媽來了!
“時疫是傳人的!不怕死的就上前來抓人!”
那幾個離餘媽已一丈遠的聽她這麽一說,猛然退後三步,驚疑的瞅着她。
“大家別聽她胡說,若是傳人她怎麽還敢和這婆子待在一個屋子裏?”
說這話的,竟是海棠。
桑無憂幫過她不少,實在不知自己是哪裏得罪了她,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竟要這般對她們趕盡殺絕!
那幾個不知信誰的,只敢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你們便是沒出去,難道還沒聽過外面的流言?此病可傳人的,病情前期僅感乏力咳嗽,中期病情急轉直下,高熱不退、血痰頻現。若已至沉疴,則五髒皆碎、七竅流血,死狀恐怖!”
此話一出,衆人也無心去探究那流言真假,都怕這樣的病染了自己一絲!
個個手腳并用地都如狗般逃出了這屋子,前撲後擁,生怕自己沾上一分一毫的病氣,七竅流血而死!
适才喧鬧的屋子,此刻只餘北風怒號。
“餘媽,我适所言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吓退他們罷了,你萬不要放心裏去。”
餘媽從未見過如剛才那般的桑無憂,張揚舞爪護住她的樣子像極了一只小狼,兇戾的惹人心痛。
“我自是不信的,我家無憂說什麽,我都信...咳咳咳...”她又忍不住的咳嗽了起來,劇烈起伏過後,她便将那帕子攥在手心,藏在了被子裏。
桑無憂沒有拆穿,那帕子定然已是沾了血的。
她适才确實撒了謊,血痰頻現,已是晚期的征兆。
“餘媽你躺下好好休息,侯爺快回了,我晚點再來看你。”
見餘媽終于阖上雙目,她輕手輕腳而去。
恍惚四周,她連痛哭流涕的時間都沒有,袖子一掩,腳程飛快。
卻不是去見山院,遠遠瞧着,竟是朝着摘星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