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夢真的死訊被最大程度的壓了下來。除了李家內部,外界幾乎無人知道這件事。為了減小影響,悼念儀式在李家主宅進行。
到場的人除了李雲濟,季若亭,白萱,趙森和李叔,還有平時與主家親近的旁支。所有人穿着黑衣,佩戴白花,幾乎沒有交談。李家的長輩都疼愛李夢真,平輩也無一不與李夢真交好,這場簡單的葬禮上,有人的悲痛沒有生息,有人哭得脫力。
午餐準備得簡單,大家都沒什麽胃口,白萱因精力不濟已被送回房間休息。席間李雲濟放下餐具,開口:“我有件事要與大家商量。”
其他人都擡頭看向他。李雲濟把接游躍進家門這件事以及之後的安排簡單講明,也說明了理由。
“明年三月就到奶奶的九十歲壽辰。”李雲濟說:“無論如何,至少讓老人家在壽辰上開開心心的。”
衆人一時說不出話。李雲濟的大伯李清平揉着眉心,第一個開口:“雲濟,你也太大膽了,你知道老人家壽辰那天會有多少人來祝賀嗎?”
李雲濟:“我會以奶奶年事已高為由,盡量減少來賓探訪。”
李清平的大兒子李拙始終安靜不言。有人問:“雲濟,那孩子現在在這裏嗎?”
李雲濟說:“李叔,帶人進來。”
游躍已經在門外站了十分鐘。
十分鐘前他正在房裏翻看李夢真的學習課本,李夢真的字飄逸靈動,游躍嘗試仿了幾個字,但他的字一筆一劃,他仿不來李夢真的字。
然後李叔就敲門進來,帶他到樓下餐廳邊等着。這一周他連房間都很少出,每天除了給哥哥的主治醫生打電話确認情況,游躍就是在學習,看書,學做李夢真。
游躍低着頭站在餐廳門口,他換上了幹淨的白襯衣和長褲,頭發也修剪了。之前他的頭發太長了,都快擋住眼睛。
李叔低聲道:“頭擡起來,背挺直。”
游躍擡起頭站直深呼吸,雙手松開放下。李叔敲了敲餐廳的門,帶着游躍走進去。
游躍一進餐廳,有幾個人就下意識從餐桌旁站了起來,呆呆看着游躍。李雲濟眼看着游躍向自己走過來,他的手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很快握緊手指,鎮定下來。
“他,他是......”
李清平的小兒子李岚幾步沖到游躍面前,抓住他的肩膀震驚看着他。游躍肩膀都被抓疼了,他不敢亂動。
他在李夢真的生日視頻裏見過這個人的臉,李夢真把切好的蛋糕給他,叫他“岚哥”,結果蛋糕上的巧克力片撞掉了,李岚揪着李夢真,說笨蛋小真,你賠我的巧克力。
李岚死死盯着游躍看了幾秒,胸膛起伏。他松開手後退幾步,神情都恍惚了。
游躍聽到有人顫聲開口:“太像了......”
李雲濟站起身,游躍站在他身邊,所有人看着這個畫面,皆是一臉的荒謬和難以置信。
“事情就是這樣。如果各位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繼續下去。”李雲濟說:“伯父,你們現在與奶奶住在一起,還請你們安頓好奶奶,不要讓她起任何疑心。”
“煩請在場各位告知其他親屬,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外漏,以免傳到老人家耳朵裏。無論誰問起,只有一句[小真出國念書]。”
宴席散去,李雲濟一個人坐在餐廳。他燃起煙,李叔端來一杯熱茶放在他的面前。
“雲濟,你最近太累了。”李叔說:“上樓休息一下吧。”
李雲濟恍若未聞,不知在想什麽。他問:“他學得怎麽樣了?”
“他”是指游躍。李叔答:“基礎有點薄弱,學東西比較慢,得多花時間。”
李雲濟掐了煙,起身往樓上去。游躍在李家人面前露了個面就回到了樓上,李雲濟推開他房間的門,游躍轉過頭見是他,馬上站起身,像是想朝他走幾步,看見他的表情,又沒敢動。
李雲濟來到書桌前,看着桌上攤開的弟弟的課本,右邊放着一個空本子,上面都是游躍模仿李夢真寫的字,仿得半點不像。
李雲濟說:“不需要你仿他的字。”
游躍把本子蓋起來,小聲答:“好的,對不起。”
“剛才那些人都認識嗎?”
“認識。”游躍把手背到身後,偷偷地一個個伸手指:“您的妻子季若亭,您的伯父李清平......”
李雲濟打斷他:“現在開始,把你當作李夢真。”
游躍把手指握起來,低頭看着地毯,重新伸手指:“小真......我,我的嫂子季若亭,我的大伯父李清平,大伯母嚴樂晴,堂哥李拙,李岚......”
游躍把十個手指都伸完了,他很緊張,說錯了兩個人的名字,李雲濟沒再讓他說下去。
“整整一周,連名字和人臉都記不住。”
李雲濟的聲音很冷。游躍臉色發白:“對不起,我會記住的。”
他見李雲濟沒說話,擡起頭看向男人,鼓起勇氣:“明早之前......我一定會全都記住的。”
李雲濟與他對視兩秒,有些許煩躁地轉過臉。他很少情緒外露,沉默片刻後,李雲濟朝外走,看也不看他。
“跟我來書房。”
游躍端坐在書房椅子上,腰背不自然地挺直。他的面前放着兩份協議,趙森和另一名律師站在旁邊,李雲濟坐在他的對面。
趙森在一旁對游躍講解協議的每一條,但游躍其實沒有聽得太仔細。趙森溫聲提出他需要暫時與在讀的學校和親朋好友切斷關系、僞裝出遠走他方的情況,游躍說:“可以。除了哥哥,我沒有親朋好友。”
趙森說:“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還需要您盡量待在這個家裏,減少非必要的外出,不知您是否接受這個條件?”
這其實相當于軟禁。不讓游躍外出,用犧牲他的自由來換取穩妥行事。
游躍卻沒怎麽仔細想就點頭:“我接受。”
李雲濟看他一眼。該說他是愚笨還是大膽?協議一簽,就代表他自願被關在這處宅子裏,随他們這群陌生人擺弄。
但李雲濟也不在乎。他無暇去顧及一個小孩的心情。
事實上對游躍來說,抛棄曾經灰暗的人生不是什麽難事,現在竟有人願意救他的哥哥,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雙方簽好協議,晚上游躍獨自在卧室裏,抱着李家的家族譜系和視頻照片一遍遍地看。直到時鐘指向一點,游躍放下紙筆和平板電腦,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
僅僅是一個卧室就比他曾經在福利院住的房間大了。那個房間能睡下二十個小孩,而這裏只有他一個人。
游躍還不太會用淋浴,也不敢用別人家的浴缸泡澡,草草把自己洗幹淨就出來了。夏園坐落飛鴻區的山頂,從窗外看去,可見遠處的大海,海上光點閃爍,山下一圈圈公路的亮光交錯。
游躍第一次俯瞰這片富裕之地繁華的城市夜景。
他怔怔看了一會兒,漓城八月的夜風潮熱,游躍被風吹得回過神,忙關上窗戶,關燈爬上床。明天六點半就要起床,他要上專業課,禮儀課,還得學大提琴。李夢真從小就學大提琴,早就考過大提琴十級。
游躍不敢去想自己能不能做到,事到如今,他拼命也得做到。他蒙上被子閉緊眼睛,催促自己入眠。
別害怕,別害怕。游躍把腦袋埋進被子,自我催眠似的不斷默念。他又開始在腦子裏一個個背李家人的名字,背英語單詞,回憶今天一整天在餐桌上吃過的菜肴,都是李夢真愛吃的。
游躍在思緒混亂的糟糕狀态裏睡着,他沒睡安穩,混亂地做夢,一會兒夢到小時候在福利院的生活,一會兒夢到哥哥在他眼前出車禍,車被撞飛、翻滾,砸在地上,血從破碎的車子裏湧出來,淹沒他的腳。
游躍從噩夢中掙紮醒來,蜷在床上難受地喘了會兒,背上都出了冷汗。他坐起身,餘光卻瞥到黑暗之中,一個人影立在卧室的門口。
“!”游躍吓得倒抽一口氣,上半身一下後仰,腦袋“咚”地撞在床頭。
人影晃了晃,一步步朝他走來,走進單薄的月光裏。白萱披着身睡衣,身形瘦挑,搖搖欲墜如風中葉,鋪頭散發,一雙無神的眼睛看着床上的游躍。
游躍頭疼都顧不上,他吓得不輕,僵在床上差點以為自己生出幻覺:“請問......您有什麽事......”
白萱停在床邊。
“你的目的是什麽?”白萱漠然道。
“什麽......目的......”
“為什麽偏偏是你出現在那裏?”白萱死死盯着游躍:“怎麽可能就那麽巧?小真一出事,你就出現在雲濟面前?”
游躍無措地跪在床上,白萱沖過來抓住他的胳膊,游躍不敢反抗,被狠狠拖下床,沒站穩差點跌倒在地上。白萱緊緊掐住他的手腕:“這是不是你的陰謀?是你害死了小真,對不對?!”
傭人被動靜吵醒,匆匆跑進來哄勸白萱,白萱抓着游躍不放,指甲陷進游躍的手臂肉裏,疼得游躍冒汗。
“媽!”季若亭從主宅趕來游躍住的卧室,上前幾步扶住白萱。這陣子他都帶着孩子住在主宅,李雲濟今晚趕回了公司,他聽到白萱半夜去了副宅的消息時頭都疼了,他也連續幾天沒睡一個好覺。
白萱終于放開游躍,嗚咽地哭。傭人抱住白萱,扶着她離開卧室。季若亭看一眼游躍,游躍面容蒼白,睡衣亂七八糟,手腕被抓出了血痕。少年光着腳站在淺淡的月色裏,腳踝瘦得突出。
季若亭說:“媽情緒不好,請你體諒。”
游躍點點頭,手腕上的傷口疼得很,他說不出話,也不敢說。季若亭叫來一位年輕的女傭:“拿醫療箱來處理一下。”
他吩咐完了,臨走前站在房間門口,轉身看向游躍。
“做好你該做的。”季若亭淡淡開口:“不該做的、不該想的,全都別起心思,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