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第 16 章

郭雲珠聽到這個消息時,其實也正猶豫要不要請宋慧娘過來。

她并非是不願意去請,而是昨日也抱着僥幸心理,認為這或許并不是太大的毛病,到了晚上熱度就退了也未可知,卻不成服了藥之後,不僅熱度未退,症狀還更嚴重了。

陛下不僅滴水未進,連喝得藥也一起吐了出來,整日整夜地哭鬧,卻又說不出緣由來。

她心慌意亂,王禪卻在一邊進言:“娘娘,我們未去請她,她卻知道陛下的狀況,看來,她一直在窺探咱們宮中之事呢。”

郭雲珠心想,這現在還重要麽?

她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她渾身脫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只擺了擺手,又招呼了一下蘭渝,示意她把宋慧娘請進來。

她坐在椅子上,聽到腳步匆匆離去又匆匆而來,就在那腳步聲又回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一下,叫她的心跳仿佛也突然停滞了。

她擡起頭,看見宋慧娘站在門口,直直盯着她,看不出什麽情緒,郭雲珠卻感到一種愧疚與悔恨撲面而來,下意識又低下了頭。

對不起。

她想。對不起。

但她沒有說出口,大約是因為,她也覺得,此時便是道歉也是徒勞的。

在宋慧娘走過來行禮之前,她終于提起一口氣來,站起來上前将她扶住,啞聲道:“不要多禮,姐姐進去看看吧,陛下一直……喊阿娘呢。”

她便看見宋慧娘枯井一般的雙眼,突然翻湧起洶湧的浪潮,只一息,又回複平靜,随後微眨了兩下,将手臂輕輕從郭雲珠手中掙脫了出來

她看着郭雲珠道:“娘娘,我也只有一個孩子。”

這話沒頭沒尾,郭雲珠卻好像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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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僅是先帝唯一的孩子,更是她唯一的孩子。

對于宋慧娘來說,宋錦書最重要的身份并不是當今的天子,而是她的孩子。

頃刻之間,郭雲珠感到自己一敗塗地。

因為她确實想過,天子若是真的崩了,與她也無礙,只是宋慧娘,大約就要出宮去了。

她大約覺得自己比宋慧娘幸運一些。

她自覺卑劣,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回過神來宋慧娘已走進裏間,她猶豫了片刻,跟在她身後也進入其中,房間裏彌漫着藥材的苦味,門窗緊閉,燒着地龍,于是比外頭熱上好多。

她偷偷描着宋慧娘的神情,見她皺起眉來,心中不覺緊張,絞盡腦汁想着自己哪裏做得不好。

而宋慧娘快步向前,已到了床前,看見被褥中宋錦書滿臉通紅,心都快碎了。

她看了太醫院的脈案,覺得宋錦書得的像是病毒性感冒,一看宮人們将她捂得像個粽子,便急忙開口道:“本就發熱,還捂成這樣,豈不是要燒得更厲害。”

王禪上前:“這是太醫吩咐的。”

宋慧娘語氣很沖:“哪個太醫?”

邊上便有個看上去年紀不小的太醫慢悠悠道:“娘娘這就有所不知了,這風寒之症,是因寒氣入體,想要康複,便要隔絕外界的寒氣,正所謂……”

宋慧娘聽他掉起書袋來,開始說一堆自己聽不懂的話,便扭過頭去看郭雲珠:“娘娘,能否聽我一言?”

“你、你說。”

“屋裏太悶熱了些,稍開下窗通通風吧,将這厚被子拿走,取輕薄些的被褥來,再拿盆涼水和棉帕來。”

四目相對,郭雲珠只覺宋慧娘目光深邃,頗具壓力,不知不覺就點頭吩咐道:“好,就按宋娘娘說的做。”

太醫還想說話,卻聽宋慧娘道:“朱太醫,我看了你先前的方子,都是些補藥,便是針對風寒,也并不對症,你是怎麽想的。”

朱太醫一愣,大約是沒想到宋慧娘懂這個,臉上閃過怔忡,但很快又道:“陛下病來得急,需循序漸進,何況哪裏不對症了,這藥方中的桂枝、蒲公英都是發汗清熱的功效。”

宋慧娘扯動嘴角冷笑了下,她知道自己說的話絕不可能比一個太醫更有說服力,思索了片刻,決定下個猛藥。

國人的性情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她把話說嚴重了,不重視她也該重視她的話了。

于是沒有理會對方的辯駁,只盯着他道:“我聽聞,太醫院為了不承擔責任,向來有個約定俗成,便是貴人病急,便只開補藥,防止用藥不當導致病情加重,你們太醫內部有此約定,便是找了其他的太醫,也絕不說出問題所在來,對麽。”

郭雲珠既驚又怒:“什麽?還有此事?”

朱太醫站起來道:“絕無此事!”

轉而又怒斥宋慧娘:“娘娘是從哪裏聽來的讒言,臣要與此人當面對質!”

宋慧娘道:“我從民間來,自然是民間的傳聞,連民間都有這樣的傳聞,未必不是太醫院的人洩露出來的吧?”

朱太醫被噎了一下,正又要辯駁,郭雲珠帶着怒氣道:“朱友維,你放肆,你就這樣和宋太後說話麽?”

朱太醫像是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人并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皇帝的生母,忙跪倒在地道:“臣孟浪。”

宋慧娘沉默了片刻。

她自然意識得到,自己和郭雲珠,雖有着相同的身份,在很多人眼裏,卻是完全不同地位的兩個人。

但從前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麽,畢竟地位一下子天差地別,她能進宮成為太後已經算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光有地位沒有實權,恐怕是不行的。

沒有人會只因為一個名號就對你産生尊重。

或者說,懼怕。

她看着郭雲珠,見她怒氣勃然,如風雨欲來,令在場所有人噤若寒蟬,于是她說的話也被聽了進去:“将太醫院的人都叫來,孤倒要問問是不是有這個約定俗成!”

郭雲珠身旁的大宮女忙口中稱“是”,要退出門去,宋慧娘道:“且慢。”

此時冷水盆也端來了,宋慧娘邊用棉布沾濕了冷水幫宋錦書降溫,邊開口道:“将太醫院全叫來對峙,怕是不行的吧,他們自然會否認。”

“宋娘娘你……”朱友維氣得又要說話,卻被郭雲珠瞪了一眼,于是忍氣吞聲又低下頭去。

轉而郭雲珠好聲好氣問宋慧娘:“那姐姐覺得該如何是好呢?”

兩方态度對比之鮮明,宋慧娘覺得自己好像是什麽正在蠱惑君王的妖妃。

她心中早已有了腹稿,此時緩緩道來:“既是民間有的說法,不若請個民間的大夫來看如何?只是怕民間的大夫知曉了身份,心中害怕……”

郭雲珠:“那該如何?”

“可否送出宮去,在宮外治療呢?”

郭雲珠一愣,随即猶豫起來,而那朱太醫氣得臉紅脖子粗,此時還是忍不住道:“臣全家世代行醫,難道還不如這民間的游醫,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若娘娘不信臣,就賜臣告老還鄉吧。”

王禪亦幫腔:“娘娘怎麽會說出這樣的主意,簡直有些荒謬了。”

宋慧娘眼下對扮演一個小人也有了心得,反問道:“朱太醫是怕了吧?怕真被揭穿了,會引來殺身之禍,哪還有什麽告老還鄉的好事。”

朱友維對宋慧娘怒目而視,但看着郭雲珠,又不敢多說什麽,只甕聲甕氣道:“臣絕無此意。”

郭雲珠見宋慧娘垂眸替宋錦書擦汗,一派慈母柔情,不禁也是心軟——不出宮本就是怕陛下出事,但若陛下已經出事了呢?

出宮去碰碰運氣,也未必不行。

只是……

“出宮不是不行,只是去哪呢?若去行宮,也會漏了痕跡吧?”

宋慧娘心中已松了口氣。

她其實最怕的是這事和郭雲珠有關,但若是郭雲珠想要害死宋錦書,想必是不可能同意讓她們出宮的。

于是她說出了已打好腹稿的話:“去行宮自然也太過大動幹戈,這會兒若叫別人知道天子重病,恐怕不好吧?我也不希望娘娘為難,不若,去右相府上?”

她用餘光瞥着郭雲珠的神色,見郭雲珠微微蹙眉,便又說:“……或是去其他朝中重臣府上,只消是娘娘信任的就行。”

但是最好還是不要去郭府。

宋慧娘心想。

正巧,郭雲珠也不想去郭府。

因為她最知道家人的想法,知道要是去郭府會鬧出多大的事來。

但是去楊桉甫府上……

正糾結之中,宋錦書緩緩醒來,看見床邊的宋慧娘,沙啞着嗓子吐出一句:“阿娘,我難受……”

宋慧娘俯下身去将她摟住,低聲道:“馬上就會好起來的,馬上,馬上……”

不安慰還好,一安慰,淚珠便如珠串般傾瀉而出,宋錦書啞着嗓子哭泣,浸濕了宋慧娘的衣衫。

郭雲珠不忍再看,撇開眼道:“你可有認識的民間大夫,孤派人去右相府知會的時候,就可以順便去請了。”

宋慧娘擡起頭來:“是有一個,便住在西城坊市之中,只希望娘娘請她之時定要遮掩身份,不然我怕她也像太醫一般,不敢用藥。”

不顧朱友維憤怒的神情和王禪的勸阻,宋慧娘說出地址,沒過多久,待侍從從宮外回來,衆人便打點行裝,避開衆人出了宮。

三人坐于同一個車輿之中,宋慧娘與郭雲珠分坐兩邊,讓宋錦書躺在中間。

宋慧娘幫宋錦書降溫之後,宋錦書好了許多,此時沉沉睡去,只是睡得不太安穩,緊緊皺着眉頭,四下無人,宋慧娘終于開口道:“娘娘,其實我還有一些疑慮,只是還不能确定,不是當說不當說。”

郭雲珠道:“姐姐且說吧。”

“我略通一些醫理,因此總覺得,這病症不像是凍出來的傷寒,倒像是傳染的,不知宮中近來可有其他宮人也得了風寒?”

郭雲珠皺起眉頭來:“并不曾。”

“那城中可有疫症?”

郭雲珠想起來了:“這倒是有!”

宋慧娘滿意點頭。

她當然知道有。

前天的奏折裏,京兆尹便報了此事,想必在早朝時,肯定也是提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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