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第 40 章
宋慧娘只當無事發生, 整理了一下頭發,拍了拍郭雲珠的肩頭:“該起了。”
郭雲珠這時才悠悠睜開眼睛——這完全是因為剛才她不敢睜開。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鑽在宋慧娘的懷裏,還被對方發現, 這件事尴尬得令她感到頭皮發麻。
自己的睡姿是向來如此糟糕麽?還是被什麽奪舍了神智?
其實昨晚她還一直有一個擔憂, 便是擔憂宋慧娘若提起親吻的事, 自己到底該怎麽回答。
幸而宋慧娘一晚上都沒有提這件事的意思,郭雲珠感到松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悵然若失。
這個心緒她還沒理清呢,自己又舉止失态了。
但可能是債多了不愁,這會兒反而沒有前幾天那樣的尴尬了,反而還因宋慧娘起身有點失落。
于是裝作還未睡醒, 微眯着眼睛拉開床帏:“什麽時辰了?”
“看天色未亮, 蘭渝也還沒來叫, 應該還挺早吧。”
結果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蘭渝的聲音:“娘娘醒了麽?卯時已過了。”
因帳內封閉昏暗而來帶的潮悶的、溫暖的、叫人氣息交融的氛圍便突然散去了, 床帏拉開,光線進入, 宋慧娘坐在床頭,擡眼看見郭雲珠烏黑長發下雪白纖細的脖頸, 和微微漏出一寸的香肩。
下一秒手指拉了一下衣服, 肩膀便遮住了, 郭雲珠回頭看她:“慧娘休息好了麽, 若沒休息好, 還可以再睡會兒。”
宋慧娘只覺此情此景, 令人心馳蕩漾, 都恍惚了一會兒,才忙開口:“不用了, 睡得很好。”
宮仆們魚貫而入,開始替她們更衣,宋慧娘的恍惚勁兒過了,想起昨晚何謹說的好消息來,擡頭見郭雲珠正茫然發呆,似乎有些憂心忡忡,覺得對方定是在擔心戰事,便拉了下對方的手臂道:“別太擔心,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不定馬上就有好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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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雲珠聞言一愣,随即有些羞愧。
她其實還在想早上的事,聽宋慧娘說起國事來,忙打起精神道:“我知道的,不論眼下情況如何,我不會在外人面前露怯,漏了端倪。”
宋慧娘點頭,突然覺得不對,盯着郭雲珠心想:外人?
那麽說來,自己就不是外人咯?
然郭雲珠已經偏頭望向窗外,無論如何都不看她了,宋慧娘只好也不說話了。
吃了早膳,郭雲珠去上朝,她則回了瓊華宮,剛處理了一些瑣事,便有人來叫她,說郭太後請她去平章殿。
平章殿裏今日開了窗,春日和煦的微風便如羽毛般掠過房間的每一寸,但與這大好春光相比起來,殿中氛圍着實不怎麽樣,輿圖仍擺在中央,兩旁分坐着幾位重臣,郭雲珠端坐于中央,宋慧娘進去之時,一個說話的都沒有。
她在門檻上略站了站,蘭渝便迎上來,将她帶到了郭雲珠身邊,那裏已經又擺了一張椅子和座位。
她坐下,偏頭望向郭雲珠,郭雲珠穿着檀色的對襟長袍,外頭罩了層葡萄紫的流光紗外套,發飾簡單,只一對珠釵,配上面無表情的面孔,很叫人大氣都不敢出。
只與宋慧娘目光相接之時,眼神似乎軟了一軟,流露出一絲笑意來。
行禮之後,趙邝便急吼吼道:“那借債的主意,就是你想的吧宋娘娘,你是想叫咱們陛下步周赧王的後塵,也來一次債臺高築?”
昔年周赧王為讨伐秦國,曾向城中富商借錢,結果讨伐失敗,城中富商蜂擁而至,将周赧王逼上宮中的高臺,這是債臺高築的典故。
确實,其實前朝早就發過國債,有這些反駁,在宋慧娘的意料之中。
她施施然道:“彼時已是戰國,周天子倉皇而逃,破釜沉舟想來個絕地反擊,而我大齊如今國富民強,只是為了解一時之憂,怎麽能一樣呢?”
楊桉甫則試探地問:“娘娘準備如何借,又向誰借呢?”
“自然是願意借的人。”
“昔年劉宋向商賈與僧尼借錢,倒是也算度過了一時危急,只是後面還不出來,這該如何是好?”
趙邝道:“廢這功夫,不如就加個新稅,財産超過一定數額的,便捐給朝廷一部分,省得當了……哼,還要立牌坊。”
他還算忍住了沒說太糙的話。
顯然,在場的不少人都覺得這其實就是宋慧娘的意思,戶部尚書道:“其實為了解一時燃眉之急,如此因時應變一番,也不是不行吧。”
“昔年武帝立缗錢稅,不就大敗匈奴麽?”
楊桉甫搖頭:“不可不可,如此行事,百姓怎麽還能信任朝廷呢,之後,願意配合朝廷行事的人就更少了。”
話音剛落,宋慧娘擊掌站起來道:“楊相說得對呀!”
所有人都望向她。
宋慧娘一邊滿意地看着關注值上升,一邊說:“不僅如此,知曉你要收稅,願意從商做小生意的人就更少了,大家向往更好生活的願景也被打破了,這自然是萬萬不行的,還有,今日用此法解了一時燃眉之急,會不會往後就産生了惰性,越收越多?今日收富商,明日收小老百姓,再往後,變成了常例也不無可能吧,有些事,這個口子是不能開的。”
楊桉甫:“呃……是,是,那娘娘的意思是?”
“所以說了借就是借,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呀,我們借了錢,來年加利息還回去,那這對百姓來說,就只是一種儲蓄的手段,時間長了,他們搶着來買國債呢,你們怕還不起,無非是對國家財政收入沒有信心,所以問題并非是國債,而是財政收入怎麽上漲。”
“不……這、對,确實是。”
“那眼前不就有好路子麽,燕國想要通商開市,同意呀。”
趙邝眉毛一挑,楊桉甫也是眼神閃爍,便有一侍郎起身正色道:“萬萬不可,娘娘有所不知,燕國想要通商,是因為北地苦寒,寸草不生,難有發展,若是與我國通商,令他們得了我朝豐裕物産,說不得又要壯大起來。”
宋慧娘道:“正是因為他們東西少我們東西多,才能賺貿易順差啊——孤是說,咱們的出口量肯定高于他們,所以咱們賺到他們的錢多,他們賺到咱們的錢少,而且咱們可以規定可以貿易的品項,某些要緊的東西,自然是不可貿易的,至于什麽是要緊的,就可以慢慢決定。”
便又有人道:“可北境百姓蠻橫者多,未知有家國二字,開放通商,萬一他們北逃可怎麽辦?”
宋慧娘不解:“你這話說的,未免對我大齊太沒有信心,百姓想要的是什麽,是吃飽穿暖,有屋住,有樂子玩,這世上萬般道理,都越不過起碼的衣食住行去,人總是奔着好生活去的,堵不如疏,強迫不如吸引,朝廷給了他們好日子,為何他們還要奔着別人去,應該是燕國百姓,往我們這跑才對吧?”
她眨了下眼睛,又說:“不止對北境,普天之下皆是如此,若是朝廷能給百姓好的生活,誰突然犯傻想要跑?想造反?”
楊桉甫怔怔愣神了片刻。
她突然發現,這質樸的道理,為官久了,她竟都有些忘了。
她究竟是為何為官呢?
她擡頭望向宋慧娘,見宋慧娘也看着她,誠懇道:“為何不試試呢?若覺得還有些問題,都可以讨論,都可以提出,咱們的目标,應該是希望大齊越來越好吧,難道只想着原地踏步,把自己這一畝三分田經營好了就好了麽?有句話叫,不進則退,諸位,還是要警醒起來啊。”
楊桉甫忽又想起那日宋慧娘在自己府中,借小動作向她說出典故,向她抛來橄榄枝。
她當時想,宋娘娘是有些小聰明的。
今日卻想,也許有些小聰明的,分明就是自己吧。
她深深鞠躬行禮,道:“娘娘說得是,是臣愚鈍了,只是……萬一這戰……”敗了呢?
她不敢說下去,但大敗就在眼前,所有人的信心确實遭到了打擊。
今日宋慧娘來之前,平章殿氣氛沉寂,就是因為此。
郭太後提出意見,但只寥寥幾句,便都說不下去,并非因為主意不好,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執行的信心。
可宋慧娘一來,突然大家好像都被激勵起來似的,心中雖還有疑問,但已想做些事了。
宋慧娘撐着桌子站了起來。
她環顧四周,突然聲音發沉,用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不會敗。”
她的目光望向前方,每個人都覺得她好像看着自己。
“大齊,必勝!”
衆大臣情不自禁起身,屈膝行禮——
“大齊!必勝!”
趙邝雖未屈膝,也被氛圍所感站了起來,說完“必勝”才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
可是叫他再說什麽話折辱宋慧娘,卻說不出口了。
宋慧娘眼下所表現出來的姿态,簡直、簡直就像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幸而楊桉甫又開始提出一些新的問題,宋慧娘言語質樸,卻也一一答了,鞭辟入裏,絲絲入扣,談到忘了時間,衆人便在平章殿對付着用了午膳,聊到天黑才散。
宋慧娘坐得腰酸背痛,出了平章殿就伸了個攔腰,擡頭見暮色四合,倦鳥歸巢,只西邊仍留了一寸晚霞的餘晖,像是一段将息未息的火焰。
空氣中仍有太陽的溫度,夜風卻已沾上微涼的水汽,宋慧娘轉身挽住郭雲珠的手臂對她道:“天氣這麽好,咱們走回去吧。”
郭雲珠望着被挽住的手臂一時說不出話來。
上一次像這樣被挽手臂是什麽時候?
好像是十一歲的時候。
十一歲被定為皇後之後,她便在家修身養性,偶爾出門,從前平起平坐的姐妹兄弟,見了她也是不敢造次,畢恭畢敬。
她呢,也在這樣的環境與态度之中,認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同。
她是皇後了,她要恭儉溫良讓,不該咋咋呼呼,她要掩飾自己的情緒,不被人小看了去。
面具戴得久了,就忘記自己真實的樣子了。
宋慧娘就不一樣。
她好像收放自如。
就像她此刻歪頭看着自己,追問:“怎麽?不想走麽?”
笑容燦爛,與剛才在平章殿與衆大臣議事時的模樣就完全不同。
她忍不住開口:“你不怕麽?”
宋慧娘一愣:“什麽?”
郭雲珠垂眸:“大敗就在眼前,朝中上下全無信心,你代為理政,名不正言不順,大臣跋扈,不服于你,你與他們議事的時候,你不怕麽?”
漸漸昏暗的天地之間,涼風四起。
郭雲珠微垂的雙眸之中,似乎有淚意翻湧。
宋慧娘意識到了,郭雲珠不是在對她說這句話。
她是在對自己說。
不怕麽?
不,怕呢。
彼時只有十幾歲的郭雲珠,實在太怕了。
于是她用冷漠包裝起自己來,假裝自己什麽都不怕,無所畏懼。
宋慧娘突然想抱抱她。
于是她也那麽做了,她抱住郭雲珠,在她耳邊低聲道:“不怕啊,我有你呢。”
你也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