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第 59 章
郭雲珠又是一夜未睡。
這一次, 她害怕入睡的原因還包括了不想進入教室。
在黑暗的拔步床內,郭雲珠的思緒沒有邊際地蔓延,想了許多從前從未想過的事情。
在昨夜的夢中, 當宋慧娘說出喜歡她的話語的時候, 她就知道了, 自己得的也并不是什麽癔症,只是喜歡而已。
就好像那些敘述浪漫故事的話本裏,那些通常屬于地坤與天乾之間的情緒,那些在來信前後突然濃烈起來的欲望,是通常發生在身體剛剛成熟時候的情感。
這些前提和她統統不搭邊。
與她搭邊的只有她望着宋慧娘的時候,想要親吻對方的嘴唇, 想要更多的肌膚相親, 想要聞更多屬于對方的氣味, 想要與她吃飯,讀書, 閑逛,想要共度一生。
她時不時地想起宋慧娘的表白, 想象若是一個月前她能聽到這番話,她會多麽的開心。
她于是艱難地去思索為何會有這樣的改變, 毫無疑問地發現最大的改變就是郭家衆多人的入獄。
因為宋慧娘所設的局。
但宋慧娘所做的是出于一種國家大義, 是獲得天啓之後一種英雄般光輝的舉動, 甚至或許是歷史故事中天降下大任的聖人, 與十五年後大齊的滅亡比起來, 郭家若是作為障礙要得到掃除, 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那是自己的娘親和最重要的親人, 雖然此時在回憶中搜尋,甚至想不起上次阿娘開心的笑是什麽時候, 也想不起上次見到大姐是何年何月,但與她們相關之時,情與義也化作了巨大的枷鎖捆綁着她,又像是即将将她吞沒的巨蟒。
她想着這些,然後扪心自問,是只因如此麽?
竟然不是。
她早就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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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安分明由來已久。
是一開始相遇之時就埋下的種子。
她過去總覺得自己是能幫上宋慧娘的,不管是自己的家世還是對朝堂的了解,但漸漸地這種優勢不複存在,她看着宋慧娘,便好像看着一艘遲早将要駛離的大船。
不知不覺之間,她與宋慧娘之間的關系已經掉轉了方向,而她不知道,除了這些之外,她還能給對方什麽。
她應當早就意識到了,只是不願意承認,于是一次又一次忽視掉了這種不安。
現在這一切爆發了,她還能夠做什麽呢,她只能躲藏起來,就像是宋慧娘說的那樣。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她就這樣看着床邊的油燈燃盡,看着陽光鑽過了床帏的縫隙,她聽見蘭渝的腳步聲略顯踟蹰,過了好久才輕輕走近。
“娘娘醒了麽?”
郭雲珠不想讓自己顯得過于狼狽,于是暗暗清了清嗓子才開口:“醒了。”
糟糕,聲音還是顯得沙啞而含糊,是一夜未睡後的精疲力竭。
她在床帏拉開之前收起了無奈的苦笑,聽見蘭渝說:“宋娘娘今早來了一下,問您有沒有時間做些事情。”
郭雲珠當然有大把的時間:“什麽事情?”
“奴才也記不清,不過宋娘娘寫了封信箋,您可以看看。”
郭雲珠接過看了,信中說收繳整合了郭家部曲之後,在城外發現了一處莊園,趙若栗在此處聚集年幼的孩童訓練死士,如今所有人落網,便把這些孩童先帶到了掖庭,分門別類之後,能找到原本家庭的就送回家中,能被收養的就送去收養,剩餘的在想想能如何處置,只是涉及到人,事情繁瑣又複雜,所以想拜托郭雲珠去看看。
郭雲珠看完,頗有些無措,問蘭渝:“她只叫我一個人去?”
蘭渝道:“是這麽說的,說她還有別的事要忙碌,晚上再過來同娘娘對一對流程。”
郭雲珠坐在床頭,沉默了許久。
蘭渝有些不知所措,低聲問:“娘娘若是不願,奴才去回宋娘娘,好麽。”
郭雲珠終于開口:“更衣吧,這些人在哪?”
……
這些人被安置在撷芳宮之中。
撷芳宮通常是皇帝選秀時秀女短暫居住的宮殿,但如今宮中已經許久沒有選秀了——也可以預見未來十年都不會選秀,所以空置許久,剛好用來處置這些孩童。
郭雲珠還未走近,便已經聽到了孩童的玩鬧聲,她莫名心生膽怯,便先叫來門口的宮仆,道:“不是說先前有個管事照顧這些孩子麽,我先同這個管事聊聊。”
管事很快來了,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穿一件鼠灰襖子,矮胖而拘謹,看起來頗為膽怯。
郭雲珠從宋慧娘的書信中已知,在這個莊子裏還有數位教頭和管事,只是都行事殘忍,令人發指,幾乎都被投入獄中只等處以極刑,只有這位管事,得了衆多孩子的求情,說是唯一還會照顧他們的。
她還帶來了一個名單,郭雲珠翻開,打頭是幺幺,後面是幺二幺三一直到了玖玖,全是數字,沒有姓名。
“總共是九十九人麽?”郭雲珠問。
“不是。”管事搖頭,“巅峰時有兩百多人,只是九十九人會有編號,有一些演練或者任務死了,便從替補裏填上。”
郭雲珠一愣:“什麽演練,還會死人?”
管事便遞上另一疊冊子,封面上都沒字,打開也是一排又一排的流水賬,寫着某年某日,某某號進行水下憋氣,半柱香後死亡,又寫,某年某日,某某號舉百斤石,髀骨斷裂而亡……
郭雲珠看了兩頁,冊子掉到了地上,閉上眼睛捂住了嘴。
她感到有酸水向上翻湧,感到惡心和頭暈。
“這算是什麽演練,這是殺人。”
管事抹着淚:“奴才也覺得呢,這是殺人,可是,唉……”
宮仆已将落在地上的冊子又撿了起來,卻沒敢繼續給郭雲珠,郭雲珠怔怔呆了片刻,卻伸手道:“孤繼續看吧。”
她一一看了,莊子裏不僅訓練孩子,也訓練動物,又是也有成人,有些是犯錯的仆人,有些卻僅僅只因為年老或因幹活殘疾。
郭雲珠突然想到什麽,問那名管事:“你可曾見到過一位姓張的媽媽,三十多歲,她、她右眉上面有一顆突起的黑痣。”
管事搖頭:“不曾見過,奴才去莊子也不過兩三年,不過從前的演練記事也全放在庫房裏,按年份看的話,她若參與過,也會有記錄的。”
郭雲珠立刻派人去查,很快就查到了,十幾年前的記錄裏,便有一位姓張的婦人,三次演練,寥寥數語,最後血崩而亡。
郭雲珠看着那行字,淚水奔湧而出。
這定是她那位乳母,她一直以為,對方只是被趙若栗發賣了而已。
手指不住顫抖,眼前也陣陣發黑,她幾乎要暈過去,忽聽到門外有孩童高聲尖叫,才突然清醒過來,問:“發生了什麽?”
立刻有人出去詢問,便有宮仆領着三個孩子過來謝罪:“稚兒無狀,驚擾娘娘了,是玩鬧之時失手傷了人。”
三個孩子跪在地上,全都瘦小的驚人,因為身體太瘦,便顯得頭顱碩大,連接着脖子就好像是細枝上結了碩大的果子。
郭雲珠道:“都擡起頭來。”
三人擡頭,只有一人鼻青臉腫,郭雲珠怒道:“打成這樣,這是玩鬧?”
宮仆忙道:“不是不是,這孩子不是剛被打成這樣,是送來的時候就這樣了。”
郭雲珠便上前,蹲在地上問那鼻青臉腫的孩子:“是這樣麽?”
孩子努力睜大了腫脹的眼睛,像是吓呆了,好半天才輕聲開口:“是、是教頭打的,教頭說我太醜了,還是花着臉好看。”
郭雲珠深吸了一口氣:“剛才是你在叫?”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說到這,仿佛快被吓哭了,他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連聲道,“大人放過我吧,我以後不敢了……我以後不敢了……”
郭雲珠将他摟在懷中,制止了他的動作,道:“沒事的。”
又問:“你幾歲?”
對方茫然:“我不知道。”
管事道:“都是買來的孩子,人牙子都不知道幾歲,但一般莊子裏只買五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的,摸了骨知道大概年紀就是了。”
郭雲珠感到胸悶氣短,她實在受不了了,叫宮仆将孩子帶出去,又吩咐撷芳宮領班內侍:“好好照顧着,有任何短缺直接去領就行,若有人為難,就報到孤這。”
她撐着蘭渝才站住了,站在窗口望着院子裏一群野猴子似的瘦小孩子,卻茫然起來。
她還能做什麽?
還應該怎麽做?
她竟不知道,因為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在這剎那之間,腦海中浮現出宋慧娘的身影。
如果是宋慧娘的話,一定知道接下來能做什麽吧。
那要不去問問吧,就當是為了這些孩子。
可在前往瓊華宮的道路上,郭雲珠已開始感到膽怯,于是待到了瓊華宮門口,只遞了帖子進去,問宋慧娘是否有時間過來,人便走了。
郭雲珠在宮中一直等到天黑,幾乎焦灼起來,終于等到了宋慧娘的回音。
卻也是一份帖子,上面寫着——
做個好夢。
郭雲珠垂下眼。
她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但此刻想來,仍是不可思議。
于是洗漱完躺在床上之後,郭雲珠強逼着自己閉上眼睛,清空大腦。
她本以為今夜恐怕也難以入睡,卻沒想到沒過多久,眼前一亮,宋慧娘就站在她的面前,笑看着她道:“二娘,今晚睡得很早啊,是累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