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雪下孤村淅淅鳴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雪下孤村淅淅鳴
天光初綻, 雍州城。
水磨石板路面上散落着枯葉,寒風吹拂像是想要訴說的嗚咽哭泣聲,街面蕭瑟唯有打着旋的風雪刀割似的刮着路面時會席卷起暗黃色的紙錢, 仰首張望紙錢仿佛遮蔽了暗淡的陽光。
更像是一座荒城, 唯有數百疊州軍站立的地方才多了一點人氣, 李将軍手下的一個郎将低聲道:“我家裏曾是雍州的, 後來村子被劃進了府城裏,恰逢疊州征兵才舉家遷移了過去。”
“雍州城水米之鄉,以前不是這樣的。”郎将忍不住強調道。
雍州城繁華盛景, 曾是雍州百姓人人羨慕的地方。
“分頭搜,府衙中若還有人立刻提來, 各街巷門戶間百姓染病的全部帶走。”容從錦安排道, “其他不願意走的百姓也把帶來的蔬菜糧米分發給他們。”
“勞煩各位走一趟了。”容從錦轉身溫聲道, 卻是對着官兵旁邊的百姓。
“應該的。”
“您是有善心的, 我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百姓們連忙道。
容從錦戴着面巾颔首,并不多言按照之前的安排将百姓分作幾十組編入官兵的隊伍, 這些百姓大多都是附近府城的居民, 因為是壯年, 找到對症的湯藥後數日就恢複健康, 已經不用再住疠人所了。
而且容從錦心中隐隐有一個猜測,這些康複的百姓家人裏的老弱婦孺多還留在疠人所裏, 他們明知道會有染病的風險還是會去照顧家人, 卻無一反複感染, 好像之前的那些高熱、咳血給他們的身體留下了一些抵抗疠疾的能力。
容從錦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做到的, 但患上天花的人康複後也不會再感染天花,這應該是一樣的道理。
深思熟慮後,他才敢讓這些人走出疠人所。
“官府防治疠疾!”官兵叩門道, “患病百姓一律挪去疠人所。”
官兵的聲音從街巷的入口一路響到巷尾,各戶門扉卻是靜悄悄一片,官兵攜着百姓叩門,雍州熟悉的鄉音響起,終于有人按耐不住的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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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不一樣了,來的是瑞王!”府城百姓換了新的衣裳,用當地方言飛速講道,“瑞王不怎麽露面,不過疠人所裏的事物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我們有衣裳穿有藥喝,瑞王和以前那個不一樣,他是真心想治理疠疾的。”
“你唬人的吧,哪裏有人來管我們的死活?”開門的百姓不敢置信,滿臉寫着’你是官府的探子’之類神情。
府城百姓也不着急,竟然附和道:“是啊,我也沒想到還真有管事的大官呢!”
“瑞王還是帶着王妃一同來的雍州,我幾乎每天都能在疠人所看見瑞王妃,有一次還是瑞王妃親自給我把的脈呢。”府城百姓心服口服,不無炫耀道。
越講越離譜了,困守雍州城數月的百姓一個字都不相信,他們最熟悉的官就是知府大人了,卻也是連面都沒見過,雍州官員們只顧着享樂弄權遇到事情比誰跑得都快,他們這一個月都在只能指望着院子裏的一些蔬菜生活,有氣無力的翻了個白眼不想和他交談。
“家裏還有病人,快走吧。”對方轟他道。
“鄰居都接走了,你們若不去那鄰居都回來了,你們還得治上半個月呢。”府城的人隔着門喊道。
裏面的人執意不開門,讓他們碰了一鼻子的灰,他們也不氣惱,只帶了那些願意跟他們去疠人所的百姓離去。
雍州城感染疠疾的百姓,得病時間更長因為活動範圍密集,交叉相互感染嚴重,同一種疠疾在每個人身上體現得輕重不一,在疠人所被分為五種疠疾變形。
前兩種不過是感冒發燒伴有頭痛,另有兩種稍嚴重一些,會覺得肌肉酸痛背部疼痛不停咳嗽,唯有最後一種,以上症狀都有只是更為輕微,患者往往忽視病情,認為自己病情較輕卻會在患病七日後出現眼部刺痛、畏光目眩然後就是不住嘔血。
這種疠疾兩周內死亡率接近四成,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仿佛它的感染性也是最低的,從雍州城帶出的百姓都是無關聯的偶發最後一種疠疾。
“細心排查醫治,所有進入過疠人所的藥碗都要用滾水燙過後才能收到廚房。”容從錦叮囑道,說到一半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王妃昨日就一直咳嗽,可能是在山林裏寒風凜冽着了風寒?“郎将道,“醫官也在,讓醫官給您切脈喝兩幅藥吧。”
“不用了,我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容從錦道,雍州城的百姓看到醫治後回去的百姓蜂擁而至,他們大部分的疠人所也挪到了山下清淨的地方,剩下的藥材也不多了,正是緊要關頭闖過這一關後雍州春日就能恢複元氣,否則一年內難以平息必拖累大欽國庫,想到這,容從錦又不禁俯身咳嗽。
郎将忙叫過扶桐,讓她陪王妃先回去,容從錦堅持安排好疠人所的事才往山下走。
“公子,七皇子又傳信來了。“扶桐扶着他低聲道。
”叛軍圍困,他還能一封接一封的血書送出來,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叛軍如此草包。”容從錦嘲諷道。
“派人打聽過了麽?”
“淳于郎将的底細侯府已經摸清了。”扶桐道。
容從錦颔首:“讓七皇子等着吧,我們這邊還有事情要忙,等忙過了自然會去為他解圍讓他不必擔憂。”
容從錦在最後幾個字上加重了聲音,對他而言四皇子和七皇子是必須除去的,他不清楚是這兩個人間的哪一個生了反心,索性一并除去了,他才能高枕無憂。
淳于郎将殺了七皇子才好呢。
“咳咳,老規矩。”容從錦漠然道,”讓郎将帶人去轉一圈。”
疊州軍不過數千,還要負責救治雍州百姓,分身乏術,無法與叛軍糾纏,七皇子身為皇室血脈,當然是能理解重社稷輕臣子的道理。
*
“扶桐…”容從錦太陽穴一陣針刺似的痛,他仍在心底盤算着剩餘藥材的分配,按着額角起身不覺微微一怔,天色也太暗了。
聲音也弱得幾乎聽不見,他不得不提高聲音又喚了一次。
“公子。”扶桐進門,人影坐在床邊青絲微垂,視線望着屏風的方向雙眸卻是無神的。
扶桐心底一沉,容從錦問道:”什麽時辰了?外面又下雪了麽。”
扶桐回首,燦爛明亮的陽光落在大半間房內,光影清晰映出空氣中飛舞的渺小灰塵。
“公子…”扶桐微啞了聲音,指尖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扶着他的脖頸,低聲道:“您再睡一會吧,我去請醫官過來。”
容從錦一怔,随即反應過來下意識在心底回想最近幾天是否有接觸過會感染上疠疾的地方,不過片刻他就放棄回憶了,不由得苦笑,他每日出入的都是最危險的地方,猶如在刀尖行走,豈有次次僥幸的道理?
能撐到今天已經是他的運氣了。
“扶桐,你每天都在我身邊,怎麽料理疠疾你心底也有數了,和李将軍商量着處理吧。”容從錦俯身咳嗽了片刻,擡首道,“多聽醫官的意見…”
沉默片刻,容從錦忽然笑道,“幸好他不在這裏。”
顧昭幾天前就讓他哄走了,這幾日都在更安全的一片區域,附近百姓已經開始恢複生活了。
王爺想跟他共進退,但顧昭只要有這個心,他就極滿足了。
“公子,您還顧得上這些!”扶桐眼角滲出一滴眼淚,扶着他躺下道。
容從錦只是按着錦被低聲笑着,發燒、咳嗽、背痛再加上現在的視力損傷,他甚至學了些醫術,自己就能給自己問診開方,豈不是好笑?
“太子前線戰事已平,正在将突厥人驅逐出羁縻州,你回去單獨住七日,若是無事等疠疾平息了,就帶顧昭回望京。”
“告訴太子…”容從錦停頓一瞬,倚着團枕輕笑,“不必了。”?
太子必會傾盡全力護着顧昭,他們在這一點上從來都是有默契的,不必多言,其他事…他這柄刀也到了舍棄的時候了。
扶桐摧心剖肝似的難過,她跟了公子多年,也能暗自腹诽過公子哪裏都好,只是太冷情了些,什麽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卻不曾想到會有一日他們公子也會對一個人動心,從此将他的感受、生活淩駕在自己之上,為他謀算。
可是這條路太難走了,扶桐行禮低聲道:“奴婢去找醫官。”
容從錦聽到腳步聲遠去,手指在枕側下意識的摸索了一陣,被衾冰寒唯有孤枕,他剛要收回手臂,忽然手指在床榻內側觸碰到一個圓弧形的東西,容從錦拿起來對着光看了良久,又用指尖摩挲半晌,才辯認出來是一枚平安扣。
他不用飾品,顧昭倒是有一枚,是翡翠做的在陽光下宛若一泓碧色深潭,那是顧昭幼時有一次生病了,高燒不退,衆太醫都道他挺不過去了,是皇後親自上皇家寺院裏求來的。
顧昭戴上這枚翡翠平安扣後高燒竟逐漸退了,保住了一條性命,皇後也不許他摘下這枚平安扣,顧昭就聽話的一直帶着。
容從錦将平安扣的軟繩在掌心纏了兩圈,緩緩收緊手指,心底酸澀又眷戀,不知道顧昭是什麽時候将平安扣偷偷解下藏在床榻上的。
這幸福太過短暫,就像是春暖裏的一片雪花,片刻就消融了,卻在他心底留下了溫暖甜蜜的印記。
醫官來給王妃開了藥方。?
“念。”容從錦吩咐道。
“川穹、黃芪…”藥童念了藥方,容從錦摩挲着手心的翡翠,和他想得差不多。
“王妃注意休息,不用擔心。”醫官隔着幔帳,輕撫胡須安撫道。
這向來是他對旁人說的…容從錦溫聲道,“你照常行醫,不會有人難為你的。”
醫官也知道王妃粗通醫理,不敢隐瞞低聲道:“王妃明鑒,行醫只有五分,另外五分要看天命,王妃命格貴重,自有上蒼庇佑。”
“嗯。”容從錦沙啞着聲音應了一聲,他自知這疠疾來勢兇猛,也不讓身邊人伺候,除了每日有人送湯藥和飲食進來,他都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休息。
盡量養足精神和疠疾對抗,幾日後,高燒不退。
容從錦覺得露出錦被的肌膚幹澀滾燙,像是沙漠裏幹涸的沙礫,烈日灼灼連微風拂過時都能帶來敏感的刺痛,頭更是鈍痛着一絲力氣都擡不起來。
“水…”容從錦低聲喚道。
身邊卻沒有回應,他只能攢足了力氣,探臂去碰床榻邊小幾上放着的茶盞,單手支撐着,手上卻沒有力氣手臂一軟整個身子猛地向下滾去。
屏風旁恰有一個人影走進房間,三步并作兩步沖過來扶住他,“從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