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對峙良久,我先認了輸。把那可笑的背包從肩膀上卸下來,和鞋子一起丢在玄關,挽起衣袖,直接拐進衛生間,洗淨雙手,拿出壁櫥裏許久沒動用過的急救箱。
“傷得重不重?”
我問虞百禁,經過客廳時順手打開燈,四下掃視一圈,屋內的家具和擺設與我離家前并無顯著不同,暫時沒發現打鬥或被人動手腳的痕跡,“你怎麽知道我現在的住處?”
問完我覺得自己像個傻逼。廢話。只要是虞百禁想找的人,就算是屍體也能掘地三尺把骨灰刨出來。“我想你就能找到你啊。”
果然,他沒打算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頂燈驟然爆亮,使在晦暗處待了太久的他畏光地眯起眼,疏于修剪的黑發撇向一側,臉上浮現出一種介乎于笑和玩味的暧昧神情,“我真的動不了了……好疼。”
“那就忍着。”
大概還是習慣了吧,我沒怎麽遲疑,在他身前屈膝跪下,他反倒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住我:“等等,地上都是玻璃,紮着你腳了……唉,一點兒不注意。”
經他這麽一拖一拽,我高舉着急救箱、順勢坐到了他大腿上,翻湧的血腥氣和風塵味撲面而來,夾雜着那些我一直試圖從大腦中剝離的記憶,抵住了不斷搏動的心髒。
“脈脈。”
他抱住我,臉埋在我胸口中央深深地吸氣,“我很想你……等這件事解決了,你再恨我也不遲,好嗎,算我求你,你不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
“那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嗎?”
急救箱被我摔到床上,紗布剪刀酒精瓶一股腦跌出來,我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颏,一只手拉高自己的衣擺,露出左側下腹一條手術後遺留的刀疤。
“你一槍把我肚子打穿了,我的雇主腿受了傷,又住進療養院,我任務失敗,三個月接不到活,現在他媽的在寵物店給狗剪指甲,你有臉說想我?”
他一時啞然,被我強迫着看向那條約五公分長的縫合線痕,眼神閃爍,笑容也灰暗下去,有些迷茫和難以置信地自語:“不能夠啊,我用的子彈、開槍的距離和瞄準的位置都是測算好的,不可能造成‘空腔’……”
他想摸摸我,被我一巴掌扇開,手背上浮起一片委屈的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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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留下你的血當作‘證據’,才能讓我的雇主相信你們被我殺了——即使沒能成功,也足夠讓容晚晴的父親受到威脅,收斂一陣子。”
他不動聲色地摟住我的腰,像我們仍在一起時那樣,手指在我背後交叉,語調輕柔舒緩,哪怕是說着最殘忍的話,“你知道,殺人這種事,一次不成,絕對不要再嘗試第二次,這是神給你的警告。我主動放棄了定金以外的另一半報酬,告訴雇主我失手了,但容晚晴重傷入院,也算給了他的政敵一記重創,他才答應就此罷休,并且今後不來打擾我的生活,他是個守信用的人,希望我也是。”
“所以你認為,襲擊你的人不是他。”
我讓他自己把衣服掀起來,袒露出緊致結實的胸肌腹肌,和右側肋骨下方兩三道形狀狹長、兩端尖細的割傷,不算太深,出血也幾近停止,只是傷口附近粘附着一些污垢,不謹慎清理的話極易感染。我冷笑一聲:“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單純了?政客的嘴你也信,萬一他想殺你滅口呢?”
“那犯不上等了三個月才動手……哎哎哎輕點兒!”
我擰開整瓶酒精往紗布上倒,浸濕約一片掌心的大小,趁其不備、一把按在他的傷處用力擦拭,他便喘息着拱起背,臉埋到我肩上,咬着我的衣領呻吟:“啊……寶貝……太辣了受不了……”
“你真的去死吧。”我翻出了白眼。
把他上身抹布一樣的T恤扒下來,卷成一團,堵住他那張讨人嫌的嘴,三下五除二清理好創口四周的血污,用掉了急救箱裏唯一一支破傷風針,調了杯鹽糖水喂他喝完,我才架起他一條胳膊,把他攙去了沙發上。
虞百禁将近一米九的個頭,體型颀長,肉眼看上去瘦,淨重量卻不虛,做完各種善後工作的我額頭上已是蒙了一層薄汗,最後把他弄髒的床單拆下來、連同我倆的衣服一起塞進洗衣機,我松了口氣,在他旁邊坐下,點燃一支煙。
煙頭還沒徹底燒着,他就爬起來要抱我,被我眼疾手快地掐住脖子,強壓下去,頭枕在我腿上,無盡的哀怨和犯賤。
“我……”他又企圖說些什麽,被我冷冷打斷:“閉嘴。”
“安靜幾分鐘,讓我想想。”
他便趁機奪取我的右手,短暫地據為己有,一會兒墊在下巴底下,一會兒又用嘴唇輕輕觸碰我拇指和虎口處薄而硬的繭,這次我沒有阻止他,只問:“你什麽時候發現容晚晴失蹤的?”
“昨天半夜,我收工回家,碰巧路過她在的那家療養院,尋思來都來了,進去瞧一眼……哎喲!”
“你才是最不應該去看她的,”我揪住他的耳朵,“三個月前你還想要她的命!”
“她是我的任務嘛。”
嚴格來說也是我的。
區別在于,我是容晚晴的私人保镖,虞百禁是來殺她的殺手。
那天夜裏我打地鋪,把并不寬綽的床讓給了虞百禁,自己睡在舊出租屋陰冷泛潮的地板上,久違地夢回半年前,我被指名成為容晚晴的貼身保镖,護送她出國、進行為期六個月的交換留學。
炙手可熱的政客的愛女,掌上明珠,二十多年來一直生活在父親的蔭庇之下,從未出過遠門,對外面世界的險惡與狡詐也一無所知,像剛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剔透和孱弱,這樣的人,甫一見面就帶着心無城府的笑容,握着我的手說,簡脈,好好聽的名字。你和我差不多大,要不要和我一起讀書?
我說抱歉,我只念到初中就辍學了,我的父親欠了賭債,母親和妹妹被讨債的人堵在家裏活活燒死,而我連夜扒上南下的火車,被一個盜墓賊收養,後來他成了老板,我成了他的保镖。他死後我跟了他的情婦,那女人是個十八線明星,我從一群脅迫她拍色情片的黑社會手中成功解救出她,殺死了七個人,打殘了八個,從此聲名漸起。你父親之所以找我來,是因為我忠誠,冷漠,對權力和性都缺乏欲望,是比野獸更殘酷的怪物,我比你想象的可怕得多。她愣住,沉默了許久,最後說,希望你做我的朋友。
我答應了她。
陪她在外留學期間,我們二人的身份皆對外保密,她稱自己的母親是鋼琴家(此事屬實),出國也是為了進修古典音樂,我則是過來陪讀的遠房表哥,只比她大一歲,希望她的同學和新朋友們能帶我一起玩。那些人都沒有異議,我也同樣,反正我每天只是固定地送她去上課,在能看到教室的地方等她下課,陪她逛街,去Chinatown排好久的隊,買一份她父親極其厭惡的缽缽雞或炒年糕,跟她吃路邊攤,看她被辣得流眼淚,大口大口灌下冰鎮啤酒,和她在國內的朋友打視頻電話,又哭又笑,然後把她背回住處,抱上床,鋪上雪似的棉被。
不到一個月,我學會了用卸妝巾給女人卸妝,分辨芝士的品種和用法,在她的小別墅裏開party,招待她那群半真半假的朋友,趁他們在庭院裏烤肉的時候獨自去二樓陽臺抽煙,順便檢查一下房子周圍布設的安保措施。
沒想到,她的一個朋友也在這裏。是個瘦高個兒的亞裔男性,黑發,眼角和嘴角各有一顆痣,抽百樂門,笑起來恣肆而多情。
留學生們都叫他“阿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