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沒過多久,我們就找到了槍響的來源。

毋寧說,對方壓根兒沒打算躲藏,坐在一截磨盤似的樹樁上,好整以暇地等,腋下夾着一杆現如今已十分罕見的土質獵槍。

老人的臉看起來起碼六十歲。短發花白,皮膚枯槁,每一道皺紋都是有力的佐證,昭示出他的年邁,體态卻反其道而行,精瘦且強健,袒露在背心外面的雙臂看得到肌肉輪廓,完全不像花甲之年,迷彩色的褲腿紮進軍靴裏,目光如鷹隼,遠遠地盯緊我和虞百禁,視我們作入侵他領地的兩只獵物,一旦分神就會被他咬斷喉嚨。

我很久沒在別人身上感受過這種濃度的殺氣了。尤其還是一位老者,力量和體能都遠遜于我和虞百禁這樣的青壯年,壓迫感卻不減分毫,以至于我的身體條件反射地擺出了迎戰的姿态,同時用肉眼推算他開槍時子彈可以打出幾種彈道,周邊有無掩體可供躲避,虞百禁卻永遠不會像我這麽謹小慎微,瞻前顧後。

他吹了聲口哨,雙手舉到耳邊,毫無掩蔽地站在一位持槍者的正前方,對老人道:“打擾一下,請問剛剛那兩槍是您放的嗎?”

“對。”

老人擡起褶皺堆疊的眼皮,嗓音蒼勁,“林子裏好多野狗,一眼看不住就往人家裏闖,換了你打不打?”

“打啊,該打。”

老人背後立着一幢木屋,比我們住過的安全屋寬敞一些,像是私人搭建的,側牆上挂着雨披漁網蛇皮袋等生活用品,屋檐下堆放着劈成小段的柴火,曬幹的農作物,還拉着根草編的晾衣繩,俨然是一處日常起居的駐地。什麽樣的人會住在深山老林裏?我能想到的只有——

“獵人?”虞百禁問。

“護林員。”老人答,“這地兒可不允許打獵。除了你大爺我。”

話音既落,老人眼神微哂,似是辨別、也似審度地上下打量了我和虞百禁一番,繼而倒轉槍口,槍托朝下,挑釁似的杵了杵草地。

“如何,要不要跟大爺比試比試?”

下一秒,他枯枝般的大手從迷彩褲後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舉到空中。起先我沒認出那是什麽,怔了兩秒心頭一凜,險些按捺不住沖上去明搶。

“我知道你倆在找誰,我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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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照片的一角。

我剛朝前邁了半步,老人的第三槍就打在我腳尖前寸許處,将草皮炸出冒煙的坑洞。自制的槍藥氣味刺鼻,崩開的黑泥灑在我鞋面上,像暗沉的血點。我不敢再輕舉妄動,只盯住老人翕動的髭須,他說:“她留了個信物在我這兒,還有一句話。

“她說,‘來找她的人要麽是一個,要麽是倆,不能比這數多;一個是她哥哥,灰頭發,丹鳳眼,兩個的話,就跟他們比比槍法。’我問她,認錯了怎麽辦?她說認不錯,這倆人看着天差地別,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槍法很準。贏過了你,再把照片交給他們,否則就是騙子,直接撕票,誰也甭想知道她的下落。”

老人揚了揚手中的照片殘片。

“怎麽樣,比不比?”

那一刻我忘了應答,滿心只有一個念頭:沒錯,這才是她。

纖弱的,純潔的,運籌帷幄、精明狡狯的,我的“妹妹”。

長發烏黑,面孔皎潔,雙腳沾滿草屑的女孩,像一片被裁剪下來的月色,降落在午夜的森林裏,與手持獵槍的老人對視。

“……”

夜風瑟瑟割過草坪,吹皺女孩身上輕薄的睡衣,似乎是相當昂貴的真絲材質,一動就泛起澹澹的微光。她的右手緊攥成拳,左手不經意地貼住同側的褲腿,仿佛是在掩飾什麽,脊背卻挺得很直,聲音像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樣沉靜而清冽:“我不是入侵者,請別開槍。

“我只是……迷路了。”

老人當了二十年護林員,深知這片密林中暗藏的交易,落單的女孩在這裏無異于送入虎口的羔羊,天不亮就會被拆吃入腹,骨頭渣都不會剩下。身為一個守衛,守護這林間肮髒的秘密和迷失在其中的羔羊,兩者也算不上沖突吧。

他收起槍,背在肩上。

“我是這兒的護林員,快七十了,糟老頭子一個,想圖謀不軌也沒那能力,不會傷害你。”

他話說得直白,語氣也不中聽,不管女孩是否願意交付信任,兀自轉身帶路。

“想活命就跟我來。”

唰啦唰啦,踩草地的聲響一路在他身後跟随,沒跟太緊,保持着一段安妥的間距,步伐卻很穩健,有種不疾不徐的沉着,即使她光着腳,腳掌和趾頭都不同程度的擦破了皮,滲出縷縷血絲,她的身姿、微收的下颌和淡定的神态卻全然不似一個落難者,相反的,有別于其他年輕女孩求助時的那種驚恐和無助,她斂藏得太好,幾乎讓老人懷疑自己被騙了——他才是獵物,每一步盡在她掌控之中。

女孩不是等閑之輩。這個想法一旦生根,即刻便在心中萌芽,誠然,他也無意對女孩表現得過于親善。她們最不需要的就是男人的“親善”。

“這是我住的地方。”

他帶女孩來到他的木屋,門關着,窗裏含着一盞暗燈,會亮整夜。“就我一個。”他對女孩申明,以此打消她的顧慮,“你進去,把門反鎖上,在裏面躲一夜,天亮了再走。”

他站得很遠,摘下脖子上串鑰匙的皮繩,隔空丢給女孩,她接住,反問道:“您呢?”

微暗的光從窗口溢出,将女孩的側臉照得近乎透明。她居然還有閑心關照他:“您這樣的年紀,孤身一人隐居山林,沒人陪伴,不會思念自己的家庭嗎?”

老人不語,默然許久,取下挂在牆上的防風外套,槍管越過她的身側,捅開虛掩的門。

“二十年前一場地震,把她倆都帶走了,我才說‘就我一個’。”

一件沖鋒衣,一頂平沿帽,一把打不死人的槍,偶爾再加一壺價格低廉的散裝白酒,是老人守夜的标準配置。像過去的七千三百個夜晚那樣,他在晾衣架旁撐開一把舊躺椅,為無處可歸的自己找一個歸處,仰望他仰望過七千三百次的夜空,像在墳茔裏,像在搖籃中。

“小姑娘,咱們萍水相逢,切莫交淺言深,我不問你,你也別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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