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中午我弄了點吃的,小姑娘看樣子餓得不輕,光煮玉米就啃了兩根,還用手絹兒包了個饅頭,我又給她裝了壺水,下午送她到公路上,想給她攔輛車,她說不用,她想自己走一走。

“我勸她,我說你一小姑娘,別冒這種險,真要出點兒什麽事,你一輩子都毀了,不是大人非得管你……有了閨女你才能明白。結果她說,放心,沒人能毀了她。你聽聽?唉,算了。

“該說的我都說了。臨走前她給了我這個,囑咐我一定要交給‘符合她要求’的人。”

老人将指間的照片殘片反轉過來,向我們展示留有字跡的背面。“背面兒還寫了句話,你倆能拿着就自個兒看,拿不着?那可就對不住了。”

在我的視線追逐下,老人摘下頭頂的平沿帽,将那寄托着我全部希望的小小紙片丢進帽裏,又戴回去,低下頭,給自己的獵槍連喂了好幾發子彈。

“大爺是正兒八經上過戰場、吃過槍子兒的人,怎麽着也不能讓你們白來一趟。”

又一次的,陷入了由對手主導的局面。我不喜歡被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

然而經歷過上次的失控,這次我已經學會率先調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讓感情成為任人攻擊的弱點,以不變應萬變。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問老人:“怎麽比?”

依照老人的指示,我和虞百禁來到了木屋斜後方的另一片空地上。此處背陰,光線不強,草叢中紮着一排沒頭沒尾的木樁,像籬笆或栅欄的半成品,能看出是純手工的,切面略有棱角,卻已做到了最大限度的精細,更精細的還在上面——我眯起眼睛才看清楚,短短十二根木樁上,每根的頂端都擺着一只木雕,雕刻成動物的形态。

有惟妙惟肖的老鼠、山羊,結合樁子的數量,我以為雕的是十二生肖,孰料裏面還有烏龜,扁圓外殼,四肢短胖,拱形的頂面刻了淺淺的花紋。

“您愛好挺豐富。”

虞百禁蹲下來,用單眼丈量着我們和木樁的距離,“三十米。”又直起身,問老人,“難度有點兒低吧老爺子?”

“不是三十米,是三秒鐘。”

老人伸出三根手指,“三秒之內打中六個木雕,這是我的紀錄。超過我就算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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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秒鐘內命中不同目标六次。感慨老人寶刀未老之餘,我對這規則本身沒什麽疑問,簡明易懂,環境方面也可排除風速和光照等外力幹擾,得到較為真實的結果。身旁的虞百禁卻少見的躊躇。

以他的身手和個性,本該爽快應下這種速戰速決的挑戰、輕輕松松取勝才對,他反倒是面露難色,沉思了半晌,歪過身子、用他的頭碰了碰我的頭,說:“寶貝,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我感到納罕:“你說。”

他當着老人的面,無比真誠地向我發問。

“能不能殺了他?”

“……”

我和老人都沉默了。

數息之間,我感覺自己像一只盛太多水的杯子,再滿一寸,我的髒話就要破口而出,可是一轉念、一張嘴的工夫,腦中靈光乍閃,我又把自己端平了,一滴水都沒灑出來。

很突兀的,我察覺到:他竟然在下殺手前主動詢問我的意見。

“殺了他更快,只要一秒鐘。我們直接拿到照片,就不必參與這種無聊的比試,也不用擔心他反悔和變卦了。”

他好像真的在衡量利弊,效仿着常人的思維模式,“但我又想,或許寶貝有更好的解決方式?不用見血的。我就問問你。

“兩個人嘛,凡事還是要商量着來,對不對?”

他的鼻尖埋進我頭發裏,剔骨刀窄長的刀身隔着衣服貼住我的腰,涼涼的。

“我們說好不再吵架了。”

我穩穩地站着,像那杯水。水面平寧,不起一絲波瀾,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已經被攪亂過,打碎過,再喝下去的時候,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

像是由內而外地換了個人,我軟化了臉上的表情,回答他:“是的。

“首先,他不是我們的敵人;其次,他救過容晚晴;更何況,他都快七十歲了。”我放慢語速,以盡可能平和的态度對他說明,“綜上所述,殺掉他無害無益,且要消耗子彈,處理屍體,很麻煩,我不贊成動手。

“但是感謝你問了我。”

我耐着性子,拿出與他同等的誠意,有始有終地說完最後一句,“以後遇到類似的情況,我也會問你的。”

“好。”

他很輕易地被我“說服”了,“那就聽你的,不殺了。”

他點點頭,轉向一旁等候多時的老人,“不好意思啊!浪費了您一分鐘寶貴的壽命……”

老人的臉黑如鍋底。

“小王八蛋……沒有家教!口無遮攔!”

“您還真猜對了。”虞百禁爽朗道,“我都沒爸媽,哪來的家教——”

“我們倆只要有一個人贏就行?”我趕緊站出來打圓場,生怕再把老頭氣出個好歹,“那讓他上,我來計時。”

“不。”老人說,“是‘你倆’。”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小姑娘不是說你倆槍法都不錯麽,誰輸給我一老頭子都說不過去吧?”

我把自己的槍放在了木屋的桌上,從老人那兒換來一把自制連發手槍。零件拼裝,不分制式,裝填的是橡膠子彈,底部含鉛,有效射程一百米,殺傷範圍則僅限兩米,換言之,“寶貝現在開槍的話,真的可以打死我。”

退到場外待命的虞百禁沖我笑,“要練練手嗎?在我身上開個洞。我的好多同行都搞穿刺,我還沒有,把我的第一次留給你……”

“我求求你。”我真受不了了。跟他待一塊兒,何愁不發瘋,無非是早晚問題。我選的,我活該。

我試射了一下,噪音有點大,幸好繁茂的密林就像純天然海綿,起到了絕佳的隔音效果。不知為何,這片場地讓我回想起了十四歲時初學射擊的打靶場,也是露天的,在郊外,三伏天,鹹澀的汗水把我的隔音耳罩都泡出一層鹽堿,負責教導我的老師在樹陰裏乘涼,用煙蒂丢我,說,手別抖,往前看,把它們當成你的仇人,你就算瞎了,殘了,也要比他們活得久。

活到你不會再失去,不會再哭。

會有那樣一天嗎?

開槍吧。

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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