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喜歡這裏
第32章 “我喜歡這裏。” “那就留在這裏。”……
“陸總, 您睡二樓北側那間行嗎?昨天剛打掃過,通過風,被褥也是新換的, 而且就在書房隔壁, 電腦什麽的都有, 你要辦公的話也方便。”孫長樂聽從葉寧的指揮,過來交代,“您看行嗎?”
陸司淮正在給姚博文回消息,回完, 順勢收起手機:“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 ”孫長樂有些尴尬地撓了撓後腦勺, “說起來,其實少爺也是被我帶摔的, 吓到董事長了不說, 還害您跑一趟,怪不好意思的。”
“所以千萬別客氣,有什麽事您直管吩咐就好。”
陸司淮沒說什麽,孫長樂帶着人往二樓走, 正要上臺階, 陸司淮朝着樓上的方位望了一眼,開口:“他住哪間。”
“誰?哦…您說小少爺吧,他喜歡院子裏那株柿子樹, 所以挑的三樓,屋子那邊的窗口正對着那株柿子樹, ”孫長樂什麽都沒想,陸司淮問什麽,他就答什麽, 還給陸司淮指了指葉寧房間的位置,指完,才朝着二樓一擺手,“這邊走。”
陸司淮微偏過頭,視線掠過院外那株高出牆的柿子樹。
半小時後,孫長樂端着李叔剛溫好的牛奶跑到三樓。
葉寧已經洗漱完,看到孫長樂端着牛奶,說了聲“謝謝”。
頓了幾秒,葉寧開口:“他睡了嗎?”
“好像還沒有,剛剛我上來的時候,陸總在接電話,我聽到‘爺爺’什麽的。”
葉寧:“。”
葉寧淺淺吐了一口氣:“北側那邊的走廊和書房今晚就別關燈了,他可能要用。”
聽到葉寧這麽說,孫長樂像是才想起來:“那個,陸總沒有住北側那間。”
葉寧端着牛奶的動作一頓,愣了下,轉過身:“沒住?他不喜歡那間嗎?”
孫長樂也有些摸不清陸司淮的意思:“應該不是吧。”
“陸總都沒看過北側那間,就說了一句…‘遠了點’,然後就自己随便挑了一間。”
遠了點?北側那間很遠嗎?也就一個轉角。
葉寧有些疑惑,但還是尊重陸司淮的意思,問:“他挑了哪間?”
“也在二樓,不過不是北側,在東側。”孫長樂說。
東側?葉寧下意識往地下看去。
孫長樂“嗯”了一聲,伸出右手,朝着樓下的位置連指三下:“就随便挑了間,正好就是樓下。”
葉寧倒也沒多說什麽,問:“房間空調這些都檢查過了嗎?”
“檢查過了,被褥也是新換的。”
“嗯,那就好。”
山間院落就這麽多了一個人。
葉寧喝完牛奶,坐在一張藤椅上,透過打開的木窗,看着院子裏那株柿子樹。
雪落滿枝頭,也落滿窗柩,皎月當空,照着來人。
葉寧起身,靠着窗臺,看了一會雪景,他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
雪花融化在掌心。
葉寧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樓下,木窗也開着,也有人注視着院子裏那株高出牆頭的柿子樹,與他共乘風雪。
暖黃的燈光從屋內傾斜而出,也如明月,照向雪路高樓。
-
許是山裏靜,這天所有人都睡得格外早。
葉寧夢醒的時候,床頭的靜音電子鐘上顯示着時間。
03:16。
淩晨三點十六分。
葉寧靠着枕頭,揉了揉還有些惺忪的額角。
夢到了爸爸媽媽。
雖然醒來後心口空落落的,但仍是個好夢。
睡醒後一時半會也睡不着,葉寧索性起來。
他像之前一樣,拿過外套,披在身上,光腳踩着柔軟的地毯走到窗邊。
正要推窗,視線忽然落到庭院的走廊。
——那邊站了一個人。
……是陸司淮。
他就穿着晚上那件絨服,站在廊下,指間閃着猩紅一點,在風中明明滅滅。
陸司淮在抽煙。
葉寧下意識扭過頭去,看向床頭的電子鐘,又确認了一遍時間。
兩分鐘後,他拿過衣架上的衣服,披好,系好圍巾,套了雙李叔提前備好的防滑棉拖鞋,朝着走廊的方向走。
怕驚醒一樓的李叔和孫長樂,葉寧沒開燈。
山間的風雪夜,靜得仿佛隔絕了一切,一點動靜都是驚響。
煙身下去一半,陸司淮聽到身後的腳步聲。
很輕,越來越近。
陸司淮還沒有回頭,但已經知道來人是誰。
“怎麽醒了?”陸司淮先開了口,他說着,曲指往手上的杯中撣了撣煙灰。
葉寧看出他要碾煙,開口:“沒事,我聞得了煙,你抽吧。”
本也就是他下來打擾了陸司淮。
陸司淮笑了下,依舊将煙碾滅在杯子裏,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葉寧視線還停留在那個已經安靜躺在垃圾桶的杯子上。
陸司淮:“看什麽。”
葉寧沉默片刻:“我應該等你抽完再下來的。”
因為一個電話從熱鬧的宴會跑到這大山裏,現在連支煙都不能好好抽完。
還不等陸司淮回答,葉寧先收回視線:“是睡不着麽?”
他看着院子裏積的雪,問:“是不是山上太冷了?”
“不冷。”陸司淮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怎麽總覺得我冷。”
因為你不好好穿衣服,葉寧心說。
“睡過了嗎?”葉寧走過來,和陸司淮并肩站着。
“嗯,剛醒。”
“醒了怎麽不在房間裏待着,跑樓下來。”
陸司淮微一偏首,示意垃圾桶裏那半截煙。
葉寧看着陸司淮微敞開的衣領:“房間裏也可以抽。”
“會有煙味。”陸司淮道。
兩人都順勢半倚在牆上。
葉寧一時啞然,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開窗一會就散了。”
“就算真有,也不會有人介意。”
要是被李叔和秦叔知道陸司淮大老遠來一趟,還要顧忌着煙味淩晨三點站走廊上抽煙,怕是要念叨半年。
“第一次見,總要表現好一點。”陸司淮說。
葉寧沒說話。
兩人并肩站了一會,誰也沒有要回去睡覺的意思。
等到雪壓滿柿子樹枝頭,被風簌簌吹掉幾蓬,陸司淮才開口:“昨天發消息的時候,怎麽也沒說掃墓的事。”
走廊上不知道從哪裏掉來一截枯木枝,葉寧很輕地踢了一腳,木枝滾動兩圈,骨碌骨碌掉在外庭地面上。
“其實不是今天,”葉寧盯着那截枯木枝看了幾秒,說,“日子在十天前,因為爺爺腳還沒好全,就耽擱了,本來應該和爺爺一起來的,又突然發起了燒。”
“昨天秦樂舟也給我發消息了,但想着那邊是壽宴,要說去掃墓,總歸不太合适。”葉寧答得很随意。
秦樂舟是這樣,陸司淮也是。
所以葉寧都沒說。
“不是壞事,”陸司淮卻說,“沒什麽不合适的。”
葉寧怔了下,良久,“嗯”了一聲。
陸司淮偏過頭,看了葉寧一眼。
雪色反射着月色,外庭的照明燈又悠悠亮着,光線相融交疊,将他的輪廓映得更加清晰。
“怎麽沒戴耳釘。”
沒了耳釘的遮掩,葉寧耳尖那枚紅痣越發顯眼,也越發鮮豔。
“嗯?”葉寧下意識擡手去摸。
真的沒戴。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麽一回事來。
“洗漱的時候摘下來了,忘了戴回去了。”葉寧如實道。
陸司淮盯着那枚紅痣看了幾秒:“為什麽只打了左耳。”
這次葉寧停頓的時間很長,不知過了一分鐘還是兩分鐘,亦或更久,他垂着眼,說:“因為長了一顆痣。”
“本來想把那枚痣去掉的,家裏的醫生沒做過這個,打歪了。”
所以多了一枚耳釘,痣也還在。
葉寧說完,等着陸司淮問他“為什麽要把痣去掉”,畢竟這聽起來真的很奇怪。
可陸司淮說的卻是——
“秦助說你很喜歡那顆柿子樹。”
葉寧被這句話問得一恍惚,他擡起頭,看了那株柿子樹一眼。
柿子樹依舊靜靜立在雪中。
幾秒後,葉寧又轉過頭去看陸司淮。
可能是雪色晃眼,有那麽幾秒,葉寧覺得陸司淮的身影和院裏那株柿子樹重疊在一起。
“陸司淮。”
“嗯。”
“要聊聊天嗎。”葉寧忽然說。
又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葉寧想,如果此時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秦樂舟,聽到這個話,他一定會睜大眼睛,像撥浪鼓一樣甩過頭來,操着一口大嗓門問:“我們不是一直在聊天嗎?”
葉寧想到那個場景,隐約覺得有些好笑。
但他知道,陸司淮不一樣。
——雖然他不清楚“陸司淮不一樣”的底氣到底來自哪裏,可心裏就是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陸司淮不一樣。
和秦樂舟不一樣,和爺爺也不一樣。
……和誰都不一樣。
“好啊。”陸司淮卸了力道,有些懶散地往後一靠,因着這個動作,兩人離得更近,肩膀幾乎貼着。
“想聊什麽。”陸司淮聲音帶着淺淡的笑意。
葉寧微微仰起頭,後腦輕抵在身後的牆上。
“我小時候身體不怎麽好。”
陸司淮看過來。
葉寧繼續開口:“但也沒什麽大問題,就是發燒、感冒、過敏,輪流着來。”
“吃藥是常事。”
“每次生病,都要折騰爸媽和爺爺。”
“家裏醫生查不出什麽毛病,體檢也做過很多次,實在沒辦法,爺爺就找了人。”
“找人?”
“嗯。”
“找了什麽人,其實我也記不太清了,”模糊想起小時候,葉寧笑了下,“只記得爺爺回來後,說要帶我去認個幹親。”
說到這裏,葉寧偏過頭去看陸司淮,兩人肩膀貼着,衣料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很像是風吹雪落的聲音。
“幹親,但…也不是一般的幹親,”多少是有些玄乎因素的,葉寧有點擔心陸司淮不能理解,特地停了片刻,才說,“是一座橋。”
陸司淮聞言,挑了挑眉。
葉寧心裏有些打鼓。
好像…是有些奇奇怪怪的。
葉寧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就是……”
陸司淮卻已經輕聲開口:“秦樂舟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叔的事。”
葉寧想了一會,隐約想起一兩個片段。
“提過,”葉寧說,“你小叔好像是童身修行的高僧?”
“嗯,”陸司淮點了點頭,“小叔五歲那年,跟着我爺爺上山禮佛,有一位僧人說他跟寺廟一棵古樹有緣。”
“我爺爺很高興,說,既然有緣,那便認個幹親,保佑他平安長大,就認了。”
陸司淮聲音平平緩緩,像是在講故事。
葉寧聽得有趣:“然後呢。”
“然後六歲那邊,小叔就被方丈帶走做關門弟子了。”陸司淮道。
葉寧:“……”
“到現在,爺爺每年上山的時候,還會和那棵樹稱兄道弟,說他不厚道。”陸司淮說。
葉寧低頭悶笑:“起碼平安長大了。”
陸司淮看着他,“嗯”了一聲:“你也平安長大了。”
葉寧心口像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
“是啊,平安長大了,”葉寧慢聲說,“我認的那座橋,據說也是座很老的橋,所以認的輩分很高,算是高祖輩,爺爺都得恭恭敬敬喊橋一聲‘爺爺’的那種。”
“那爺爺喊了麽。”陸司淮覺得有意思。
葉寧笑着說:“喊了,每次去都喊,爺爺喊,爸爸媽媽也喊。”
“認完幹親之後,我身體就好了很多,也不會三天兩頭生病了。”
“爺爺覺得那橋一定替我擋了很多病,上高中前,逢年過節就要去一趟,看看有什麽需要修補的地方。”
“後來爺爺找的那人說,不用常去,橋年紀大了,太常去打擾它老人家也不好,隔幾年去一趟就好,後來去的就少了。”
“上一次去是什麽時候。”陸司淮随口問。
葉寧回憶了小半分鐘:“好像…快五年了?”
現在想想,隔的時間是有點久了。
爺爺去世之後,他沒顧上的事情太多,這或許也能算一件。
“也不知道那座橋現在怎麽樣了。”葉寧擡起頭,望着天邊那輪月亮。
陸司淮:“想去看看麽。”
葉寧下半臉陷在厚實的圍巾裏,很暖和。
“下次吧。”他說。
現在他好像還想在這個世界停留一會。
“陸司淮。”
“嗯。”
葉寧喊完陸司淮的名字,頓了下。
後知後覺想起,他好像喊了很多次陸司淮的名字。
每次喊,陸司淮也都回應。
“陸司淮。”葉寧不明緣由地又喊了一聲。
“嗯。”
葉寧笑了。
他覺得自己可能還是想錯了。
那天在虹門的時候,他說陸司淮骨子裏是有“瘋勁”在的,或許是,但他的底色依舊是柔軟的。
葉寧後腦抵在牆上,借着這個姿勢轉過頭,看着陸司淮的側臉,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我曾經做過一個很長的噩夢。”
“夢到爺爺去世了,一句話都沒有給我留下,走得很突然。”
陸司淮靜靜聽着。
“夢裏我很痛苦,很多次許願說,只要能再見到爺爺,什麽都好,我也不奢求爺爺能長長久久永遠陪着我,但求陪他安安穩穩度過晚年,哪怕就再多幾年。”
現在,願望好像以一種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實現了。
可人總是貪心不足,有一年就想要兩年,有兩年就想要三年,有三年就想要長長久久。
有了爺爺,好像…又想要其他東西了。
是什麽呢,葉寧自己也很模糊。
他說不清楚。
只是在看着這株柿子樹的時候,腦海裏除了閃過爸爸媽媽和爺爺,還多了一道高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大衣,肩頭和發梢都落着雪。
偶爾也會想起秦樂舟發來的貓貓打架的視頻,秦叔和李叔吵鬧的聲音,饒水別墅的一切……
其實不該靠他們這麽近的,葉寧心想。
如果時間重來,他該離他們遠……可做不到了。
葉寧幾乎是無意識地腳步微動,往左側挪了一小步。
兩人靠得更近。
“冷了?”陸司淮看着他。
“有點。”葉寧說。
陸司淮擡起手,将葉寧垂在胸前的圍巾尾端攏進領口,然後俯下|身,在葉寧有些茫然的視線,将他絨服底端的拉鏈并上,拉至領口。
“咔——”
清脆的一聲,領口最後一個環扣扣上。
葉寧被包裹得嚴嚴實實。
“熱水袋呢,在裏頭麽。”陸司淮一邊給葉寧扣紐扣,一邊問。
“不冷了。”葉寧聲音甕在圍巾裏。
本來也沒多冷。
因着扣扣子,兩人此時面對面站着,葉寧下半張臉埋在圍巾裏,只露出一雙精致的眉眼。
陸司淮借着光看他,忽然笑起來。
那笑聲輕輕沉沉,飄在耳際。
可能是圍巾裹得太嚴實,葉寧莫名覺得耳朵有點燙。
“笑什麽。”葉寧疑惑着問。
陸司淮看着他:“誰選的衣服。”
葉寧低頭,看了衣服一眼,誠實答:“李叔。”
——下午的時候,葉寧原本穿着一件黑色的絨服,後來陸司淮的車來了,葉寧摸黑在院子裏跑,衣服幾乎要與天幕連成一道,李叔覺得這顏色太暗,就給他換了件鮮亮的白色。
“這衣服怎麽了?”
“沒怎麽,”陸司淮托住葉寧的腦袋,停住他向下看的動作,說,“只是覺得像雪人。”
葉寧:“……”
“那你還找熱水袋,”葉寧皺了皺鼻子,“雪人又不會冷。”
“嗯,雪人不會,”陸司淮竟然從葉寧絨服口袋裏找出一雙手套,“但你會。”
“又是李叔準備的?”陸司淮拿着那雙手套問。
葉寧:“應該吧。”
不是李叔就是秦叔。
陸司淮:“伸手。”
葉寧又一次乖乖照做。
陸司淮低頭給葉寧戴手套。
他模樣專注,從葉寧這個角度,能看到陸司淮優越的鼻梁和眼睫。
陸司淮眼睫也很長。
有一種和他平日并不太相符的缱绻。
“陸司淮。”
“嗯。”
葉寧沉默良久,聲音倏地低下來:“我喜歡這裏。”
陸司淮給他戴手套的動作頓了下,只頓了一下,繼續替他戴好另一只。
“那就留在這裏。”他說。
葉寧本能地又朝着陸司淮靠近半步,他沒回答,過了好幾秒,才半阖着眼,小聲說:“我可以留在這,但你…你們不行,總要下山的。”
陸司淮已經戴好手套,擡起眼來,他直視着葉寧,正要說話,卻被眼前的人制住。
剛剛的落寞聲音仿佛只是一場錯覺,葉寧笑得眉眼彎彎,就像那天在饒水山那座燈下。
“陸司淮。”葉寧又喊了一聲。
陸司淮喉結莫名滾一下:“嗯。”
良久。
“我陪你抽支煙吧。”葉寧忽然說。
他的聲音泠泠,像是風吹松林,一耳入聲。
他一錯不錯看着他。
“剛剛那支沒能抽完。”
“我陪你抽一支。”
“好嗎。”
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這個世界停留多久,又會不會回去。
命運這種東西,誰能說得清呢。
如果真的像自己許過的願那樣,多給了他幾年時間,最後還是得回去。
那起碼在很多年以後,他還會記得,在熹山這個無人的雪夜,他曾經陪着陸司淮抽完了一支煙。
又過了許久。
久到風聲從疏疏枝桠間起,從又疏疏枝桠間落。
天地好像都寂靜下來。
葉寧聽到陸司淮的聲音。
“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