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夜的客人
雨夜的客人
淌水走了一會兒,她們才終于走出那個大水坑,坐在村口的大樹下,莫默手裏拿着手電筒,直直的望着馬路。
她們的手還攥在一起,十指相扣,莫默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其實不喜歡和人身體接觸,女生之間挎着胳膊結伴走她都會覺得別扭。
莫默掙紮了一下,裴言卻攥得更緊了,不讓她掙脫:“牽着吧,萬一你再摔,我能及時拉住你。”
莫默:“我不會再摔了,剛才是意外。”
裴言轉頭,在黑暗中看着莫默,似乎在評估她再摔跤的可能性,過了一會兒,才松開手,但是挪了挪位置,幾乎緊貼着莫默。
“下次遇見意外情況就往旁邊伸個手,我就在你身邊。”
裴言補充:“除了關于學習的方面,我還是挺靠譜的。”
莫默低頭笑了一聲。
“真的!”裴言強調:“你偶爾也要相信我一次!依靠我一次嘛!”
裴言心裏有一種莫名的執念,好像自從她和莫默認識開始,就一直是莫默在幫她。
莫默幫她作證,莫默幫她對付宋平父子,莫默教她英語……
反而是她,好像沒能給莫默幫過什麽忙。
“老頭過去就經常說,想要生意做得長就得有來有往,如果一直是別人幫你,那這關系是很難長久的……”
裴言皺着眉頭:“我也想和你有來有往,想幫你什麽忙報答一下……我想把這段關系處的長久!”
看着裴言着急解釋,想要證明自己的樣子,莫默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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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默說:“我和你做朋友不是為了得到什麽,朋友和生意也是不一樣的。”
“可是……”
莫默站起來,低着頭看着裴言,神情認真的說:“裴言,我願意和你做朋友,單單是為了你這個人,和你家裏有沒有錢、成績怎麽樣、能不能回報我都沒關系。”
“放假搬行李那天,和你吵架的那個女生沒說錯,”莫默說:“我這個人性格太傲,我既然認定了你這個朋友,那你在我心裏就是最好的,誰都不能質疑這段關系,就算是你本人也不行,明白了嗎?”
莫默平時話少,偶爾說一大段話的時候,末尾就會習慣性的加一句“明白了嗎”。
每次莫默這樣說,裴言就會不自覺的點頭,現在也不例外,裴言乖乖點頭。
莫默重新坐下來,她剛要拿起手電筒繼續照着馬路的方向,就聽見遠處穿來一點隐隐約約的聲音。
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穿破黑夜和大雨,清晰的傳入莫默的耳中。
“是外婆的卡車!”
莫默下意識跑出去,裴言舉着傘在後面追,兩人跑到路口,果然看見馬路盡頭出現一輛淺藍色的小卡車。
等車開近了,她們才看清楚,莫興華的小卡車後面還拖着一輛七座的小轎車。
莫興華從窗戶裏探出腦袋:“大雨天的,你們兩個小孩不在家待着,怎麽跑出來了?趕緊上車!”
莫默和裴言一起擠在副駕駛座位上回了家,一進家門就被莫興華趕去洗熱水澡,都沒來得及問拖回村裏的那輛轎車是怎麽回事。
洗完澡換下濕衣服,莫默覺得自己像是重新活過來了,忍不住打聽起來那輛轎車是怎麽回事。
莫興華正在整理着莫默脫下來的那件淺灰色毛呢外套,仔細的擦幹上面沾的雨水,沒有直接回答,只說:“一會兒你跟我去左邊那家院子走一趟。”
“右邊是張奶奶家,左邊的院子不是一直空着嗎?我以為已經荒廢了。”
莫興華摸摸莫默的頭發,說:“現在有人住了。姥姥從前年輕的時候,有一個鄰居,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後來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學,村裏的人都覺得我争強好勝,叫我莫老一,可當年我們倆一直在競争,誰都不肯認輸。後來大學畢業,她被分配到西北的保密單位工作,我留在大河村,我們從此幾十年未見。”
莫默驚訝的說:“這個奶奶現在回來了?”
“回來了,那車裏就是她,她的兒子女兒開車送她回來的,遇上大雨,車抛錨了,我就幫忙拖回來了。”莫興華嘆了口氣:“她病了,治不好,想落葉歸根。”
莫默聽着莫興華的話,心裏湧起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她坐到莫興華身邊,靠着她的背。
“她姓曲,叫曲青麥,你一會兒就叫她曲奶奶。她還帶着一個孫子,比你小一歲,你和小裴,你們三個以後有空可以在一起玩玩。”
莫興華把大衣仔仔細細的疊好,輕輕放在床邊,回頭拍拍莫默:“怎麽了?怕了?”
莫默反駁:“去看病人,我有什麽好怕的?”
莫興華呵呵呵的低頭笑了兩聲,她和莫默都有個習慣,總喜歡低着頭笑,給人一種青澀害羞的感覺。
莫興華說:“你可能都不記得了,那是你五歲的時候,你媽媽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我帶着你去醫院看她,你卻害怕得厲害,死活不願意進病房。”
莫默确實想不起來這件事了,她六歲失去了母親,對于那之前的記憶,似乎随着母親一起消失了。
莫默說:“我現在不怕了。”
等裴言洗完澡,莫興華就帶着她們倆一起去了左邊的院子,莫默提着一籃子雞蛋,裴言拎着一袋米。
進了曲青麥的院子,是一副破敗不堪的景象,院子裏雜草長得茂密,門檻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只有正房的門開着,屋裏亮着手電筒照明。
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坐在輪椅上,那就是曲青麥,她和莫興華同歲,可看着卻比莫興華老了十歲。
屋裏還站着兩個中年人,一男一女,他們是曲青麥的兒子和女兒,兒子在背着手煩躁踱步,女兒皺着眉頭抱怨手機沒有信號,就是沒人關心輪椅上的曲青麥。
還有另外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手裏捧着藥,拿着水杯,蹲在輪椅旁盯着曲青麥吃藥,這就是曲青麥的孫子。
莫興華帶來了蠟燭,還說明天就去村裏供電站,找人來把電通上。
曲青麥的兒子立刻問莫興華,能不能幫他先把車修好,他還要趕着回北京處理工作,曲青麥的女兒倒是不關心車,她拜托莫興華明早先把她送回縣城,她買火車票回去,家裏還有孩子呢。
莫興華被他們吵的頭疼,問他們誰留下來照顧曲青麥?
兩個身強力壯,衣着體面的中年人都愣住了,大眼瞪小眼,最後是曲青麥的女兒開口:“莫大媽,你看,你和我媽是老相識。兩家又離得近,您照顧我媽也是順手的事,您看多少錢合适,我每個月雇您……”
“閉嘴!”
莫興華還沒做出反應,輪椅上的曲青麥就先怒了,她抓起手邊的藥丢過去,扔了一地。
她的孫子着急了:“奶奶,這是今晚要吃的藥……”
“我都已經這樣了,還吃什麽藥!”曲青麥一拍扶手:“我早就是半截身子進土的人,頂多就再活半年,死了也比在這兒看着這兩個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強!人家好心幫着拖車,願意來看看我這個老骨頭,那是人家善良,念情分!她是我半輩子的老朋友,不是你們用仨瓜倆棗就能打發的保姆!都要點臉吧!”
曲青麥戴着一副眼鏡,長相上斯斯文文的,像個老學究,但是一罵起人來氣勢全開,莫默和裴言都下意識躲遠了點。
曲青麥彪悍,她的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媽,是您好好的醫院不住,非要搞什麽落葉歸根,還一定要回這個犄角旮旯的破農村!您指望誰伺候?我?還是大哥?”
曲青麥的兒子也皺着眉頭:“媽,我在北京工作忙,妹妹也有一大家子要照顧,我們倆就沒這個條件照顧您,雖然說曉宇能跟您一起留在村裏,但他終歸不靠譜,找個信得過的鄰居照顧您,我們也能放心。”
莫默在一邊聽着,覺得這個理由找的就好笑。
要趕着回去工作,趕着回去照顧家庭,就直接把自己重病的親生母親扔給別人?照他們這個理論,小孩生病父母也不用帶着去醫院,直接放在家裏自生自滅。
曲青麥雖然病重,面色蒼白,但她的眼神依舊清明,透着一種洞察人心的銳利,透過眼鏡片,冷冷的注視着自己的一雙兒女:“你們兩個是從我肚子裏生出來的,你們心裏什麽打算,我一清二楚!”
“你們覺得我是個累贅,就該早點入土,好讓你們分了遺産逍遙自在!”曲青麥氣得大喘氣:“滾!都給我滾!就當我從沒生過你們兩個!”
曲青麥這話說的很重,莫默和裴言躲在角落面面相觑。
這時,曲青麥的女兒也爆發了:“你生了我們,可你管過我們嗎?你心裏就只有你的工作!要是沒有我爸,我和大哥早就餓死了!既然你小時候對我們不管不顧,現在年紀大了也別指望我們伺候!”
曲青麥冷笑:“我承認,在你們小的時候我的确很忙,很多家務瑣事都顧不到,照顧你們兩個也是你爸爸更多,但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我需要為我自己而活!”
“人生總是有舍有得,你羨慕別人,想要一個不用工作,整天在家裏圍着丈夫孩子打轉的家庭主婦做媽媽,可你也應該想想,為什麽咱們家分的房子比別人家大?為什麽你能有別人家舍不得買的玩具和衣服?”曲青麥厲聲說:“那是因為咱們家是雙職工,我和你爸爸一樣在工作!”
女兒不服氣:“那前些年我剛結婚,想讓你幫忙找找關系,內定一個招标項目,你為什麽也不答應?我可是你女兒!”
曲青麥:“那是違規行為!”
女兒:“外面那麽多人都是這麽幹的,不被發現就沒事,你要懂得變通!”
曲青麥斬釘截鐵的說:“這種超越法律紅線的事,我變通不了!”
曲青麥擡手指着門口,語氣堅定:“既然你們覺得我這個當媽的對不起你們,那我的死活也不用你們管,至于剩下的遺産,我就算是捐了也不留給你們一分一毫!”
屋內陷入一片寂靜,莫默下意識抓住了身邊的裴言,吃瓜第一線聽八卦固然有意思,但也是真刺激。
過了好一會兒,曲青麥的兒子慢慢開口:“媽……”
“別叫我媽!滾!滾回北京去吧!”
曲青麥的女兒咬着牙奪門而出,臨走留下一句話:“行,以後你沒了也別指望我們來祭奠!”
外面的雨依舊下着,嘩嘩的雨聲仿佛在為這場争吵配樂。
曲青麥坐在輪椅上,眼神望向門口,語氣铿锵有力。
“我死後的墓碑上不會刻着‘某人的妻子’或者‘某人的母親’,我是個工程師,是個研究員。而你們,孩子,你們只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将我渺小的一生貢獻給共和國的航天事業,這是我為之奮鬥終身的理想。我的名字會随時間淡去,但我的事業會繼續奔向遙遠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