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事
往事
“這是?”莫默疑問:“當年您本來想送給我媽媽的禮物?”
曲青麥點頭:“我于65年從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保密單位工作,常住西北,與外界斷了聯系。直到95年,單位整體搬遷,我也跟着一起回到北京,在工作中遇到從前的老同學,聽聞你媽媽成為了一名戰地記者,經常來北京出差。我就買了這份禮物,想去見見她。”
說着,曲青麥扶了扶眼鏡:“可是沒想到,我買下這份禮物的那天,你媽媽的死訊也在同一時間傳回國內。”
命運弄人,天命難違。這世上的悲劇大多來自于巧合,逃不掉,躲不開,更沒有地方講道理。
莫默伸手拿起那塊手表,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但是鍍金依舊光亮,表盤上鑲嵌的碎鑽依舊閃閃發光,就連年月日都因為電池的電量耗盡而停留在了上世紀。
“謝謝您,”莫默擡起頭看着曲青麥:“我媽媽會喜歡這塊表的。”
曲青麥似乎因為這句話而放下了一件心事,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忍不住咳嗽起來。
莫興華馬上把水杯倒上溫水遞到她手邊,明明關切的幫她拍着後背,嘴上卻還是不饒人:“你說說你,這麽多年都過去了,有這禮物你早拿出來呀,還藏着掖着,也不來聯系我。怎麽着,在北京當了研究院院長,就不願意聯系我這個村裏的維修師傅了呗?”
“在西北的時候有保密要求!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是是,我知道。但你95年回北京以後呢?十年吶,整整十年你也沒想着聯系我?你是不是早就把我這個老朋友忘了?”
莫興華的話讓曲青麥沉默了,她轉頭看向窗外,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
“我……我對不起你。”
曲青麥哽咽了一下,她摘下眼鏡,低頭抹了抹眼淚。
屋內的氛圍一下變得沉重起來,莫默不知道其中緣由,聽的一頭霧水。
莫興華也嘆了口氣,她擡手拍拍曲青麥的肩膀:“都這麽多年過去了,陳年舊事就別在孩子面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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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默很有眼力見的站起來:“我去外面幫裴言洗碗。”
莫默走了,曲青麥還是看着窗外抹眼淚,只留給莫興華一個側臉。
莫興華想換個話題活躍一下氣氛,就拿起那塊手表:“哎,這表買的不錯啊,瑞士梅花表,當年挺貴吧?你給我閨女送禮物還挺舍得。”
曲青麥扭過頭:“也就是你的閨女,別人我也舍不得花這個錢。”
莫興華一點也不客氣:“咱倆從剛會走路起就在一起玩,到現在得有六十年了。要是當年咱倆還在一起工作,你就應該是小辭的幹媽。幹媽送的禮物,我就收下了昂。”
曲青麥小聲說:“拿去拿去,財迷。”
莫興華收起了手表,樂呵呵的笑了。
曲青麥和莫興華相識六十年,曲青麥不茍言笑,莫興華開朗活潑,但兩個人的天賦和要強卻是如出一轍。
在那個義務教育還沒有普及,大多數人還在為了吃飽飯而發愁的年代,她們是大河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不僅考上了大學,上的還是重點軍工大學,讀機械專業。
“當年畢業分配,你的成績最好,去西北研究院的名額本來應該是你的,”曲青麥嘆氣:“如果不是有人舉報你父親,你也不會被臨時刷下來,這個名額更不會落到我頭上。”
曲青麥看着莫興華,聲線顫抖:“當年這事最大的受益者是我,但是請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舉報的你……”
莫興華看着曲青麥,也嘆了口氣。
莫興華出生于1943年,在她還不記事的時候,父親就離開家當兵去了,後來建國,她也沒等回父親,是母親一個人拉扯她和幾個兄弟姐妹長大成人,她一直以為自己的父親早就犧牲在戰場上了。
直到大學畢業那年,她看到那封舉報信上的內容,才明白過來,她的父親根本沒有犧牲在戰場上,而是随着大部隊叛逃去了南方的小島。
鑒于當年特殊的環境,這樣的父親對于莫興華來講,是個抹不掉的污點,她無法進入108研究院這樣的保密單位。
研究院不要她,其他地方單位也不收她,她是個重點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最終卻只能回到大河村,在生産大隊當一個農用機械維修員。
“當年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也怨過,怨未曾謀面的父親,怨一直瞞着我的母親,怨命運弄人,要因為這樣荒謬的原因讓我一輩子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莫興華收斂了臉上的笑,轉頭看向曲青麥,眼神中的情緒複雜:“我甚至怨過你。”
莫興華伸手攥住曲青麥的手,她的手指骨節突出,手上繭子多得數不清,當了幾十年的修理工,她的那雙手已經看不出半點讀書人的樣子了。
但是曲青麥的雙手伸出來,除了衰老帶來的褶皺,只有中指關節處微微變形,還是那麽修長好看。
命運讓她們在人生的岔路口分開,經歷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也是命運使然,讓她們在幾十年後還能再相逢。
莫興華攥緊了曲青麥的手:“我經歷過艱難的時光,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救了我。”
她給十裏八鄉的村民修理機械,每次都會受到熱情感謝。在學校和研究所裏認為是小兒科的農用機械,放在鄉村裏,就是關乎整個村子吃飯問題的大事,莫默幫他們修理機械,就是幫他們挽回了一年的收成。
“我後來就想開了,”莫興華笑得爽朗:“我們上學是為了報效祖國,為社會做貢獻。你在研究院造衛星上天是貢獻,我在鄉村守護好大家的飯碗也是貢獻。”
曲青麥哽咽着:“可你那麽聰明,本該在更重要的崗位上作出更大的貢獻。我在工作上遇到困難時經常想起你,我總會想,如果是莫興華遇到這些問題,她會怎麽做?”
莫興華笑了:“難得聽見你承認我更聰明。我記得上學的時候,咱倆一直較勁比賽,如果這次你考了第一,下次我就一定要考得比你更好,如果你解開了一道難題,我就要想出另一種更好的解法……”
“……其實我也常常想起你。”
想念彼此,更想念彼此相伴的那段時光。
曲青麥的情緒波動太大,胃部開始劇烈的疼起來,她扶着輪椅扶手,面色慘白,幾乎沒有一絲血色了。
曲青麥的藥太多,莫興華分辨不清哪一種是止疼的,只能叫郭曉宇。
郭曉宇本來正在外面,裴言洗碗,他幫着壓水,被莫默教訓過一次以後,他不敢再挑刺,頂多就是在口頭上和裴言互嗆兩句。
他一聽見莫興華喊他,立馬竄進屋內,手上的水也來不及擦,熟練的倒出止疼藥,喂給曲青麥。
曲青麥吃了藥,喝了熱水,劇痛略微緩解了一些,郭曉宇又将她從輪椅上擡起來,小心翼翼的放到清掃幹淨的炕上,貼心的為她蓋上薄被,他動作娴熟,明顯就是長期照顧病人。
莫默小聲和裴言說:“他雖然是個小混混,但照顧老人還挺盡心的。”
“曉宇,你別折騰了,”曲青麥氣息虛弱,拉着郭曉宇在她身邊坐下來:“好孩子,陪我待一會兒。”
在曲青麥面前,郭曉宇乖的像只小綿羊,之前桀骜不馴的樣子完全沒了。
曲青麥吃了止疼藥,躺在床上逐漸眯起了眼睛,止疼藥含有鎮靜的成分,吃了就會嗜睡,她眯着眼睛,牽着郭曉宇的手,嘴唇嗫嚅,念叨着聽不清楚的囑托,沉沉睡去。
曲青麥睡着了,郭曉宇輕輕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将她的眼鏡摘下來,在枕頭邊放好。
莫興華對莫默和裴言招招手:“走吧,咱回家。”
莫興華把手表連同盒子加卡片都給了莫默:“趕明兒去省城,找個商場調調時間,換個電池,然後你就能戴着在學校看時間了。這塊表是好東西,好好戴。”
那塊精致小巧的手表躺在盒子裏,表盤上鑲嵌的碎鑽閃爍着,熠熠生輝。
莫默把表戴在自己手腕上比劃,她的手腕纖細,戴這塊小巧的金表正好,不會顯得過分張揚。
她放下表,又拿起盒子裏的卡片,手指摩挲着泛黃的紙張。
她好像能透過這張紙片,看見十年前的曲青麥。
十年前,曲青麥比現在年輕很多,也會健康很多,是個做事雷厲風行,在工作上說一不二的人,戴着嚴肅的細框眼鏡,從北京某個商場裏精挑細選的挑出了這樣一塊手表。
她寫下這張卡片的時候,送的是莫辭,可心裏想的是幾十年沒有聯系的莫興華,她祝莫辭工作順利,身體健康,心裏希望莫興華也一切順遂。
關系太熟悉的人,有時候反而羞于直接表達感情,一腔真心必須七拐八繞的才能說出來。
曲青麥的家人都在北京,留在大河村的不過就是一座破敗的院子,她為什麽還要這樣執着?不惜和一對兒女鬧翻,也要在生命的最後時間回到這裏?只是為了心裏那點落葉歸根的執念嗎?
“外婆。”
莫默靠着莫興華,枕在她的膝頭,輕聲說。
“曲奶奶不是為了落葉歸根,她只是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