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機緣
第011章 機緣
1953年應城煤田開始開發,1957年應城建市,之後,依托于煤炭資源,陸陸續續上馬了一批機械、化工、紡織等項目。
從六十年代中期開始,在偉人“三線建設”的方針指導下,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的精英們奔向這個新生的城市,滿懷熱情投入了三線城市的建設之中。
“你什麽人啊?幹啥來啦?”所以,聽到門口保安大叔一開口,普通話裏帶着的豪橫東北腔,趙朱也絲毫不感到意外。
她朝對方點點頭,直接把介紹信和戶口簿遞給了對方。
高冷的保安大叔伸過手來,卻是在紙冊間摸到了兩根小圓柱,他眉梢一挑,心說這姑娘還挺上道。
待看到那兩根帶着煙嘴的煙,他更是眼前一亮:呦呵,還是高級貨!沒舍得直接點上,他把一根煙朝耳朵上面一別,将另一根煙放在鼻子下面細細嗅着,随意瞟了瞟戶口簿,眼風又掃過那封介紹信,等瞧見了大紅印章,便将東西遞還了回去。
借着遞東西的空當,他也順便将來人仔細打量了一番。
人靠衣衫馬靠鞍,這老話其實很有道理。
幾十年後,新時代的年輕人可能覺得一周不換衣服,就是邋遢,三個月不買新衣服,就堪稱艱苦樸素。
但在這個時代,“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才是常态,哪怕是過年,新衣服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更多的是大人的舊衣服改小了給孩子穿,若是有的家裏好幾個孩子,那最小的孩子更是從小到大都是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甚至有人直到長大成人,都沒有過一件只屬于自己的衣服!
所以,趙朱這一套在她眼中年代感極強的樸素衣服,看在旁人眼中,已經十分光鮮亮麗了。
再加上她出手大方,保安大叔雖然還沒問清她的來意,臉上就已經露出了三分笑意來。
趙朱也露出個笑臉來,她表情大大方方的,不見絲毫的忸怩,就好像見到的是許久不見的老熟人:“大叔,我聽你的口音是東北的吧?”
“嗯啊。”保安大叔點點頭,還在陶醉地嗅着那根“大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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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朱見狀又是一樂:“真是得感謝你們來支援三線,才能把咱們這兒這麽快建設起來!”
保安大叔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一點,把那根煙小心翼翼夾到了另一個耳朵根上,才又看向了趙朱,這回他的話多了點:“哎呀,我就是革命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趙朱聞言,又露出了幾分欽佩的神色,繼續道:“聽口音,你是龍江人吧?那首《松花江上》唱的多好,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裏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那裏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因為種種原因,東北三省常常被視為一體,甚至有很多人都不是很能分清楚這三省的具體位置,但其實,它們還是有一些不同的。
比如這松花江,是龍江最大支流,流經龍江、吉省境內,但并不經過遼省。
假如對方是來自後來在春晚一炮走紅的“大城市鐵嶺”,那他雖然同樣來自東北,可他的家就不在松花江上啦!
果然,雖然趙朱學不來原唱那雄渾激昂的男高音,但她一提起這首歌,保安大叔就忍不住随着哼唱了起來。
但他這邊哼上了歌,趙朱卻沉默了下來,還背過臉去,偷偷拿手抹了把眼睛。
保安大叔眼見這個大方爽朗的姑娘說着說着話突然就變了臉,好像還掉起了眼淚,忍不住詢問道:“姑娘,你這是咋啦?”
只見對方吸了吸鼻子,紅着眼圈,瞪着濕漉漉的大眼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大叔,不瞞您說,我大伯二伯都是打鬼子時候犧牲的,如今家裏只剩下了我和八十歲的老奶奶相依為命。你看我這眼窩子淺的,一聽見這歌來還有點難受,真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
聽到這話,保安大叔立刻肅然起敬,他今年剛四十出頭,也是經歷過建國前艱苦抗戰的人,雖然勝利時他才十來歲,但窮人的孩子成熟早,更何況那些刻骨的記憶,早就深植在了他的心中。
此時,再看向對方,他的眼神敬佩中又含着些心疼,忍不住勸道:“好姑娘,向前看,而不是向後看。好好孝敬你奶奶,好日子在後頭呢!”
趙朱點點頭,又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大叔,我一見你就想起了我大伯,你也是軍人出身吧?遠遠看着你這站姿就不一樣,格外挺拔!”
見她臉上恢複了笑模樣,保安大叔暗自松了口氣,聽見對方說自己像戰鬥英雄,他不自覺挺起了胸膛,笑着搖頭道:“我沒參過軍,我參加工作早,十七歲就進了鋼廠,後來又進了運輸隊,從老家來這裏也都快十年了。”
趙朱聽着,露出了羨慕的神情:“有工作真是好啊!你這捧着鐵飯碗,旱澇保收,一個月好幾十塊錢呢,跟俺們土裏刨食的到底是不一樣。聽說過年時候,你們還發肉發米面發布料,還有好多特別好的福利,是不是真的啊?”
她的語氣充滿了好奇,如今的人沒什麽保護隐私的概念,聽到這些話,保安大叔絲毫沒覺得被冒犯,反而有些壓抑不住的自豪。
但是,一說起這過年的福利,他那股子隐含優越感的自得就跟被澆了盆冷水似的,情緒也低落了下去:“哎呀,往年還不錯,這兩年不大行。今年過年就更別提了,年前拖到年後,眼瞅着都要到正月十五了,連個信兒都沒有!大家夥兒私底下都不大樂意。
隊裏有個剛結婚的愣頭青,估計還想着這一茬兒呢,年貨也沒備足,今年頭一回去老丈人家,可能就是因為送的年禮太少,挨了媳婦兒一通撓。
這不,就昨天,他還找工會主席鬧事呢!嘿嘿,把那老爺子堵屋裏好一頓锵锵,還是我上去把人給勸走的!”
吃瓜是人類的天性,這一說起八卦來,別管是老爺們兒還是老娘們兒,都上頭的很,保安大叔早沒了剛才的高冷,巴拉巴拉好一通白話兒。
說到興起處,他從褲兜摸出來一盒火柴,把耳朵上別着的煙給取下來,噌一下就點着了。
煙往嘴裏一放,吸了一口他才覺出不對勁兒來,連忙摘下來,臉上的心疼之色一閃而過。
趙朱見狀,不動聲色地又給遞上去了一根。
保安大叔意思意思推了兩下,到底是從善如流地接了過來,又把它別到了耳根上。
美滋滋地吐了口煙圈,他問道:“對了,姑娘你是來找人的嗎?找誰啊?只要是咱運輸隊的人,叔我都熟着呢!”
趙朱答道:“大叔,我就是來找人的,我找的就是你們運輸隊隊長,去年剛從部隊轉業來的,姓劉,不是,是姓張,叫啥來着?哎呀!我怎麽給忘了!”
見趙朱露出一臉着急的樣子,眉頭都擰成了一團,保安大叔忍不住樂了:“姑娘啊,你是不是記錯地方了啊?我們這兒哪兒來的部隊轉業幹部啊?倒是有一個副隊長姓張,可人家也不是剛轉業來的啊!”
“找錯地方了?”趙朱眉頭擰的更緊,口中喃喃道:“應該沒錯吧?”
她看着對方,一臉實誠地說道:“大叔,實話告訴你,我其實是來替俺奶奶來送禮的。剛才我不是告訴你說,俺家就剩下俺們奶孫倆相依為命了嗎?但你瞧瞧,”她一邊說,一邊攤了攤手,又扯着衣角向對方展示:“我這新衣服看着不賴吧?
保安大叔忍不住點點頭——的确,這衣服嶄新嶄新的,他看着都有點眼熱。
趙朱又拿手比畫比畫自己的身量:“你看俺這大個子,輕易長不了這麽大個兒吧?”
保安大叔又是猛點頭,這姑娘可都跟他一般高了,那還真是少見的很!
趙朱嘿嘿一樂:“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俺娘倆的日子能過的這麽好,其實都靠着俺大伯二伯戰友的幫襯!不然,你想想看,我們老的老,小的小,餓不死都算是難得了!哪兒能過的這麽豐衣足食啊!”
保安大叔聽着又是忍不住點頭,哪怕自己這個有正式工作的大老爺們,養活一家老小也是十分吃力,更別提在鄉下的那孤兒寡母的了。
趙朱說着說着,話鋒一轉:“但俺奶打小就教俺一句話:知恩圖報!如今我也長大了,她就想着怎麽着也得報答一二。這不是打聽着好像我大伯的戰友轉業來了咱們這運輸隊,又聽說城裏糧食緊張,好多人吃不上飯了。特意讓我來找人認認門,準備給他送點糧食幹菜啥的,俺們鄉下窮是窮,但土裏能長莊稼,反正勒勒褲腰帶,總能省出些口糧來。剛好今年收成還行,俺奶奶擱莊裏輩分也大,有小輩送年禮啥的,她索性說白了:別的精貴值錢的物事一概不要,真要送就送幹菜、雜糧。這不,硬是讓她攢下了上百斤的幹菜,又是幹豆角,又是芝麻葉的。”
說到這兒,趙朱苦笑了一聲:“嗐喲,這老人家上了年紀,那真是執拗的八頭牛都拉不回。我勸她老人家說,人家城裏人都是吃的公糧,搞不好過年還發白面大米花生油呢!咱們這東西人家能看得上?你猜怎麽着?非但不聽,還罵了我一頓!這不,剛過完年就攆着我來市裏打聽。這下可好,我這兒連人都找不到!這回去還不得又挨俺奶一頓罵啊!”
說到這兒,她苦惱地把手插進了頭發裏,一邊自言自語道:“不是運輸隊,難道是公交汽車站?”
她朝着對方輕輕鞠了一躬:“大叔,真是不好意思,我在這兒耽誤你這麽多功夫。行了,那你忙着吧,我再去汽車站問問去!”
可還沒等她走呢,保安大叔卻一把拉住了她:“哎,姑娘,別急着走,先等會兒!”
趙朱“沒”注意到的是,自打聽見一個老太太随便攢攢,就攢了上百斤的幹菜,還有雜糧,他的眼睛就開始放光,就連手裏的煙都顧不上吸了。
看看手裏還剩了大半截的煙,他一把掐滅,想了想,到底沒舍得扔,順手揣到了褲兜裏。
接着,他一臉笑意地問道:“姑娘,你們大隊還有多餘的糧食嗎?幹菜雜糧啥的,啥都算!”
趙朱“懵懂”地看着他:“幹菜嘛,家家戶戶都曬的有,紅薯土豆子啥的,當公糧交不合算,不少人也都是留着自己家吃,幹菜供銷社也收一些,不過收的不多。大叔,你問這個幹啥啊?”
這位保安名叫吳大安,如他所說,在運輸隊裏他也是老人了,自打運輸隊組建時就在。
如今和後世不同,如今的保安都屬于正式工,在某些大單位裏,武保科甚至兼有一部分執法職能,還有訓練民兵的職責。
運輸隊倒是不大,只有幾十號人,但武保科作為一個科室,雖然沒幾個人,也是正經有正副兩位科長的。
而武保科的副科長,今年就要退休,一個蘿蔔一個坑,他的工作有人接班,可這個副科長的職位,就空了出來。
吳大安自認為資歷足夠,也瞄準了那個位置,但最終花落誰家,恐怕還是得靠點運氣。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他嘿嘿一樂,自己的機緣,這不就掉到眼前來了?